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春來遲,邊關(guān)冬早寒。
這年赤練的冬比以往來的都早,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將守城的將士鍍成白色,萬里孤寂荒涼,舉城皆披著霜雪站在城門迎接北伐大將軍,那模樣不像迎賓,倒像是送喪。
城守和清是個久經(jīng)沙場滿腹經(jīng)綸的全才,多年來馳騁塞北,立下無數(shù)赫赫戰(zhàn)功,如今朝廷派來一個小兔崽子,不過二十多歲,跟著他老子打過幾場勝仗,竟然就敢壓在自己腦袋上,實在讓人咽不下這口氣。
更何況……這兔崽子還帶著他的男寵,簡直無視軍紀!
和清與軍事習(xí)年商量,要煞煞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爺?shù)耐L(fēng),二人找了個易容師,將臉塗得黝黑,再粘上些傷疤,那一副兇相讓不少將士們看了都脊背發(fā)涼。
“王爺大駕,在下剛撕了匹狼打算給王爺做毯子,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海涵。”
本來精心打扮想嚇他一回,誰料這小子太高傲,進門連馬都不肯下,一路昂著頭根本沒看他一眼,“本王要住豪宅,有奴才丫頭,三餐至少四菜一湯,有葷有素,還有,本王大老遠跑來,你們就一點表示也沒有?”
果然是貪官,貪的理直氣壯厚顏無恥。
和清不由又對這紈絝子弟多了幾分鄙視,沒好氣地應(yīng)道:“城中貧乏,餓殍尚多,王爺還請勤儉節(jié)約,以持城計。”
“赤練屯兵十萬,本王擁兵三十萬,若掐起來將和將軍沒什麼優(yōu)勢。”
和清氣的牙疼,惡狠狠剜了他一眼,“還請王爺先關(guān)心這與庶野一戰(zhàn)怎麼打。”
“本王打聽過,庶野汗王親自來觀戰(zhàn),這大汗好男色,赤練總找得出個美人吧?送過去,再貼些錢財馬匹,不就結(jié)了?”
“你竟要向敵寇獻媚!”
洛紫華哈哈大笑揮手道:“也罷也罷,那就打一場好了,免得皇上說什麼‘不戰(zhàn)而降’。”
和清心灰意冷,與習(xí)年又相視苦笑,本來赤練就危在旦夕,現(xiàn)在聖上派這麼個混賬來添亂,仗還打不打了?還不如讓將士們集體自刎,也好過跟著做俘虜。
洛紫華也當真將這貪官當?shù)妹逼鋵崳贿B三日不問軍事,終日玩樂縱歡,他帶的將士們也隨主散漫,簡直帶動了整座城花柳之地的生意。
昏官!貪官!和清明裡暗裡罵了他幾千遍,他卻不痛不癢,無奈和將軍只好去找他帶的兩個手下,叫君城的那個嬉皮笑臉和主子一樣沒正行,叫君尋的那個不茍言笑,看上去沉穩(wěn)的很,但和清找他時,他居然收拾好了魚簍魚食奉命去給洛王爺釣魚玩!果然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奴才。
其實君尋也不理解洛紫華這條命令,在這節(jié)骨眼上叫他們兩個去白河上釣魚,而且指定只要束錦鯉,要活的,要他們千萬小心。白河本是兩軍交接的一道天險,河流湍急,如今卻已冰封三尺,馬踏不裂,正因少了這道以險,庶野纔敢肆無忌憚地攻過來。
要說束錦鯉其實也不難釣,這個時節(jié)正趕上魚羣遷徙,從上游浩浩蕩蕩游下來,只要鑿開冰面,一網(wǎng)至少能網(wǎng)上來十幾尾,所以一個時辰不到君城君尋便完成了任務(wù),那落網(wǎng)鯉魚在桶裡四下衝撞,豔紅的鱗,纖長的尾,遊起來像一滴血珠。
“和將軍你快看,這魚傻得很,喂什麼都吃的,簡直快趕上坐龍椅的那王八羔子了!”洛紫華這麼一說氣的和清火冒三丈,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倒像那傻魚。
“王爺,據(jù)說庶野的汗王有位男寵,長得像天仙一樣,他喜歡的很,連出戰(zhàn)都帶著,你那美男計恐怕是沒什麼戲了。”
和清一臉陰笑,臉上貼的傷疤都笑掉了,本以爲洛紫華會著急,沒想到他如此淡定,抱著暖爐瞇起眼,一副享受的表情:“不急,大不了多貼些銀子。君城君尋,還不快去餵魚,養(yǎng)肥了送給庶野蠻子吃。”
次日便是兩軍交鋒之日,再任他這麼胡鬧下去,赤練必要失守。當夜和清與習(xí)年徹夜未睡,制定了不止一套作戰(zhàn)方案,但核心內(nèi)容也無非三點:避開洛王爺,避開洛王爺,避開洛王爺。
可無奈這徹頭徹尾的大貪官偏偏生了副好皮囊,平日裡就夠風(fēng)流倜儻,現(xiàn)在著了一襲烏甲,墨色長髮從頭盔後涌出,奔泄在暗紅的披風(fēng)上,目光灼灼,絕代風(fēng)華,座下竹葉青亦是威風(fēng)凜凜,看的將士們紛紛瞠目結(jié)舌。再加上他是名揚天下的老王爺洛陽膝下獨子,滿城將士無不對他爲命是從,讓和清那精心籌劃的計策全無用武之地。
“弟兄們,庶野蠻夷侵我大靖河山。殺婦孺,掠錢財,無惡不做,吾等皆是鐵骨錚錚的熱血男兒,怎能忍氣吞聲,茍且求安?”洛紫華站外百萬軍前,生如洪鐘響徹九霄:“誰願且捨生忘死,拋頭顱灑熱血,隨本王共赴此戰(zhàn)?”
