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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50章 寒露(一)

時隔數年,陳家的女子私塾已不復昔日熱鬧,授課之人變成了卜老夫人的二兒媳婦,貞儀經過時隔窗悄望,只見五六個面孔稚嫩青澀的女孩子正學琴撥絃。

年事已高的卜老夫人在去年秋時生了場急病之後便一直臥牀,情況時好時壞。

貞儀早在信中得知此事,一直十分掛念老師。

王家人萬里遠遊,是爲家中出路前程而慮,卻也不乏真心人情,董老太太選擇將吉林作爲此次遠遊的終點,更多的便是出於對此地人情的羈絆惦念。

而在外奔波的這兩年,橘子最大的心得正是在當下這個世道里,相隔千里的人想要見上一面,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奢侈程度甚至要遠超它每天吃一百根小魚乾。

同故人相見一般奢侈的還有流逝的歲月時光。

從第一回見到卜老夫人時,橘子便知道她是一位有年紀的老人了,但老和老終究還是不同的,昔日橘子眼中那位面孔冷肅“夾生”的老人,如今也仍似一?!皧A生”的飯粒,卻是因病而發了黴的,那一頭稀疏斑駁的發正如青白蓬軟的黴絲。

見到這樣蒼老病態的老師,貞儀強忍著淚意行了禮:“老師,學生回來看您了。”

看著眼前的學生,卜老夫人輕點頭:“長途勞頓,隨你大母一同坐下說話吧?!?

說著,擡手示意讓行禮問候的王錫琛也一併坐下。

卜老夫人性子冷肅要強,不喜病相外露,也不習慣被人打攪或同情,尋常時有人登門看望,往往她只是體面地應付幾句,便將人請去前廳由小輩們看茶招待了。

今日卜老夫人卻少見地留了董老太太和貞儀在房中,說了很久的話,也主動問起她們這幾年來的經歷。

貞儀留意到,雖在病中,老師牀頭的小幾上仍擺放著不少書冊詩集,另有一副銅框鑲水晶片的眼鏡。眼鏡是蘇州產的,做工算得上精細,只是鏡片已老舊磨損了。

見貞儀的目光落在那張小幾上,卜老夫人便問起貞儀的詩詞:“你寫給宛玉的那幾首唱和詩,她皆拿來與我瞧了,都很不錯……這兩年來走過天南海北,可也有一些得意之作?”

貞儀雖已“畢業”了,卻仍立即生出了被老師點名考問功課的緊張之感,就連坐姿都更端正了。

貞儀來不及多作謙虛,董老太太已笑著交待桃兒去取車內貞儀的詩稿,讓卜老夫人過目指點。

貞儀這下更忐忑了,她那些詩詞大多是隨興而發,有些便不那麼“循規蹈矩”,自得其樂是一回事,交給一向嚴肅的閨塾老師當著家人的面過目點評卻又是另一回事。

卻未想到,卜老夫人一篇篇看罷,除了些許探討指點,其餘大多竟皆是讚許,也並未曾特意拎出貞儀詩中的那些放任不羈之言來批評詰問。

貞儀受寵若驚之餘,在心底偷偷舒了口氣。

卜老夫人戴著眼鏡,手中拿著那厚厚一沓詩稿,未急著遞還給貞儀,而是問:“如今可還在鑽研算學?”

貞儀認真乖從地點頭:“得閒時便胡亂學一學?!?

