白銀沒有留任何東西在洛紫華身邊,他就像一葉浮萍,飄過一處又一處風(fēng)景,一路無根,彷彿從一出現(xiàn)就打算離開。
洛紫華反反覆覆撫摸著他那縷冰涼的青絲,甚至編了條髮帶系在上面。
這世上沒了他,竟是如此的荒蕪。
最終洛紫華還是決定去大靖軍營,也當(dāng)真是赤手空拳孤身一人。
洛紫華臉色蒼白了不少,快和身上的白衣融爲(wèi)一體了。他進(jìn)帳瞥了白銀一眼,雙手被縛在背上,身上斑紅點點,有的已經(jīng)化膿,但都被付顏細(xì)心的上了一層鹽糊。那模樣簡直狼狽到了極點。
“我說付大人,你這麼是不是有點過了。”
付顏一把拽過白銀額前的髮絲,扳過他的臉給洛紫華看:“這種人,也值得你爲(wèi)他死?”
洛紫華大笑,依舊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我只覺得他死了以後連副棺材也沒有,怪可憐的?!?
“你……”付顏將白銀推到一邊,走到他面前:“你再不是我過去認(rèn)識的洛紫華,你幾時變得……”
“變得如此齷齪,如喪家之犬般潦倒頹唐,再配不起付大人?!甭遄先A笑的雲(yún)淡風(fēng)輕,“可這樣的我,只有他能接受,只有他?!?
他時瑕疵斑駁的玉璞,比不起象牙塔中孤芳自賞的絕世珍寶,卻美的真,也醜的真,絕非三貞九烈,卻讓人一見傾心。
“好,洛大人,若讓你舍這宏圖霸業(yè)爲(wèi)他去死,你可願意?”
洛紫華走到白銀面前,輕輕將他臉上的碎髮綰回耳後,湊上前去想要吻他,他卻下意識的躲開,但洛紫華不管,硬扳過他肩膀狠狠吻了上去。
“銀,你不知道,這世上少了你,洛紫華一個人有多孤苦?!?
誰看盡浮華死生不顧,誰淡薄寵辱妄負(fù)天下。
“不要……付大人不要!”白銀一頭栽下來,拼命將頭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額上沁出了血,他卻分毫不顧:“別殺他……求求你,你殺了我吧,我替他去死,或者付大人想再扎我一次也行,我保證不暈……洛紫華,洛紫華你不能死!”
可洛紫華就在他一聲聲哭喊裡喝進(jìn)了一杯毒酒,安安靜靜躺在皇上大老遠(yuǎn)從京都運來的金絲楠木棺材裡,看了他最後一眼。
他眼裡有太多沒人能看懂的情愫,也許是愛,也許是恨,也許什麼都沒有。
“你走吧。”
付顏在白銀身上扔了件乾淨(jìng)衣服,話中是從未有過的落寞:“楚公子,你當(dāng)真惶惑天下。”
一路沒有任何人阻攔,白銀催動輪椅走的不甚順暢,天氣很好,他心情也一點點好起來,偶爾看到路旁幾朵小花,他還會摘下來別在輪椅上。
洛紫華死了,就這麼死了。
說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白銀就這麼沒心沒肺的走著,不打算回赤練——況且也回不去,要是和清他們知道洛王爺因他而死,還不活撕了他做人皮地毯?可惜啊可惜,白銀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瘡疤,本來是張好看的皮子,有了這些東西真煞風(fēng)景。
事實證明白銀調(diào)節(jié)心情的能力無與倫比的好,不一會兒就開始盤算自己該去哪家騙吃騙喝:“大哥說炊煙偏黃的人家油水足,我也該犒勞下自己了。”
好不容易找了戶油水足的人家,白銀敲開門,桃花眼淚光盈盈:“這位大姐,小生本是進(jìn)京趕考的讀書人,不料途中盤纏被山賊強光,飢寒交迫又身受重傷,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小生萬不得已……”說到這他撩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那開門的夫人心腸軟,忙端來熱氣騰騰的飯菜請他進(jìn)來,還包了些碎銀子給他帶上。
“誰沒個落魄的時候,公子可要挺??!”
白銀感激涕零,悉數(shù)收下了銀兩,又風(fēng)捲殘雲(yún)般掃蕩完一桌美味,這才心滿意足的離去。
荷包滿了,胃袋也滿了,可心裡有一處卻空的難受。
白銀轉(zhuǎn)過輪椅去看埋葬洛紫華的那片湘妃竹林,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
興許洛紫華沒死。
傳說中壞人的命都很長,壞到他這個地步的,一定能活到幾百歲。
白銀把輪椅推到漫野翠竹中,那湘妃竹上血斑點點,傳說舜戰(zhàn)死後,娥皇女英在這林裡哭了七天七夜,哭到泣血,她們便把血和著淚抹在竹上,因而湘妃竹斑駁點點,悽婉動人。
“洛紫華,你在哪啊?!?