“屬下請戰(zhàn)!”
“屬下請戰(zhàn)!”
嘩啦啦槍甲相撞的聲音久響不絕,城中將士個個驍勇善戰(zhàn),是沙場飲血的好男兒,恨不得踏碎蠻夷的屍骨,以告慰先前犧牲的弟兄們在天之靈。
洛紫華顯然很滿意這個結(jié)果,縱馬在軍中兜了一圈,最終停在和清面前:“和大人果然善於將兵,帶出的將士個個忠勇雙全。”
“依王爺看,此戰(zhàn)需多少人?”
洛紫華淺笑,伸出四根手指擺了擺。
“四十萬?”
“非也。”
“四萬?”
“四千。”
話音剛落,和清便怒不可遏的喝到:“此戰(zhàn)關(guān)乎赤練生死存亡,絕非兒戲,還請王爺莫拿將士們性命開玩笑!”
洛紫華不理他,兀自對著君尋帶領(lǐng)的四千精兵吩咐道:“一會兒見了庶野的將士,誰也不準動手,跟著君尋撤退,本王鎮(zhèn)後,誰敢擅自行動,休怪本王的箭不長眼!”
這下和清徹底啞口無言了,愣愣的看著貪官帶著少的可憐的四千將士走出城門去送死。待他回過神來,忙翻身上馬命令餘下的將士:“我們也去白河。”
只聽“蹭”的一聲錚鳴,君城劍已出鞘,橫在和清面前:“沒有王爺?shù)姆愿溃l也不準出城,違者先斬後奏!”
一隊蒙面弓手騎著戰(zhàn)馬不知何時混入了軍中,滿弓搭箭向幾個義憤填膺的將士射去,箭出人亡例無虛發(fā),一時間舉軍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自作聰明。
雪又紛紛揚揚落了下來,在早已沒過小腿的積雪上覆了一層又一層,馬蹄輕輕一甩便會掀起一片白霧,讓白河的彼岸顯得愈發(fā)撲朔迷離。
隔過遼闊的冰河,是庶野兇狠剽悍的士兵,披著鐵甲的戰(zhàn)馬噴著響鼻,時而仰天長嘯,讓原本陰冷的氣氛更危險了幾分。
“報告將軍,前方發(fā)現(xiàn)敵情!”
青甲烏袍的大將軍蕭敬眉頭緊鎖,擡眼向河上望去,只見滾滾雪塵鋪天蓋地,漫天霧霾中不知藏了多少人馬。
“老夫聽說,洛崽子有八十萬將士?”
“依屬下之見,此戰(zhàn)他至少帶了十萬。”
“他老子洛陽都是老夫手下敗將,而他也不過就是個靠著爹混上將軍的奶娃娃,就是他把赤練城所有兵全掏出來,老夫照打不誤!”蕭敬放聲大笑,粗獷的聲音響徹河岸:“漢子們,殺他個片甲不留,上!”
“殺!”
衆(zhòng)將齊聲喊了起來,鐵蹄踏上白河三尺寒冰,震的冰面搖搖欲墜,角聲直入雲(yún)天,那氣勢抵過千萬頭飢餓的野獸。
洛紫華也不慌張,拉開弓如滿月,“嗖”的向空中發(fā)了一箭,君尋會意,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令諸將撤退。
當年名滿四海的老王爺洛陽尚輸蕭敬三分,他兒子洛紫華更是根本不被蕭大將軍放在眼裡,這眼看就能生擒主帥,怎能讓他臨陣脫逃?庶野軍戰(zhàn)角吹得更響,一路快馬加鞭追了上去。
洛紫華的四千將士很快便撤回了岸上,君尋一勒馬繮,停在他面前道:“報告王爺,無一傷亡。。”
“準備的怎麼樣了?”