什麼憑據(jù)也沒有,只是覺得他不該死。
白銀記得教自己琴藝的師傅曾教過他一首曲子,傳說這是前朝末代君主寫的,名作《傾靖》,那亡國之君滿心憤恨的詛咒大靖,言曰誰若在能夠傾覆這一朝代的英雄面前彈這曲子,便會琴絃驟斷如野獸爭鳴。
那日在煙雨樓,白銀彈的就是《傾靖》,洛紫華現(xiàn)身的一剎那,傳說落定,琴絃崩裂。
棺材裡的洛紫華確實已經(jīng)醒了,那杯毒酒只廢了他的武功,卻未取他性命,看來付顏覺得這麼被毒死太便宜本王,想造具吐舌頭腫眼泡的乾屍,嚇?biāo)滥切┍I墓賊。
棺材蓋楔的很死,洛紫華掙扎兩下便放棄了,拔下頭上的銀釵開始在棺材蓋上刻字:“洛紫華到此一遊。”
不知若干年後有人掀開蓋子,回是什麼表情?會不會佩服本王臨危不亂,字還能刻得這麼有棱有角?
湘妃竹林不大,挖起來應(yīng)該不太費勁。
這樣盤算著,白銀四下找了起來,林裡剛下過雨,四處的土地都一樣潮溼,實在讓人分辨不出哪裡剛被翻過。
於是白銀下了輪椅,匍匐在地上摳那些緊貼的污泥,一聲又一聲喊洛紫華的名字。
棺材裡空氣越來越稀薄,洛紫華刻字的手也軟了下來,字越刻越醜,最後竟倒了無法辨認(rèn)的地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窒息感籠上他心間,“月下”似乎也感到了異樣,不安的在他血液裡遊走起來。
偏偏這時一張臉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姓白的,他是在和衆(zhòng)將士調(diào)笑,還是又溜到鎮(zhèn)子裡偷喝美酒去了?
想到這他不由神傷起來,自言自語道:“死白銀,竟真的丟下我跑了……”
“洛紫華?”
是他的聲音!從極其遙遠(yuǎn)的天籟傳來,遙遠(yuǎn)的好似幻覺一般。
洛紫華又聽了幾遍,終於聽得真切,他用力捶著棺材蓋,用幾乎嘶啞的聲音喊道:“救我!快救我!”
白銀伸手去扒那夯結(jié)實的瓷土,手指被夾斷過,稍稍一用力就會隱隱作痛,但現(xiàn)在他也顧不了那麼多,指縫裡都滲出了血,但想到洛紫華還在下面,他也無暇去想那刺骨的疼痛。
“救我!救命??!白銀!”
白銀用力撬開那被楔好的棺材,終於“吱呀”一聲扳開了一個角。
從地下仰望那雙含笑的桃花眼,無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洛紫華順著那個豁口硬推開蓋子,白銀一個不小心跌落下來,被洛紫華趕忙上前接住。
“銀……你別生我的氣了,我……”洛紫華從懷中取出個圓滾滾的糉子,笨手笨腳剝開糉葉喂到他嘴邊:“我早上剛包的,你走後……你走後我每天都在學(xué),但還是包不好……你別生氣了?!?
白銀輕輕咬一口那白生生的糉子,笑著笑著突然哭了出來,他趕緊去擦眼淚,誰知越擦越多,最後他趴在洛紫華懷裡,終於泣不成聲。
“對不起,你別哭,對不起……”
白銀擡起頭吻上他嘴脣,只是擦過,那恐怕是他有生以來最乾淨(jìng)的一個吻。
“王爺,你要想殺我就趁現(xiàn)在動手吧?!卑足y握著他的手,一字一頓道:“我姓楚,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洛紫華將他抱的更緊,擡起袖子去替他擦眼淚,“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都是我的心腹,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相信的人,我不殺你,怎樣都好,今生今世,洛紫華只愛你一個。”
話音剛落,白銀眼神一冷,奪過洛紫華手中的髮釵向後扔去,只聽一聲慘叫,那從林中飛出的一個黑影驟然倒在了地上,咽喉正刺著那支髮釵。
見帶頭的喪了命,跟在他身後的一干刺客統(tǒng)統(tǒng)現(xiàn)出身來,暗器齊發(fā)向白銀射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白銀翻身躍起,悉數(shù)接住那暗箭,反手揮去,片刻便又擊落了幾人。
付顏早料到白銀會來救洛紫華,便派了一干精兵前來滅口。幾人皆知白公子不良於行,洛紫華又被廢了武功,只道此行勢在必得,卻不料在這關(guān)頭,白銀竟站了起來!
那身精純的功夫不知勝過月汝楓幾倍,一箭封喉例無虛發(fā),不到一盞茶功夫,五十幾人便都栽倒在地,血濺在湘妃竹上,更添了幾點斑駁。
白銀滿身污紅,踉踉蹌蹌走到洛紫華身邊,一頭倒了下去。
“洛王爺還是不打算殺我嗎?”
洛紫華將他抱在懷中,踱步向林外走去:“我說了,怎樣都好,今生今世,洛紫華只愛你一個?!?
這天下軟紅十丈繁華三千,屬於我的地方卻一個也沒有,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要找到一方淨(jìng)土來停泊早已疲憊不堪的心,做過很多錯事,也傷害過很多人,但到頭來生死一場浩劫,我才終於看清,你便是我的歸宿,我一是漂泊的港灣。
我愛你,這時多麼輕浮的三個字,刻在石上風(fēng)化鐫在碑頭腐朽,但愛情是什麼,也無非就是盛衰閱盡欄桿拍遍後終歸於沒落,是撕心裂肺肝膽相照後雲(yún)淡風(fēng)輕,是千金散盡一文不名後依然有你不離不棄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