“一切就緒。”
洛紫華嘴角勾起一個邪魅的弧度,望著河面漸漸逼近的白霧,幸災(zāi)樂禍一般嘲諷起來:“果然都是羣有勇無謀的莽夫。”
待蕭敬看清洛紫華那“十萬大軍”的真容,不禁勃然大怒——稀稀落落幾排將士,不過是在戰(zhàn)馬後捆了些枯枝朽葉,竟劃出了一片滾滾飛揚的雪霧!翼德長板坡一戰(zhàn)用的計倆蕭敬早已倒背如流,可如今竟被這初出茅廬的兔崽子掩了耳目,若不殺了他,簡直落下笑柄!
“畜生,拿命來!”
洛紫華淺淺一笑,對他畢恭畢敬的作了個揖:“有勞蕭將軍到黃泉之下代晚輩向爹爹問好。”
蕭敬心中一涼,只聽冰下隆隆響成一片,驟然一處開裂,像一塊上好的雪緞被撕成兩半,幾條鮮紅的鯉魚也隨之越出水面,在空中炸的四分五裂。
“中計了……快撤!”
蕭敬話音剛落,座下戰(zhàn)馬便一腳踏入坑裡,仰天嘶鳴一聲,隨即墜入了水中。四面的河冰相繼炸裂開來,頓時四面楚歌十方埋伏,受了驚的束錦鯉瘋了一般相互衝撞,將落水的將士們狠狠壓入河底,屍塊殘骸卻隨著鯉魚被炸上了天空,哭喊聲響徹雲(yún)霄,幽冥地獄也不過如此,原本澄澈的白水被染的一片殷紅,看得岸上不少赤練軍士忍不住別過臉去吐了出來。
洛紫華卻未就此作罷,轉(zhuǎn)身命令已經(jīng)就緒的炮手向白水開火,浮冰伴著血水殘肢濺上岸邊,分不清是慘死的鯉魚還是人的骨肉。
與此同時,君城率領(lǐng)十萬大軍從下游包抄,趁著武功蓋世的蕭將軍不在,一路奪糧,直攻大汗所在的邊城。
守城的皆是英勇善戰(zhàn)的死士,下手毫不留情,赤練軍很快便陷入了苦戰(zhàn)。
庶野汗王牧原並未親自指揮戰(zhàn)役,反而安逸的坐在城樓上喝酒,身邊是那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
樓上美酒佳人,樓下卻劍弩噴張,君城本不善持久戰(zhàn),最終竟被幾人聯(lián)手挑下馬來,就在這生死攸關(guān)之際,他面向城樓張開了五指,掌心一朵西蕃蓮嫣紅如血。
“大汗,我們快勝了。”
牧原一把攬過那美人,笑容冷傲:“等你大病痊癒,能下地走路了,咱們?nèi)タ刺一ā!?
美人嫣然一笑,將盛滿佳釀的玉觴送到他脣邊,牧原剛要飲下,卻覺的腹下一熱,低頭望去,是一把匕首插在腹中。
“可惜他不會陪您去了,我殺了他。”那美人輕輕轉(zhuǎn)動淬毒的匕首,撕下臉上那一層人皮面具,眼神依舊桃花流水百轉(zhuǎn)柔情:“我叫白銀。”
“有刺客!”
不知這麼喊了一句,四周的護衛(wèi)紛紛拉弓上箭,雨點般密集的利器剎那間將白銀刺穿。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二十餘蒙面高手從城樓下飛檐走壁而上,其中一人迅速抱過白銀跳了下去,將他送到等待接應(yīng)君城身邊:“君大人,我們勝了。”
“弟兄們,別打了,我們勝了!”
“大汗已死,我們勝了!”
“我們勝了!”
舉軍齊呼,戰(zhàn)角震天,君城帶著白銀一路打馬飛馳,踏過屍骨堆疊的城門,踏過血流成河的荒野,最終踏上白河那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
“王爺……我們、我們……”
洛紫華被血染成了一樽妖紅的塑像,讓君城看得心驚膽戰(zhàn)。
“王爺?”
“傳本王的令,讓這一帶的漁夫收網(wǎng)三天。”說著他轉(zhuǎn)身走了回去,踏著屍山血海,身後只有一匹孤獨的戰(zhàn)馬,被殘陽鍍得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