王錫琛從旁笑著接過話:“……卻不止是算學,待天文也格外上心,那滿天星宿我望之雜亂如麻,卻沒有她分辨不出的。這一路來,又要觀測物候氣象與山川地貌,單是寫下的稿紙便裝了足足數箱……非但如此,現如今就連與我辯證起醫理來,竟也頭頭是道了。”

聽著這些,一向神態冷清的卜老夫人也不禁訝然。

橘子也很驚訝,驚訝的是王錫琛竟會當衆這樣誇讚貞儀,橘子認識王錫琛這樣多年,這是頭一回聽他這樣肯定女兒,甚至有點家長炫耀孩子學習成績的味道。

誠然,像貞儀這樣拿得出手的孩子,很是應該四處炫耀的——橘子有些欣慰地瞇起眼睛,不錯,錫琛一把年紀總算有點正常家長的樣子了。

令貓心甚慰的王錫琛此番心態的變化緣故,卻連他自己也很難說得明白。

或是因多年來的奔走,總有女兒跟隨在側,這樣少見的相處模式打破了這個時代特有的父女隔閡,讓他和女兒之間遠比尋常父女更加親近熟悉;

又或是因女兒的親事已經落定,面對即將遠嫁的女兒,他難免不捨;

又或許是因爲他很清楚,女兒定下的不止是親事,還有一個女子的人生走向,在這既定的走向面前,同爲文人,他終於也生出一點悲哀缺憾,甚至還有一些無法言說的爲父者的愧對。

懷著這樣複雜的情緒,王錫琛日漸意識到自己多年來對女兒身上那份天分的忽視與迴避,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膽怯和吝嗇。

他膽怯到從不敢正視女兒的過人之處,吝嗇到從不曾給予過女兒認可和誇讚。

或許是無用的彌補,也或許是爲了消減內心的慚愧,王錫琛第一次在人前這樣全方面地肯定貞儀的天分和努力。

只是大約自己也不太習慣如此不謙虛的說話方式,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多虧您先前費心教導……”

卜老夫人望著貞儀,慢慢搖頭:“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來的,她該有更博學的好老師纔對。”

這世上從來不缺博學的好老師,只是他們往往無法成爲女子的好老師。

卜老夫人垂眼之際,挑出了幾頁詩稿,讓貞儀幫她抄寫下來,以便之後可以隨時拿出來讀一讀。

貞儀幾分惶恐地鋪紙執筆蘸墨,橘子便跳上小幾,擔起鎮紙的職責。

橘子拿一隻爪子替貞儀壓著紙張一角,擡起頭時,正對上卜老夫人蒼老的眼睛,那雙眼睛因病而顯出渾濁,卻叫橘子頭一回得以透過這時代的濁濁塵霧,看到了這位老師以往不曾對學生表露出的喜愛欣賞。

橘子未曾看懂的,還有這份喜愛背後的惋惜與擔憂。

在場者之中,若說此時的王錫琛很能對這份惋惜感同身受,那麼董老太太則是最能讀懂這份擔憂的人。

卜老夫人挑選的幾篇詩詞無不豪邁放縱,指向貞儀內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

貞儀收筆後,將抄好的詩詞遞與老師,四目相接時,師生間的交互感應已不必多言,貞儀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紅,她此刻無比確信,她的老師是喜歡“她”並懂得“她”的——人活在世,能得老師認可喜愛,這何其有幸?

自覺幸運的貞儀也終於敢與印象中嚴肅疏離的老師多了幾分親近,她坐在牀邊的小凳上,與老師談詩詞,說見聞,分享經歷,很是開懷盡興,也很是話癆碎嘴。

只可惜陳凝田不在家中,只給貞儀留了封信。

約是半月前,陳凝田隨母親和兄長去了山東外祖家中。

離開陳家時,陳凝田的父親親自相送,他與王錫琛閒談間,提及岳母的身體不大好,又說老人家很掛念小輩們的親事,說話間提到了山東孔家。

雖未有明言,但王錫琛也聽明白了,不禁讚歎賀喜:“若果真能結此兩姓之好,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山東孔家,不論是哪個分支,單是這個姓氏,便足夠讓每一位讀書人仰望膜拜了。

貞儀聽著父親和陳家伯父的談話,卻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們看在眼中的女兒家心事,身爲好友的她卻是有所察覺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陣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帶著兒子孫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陳家遣了兩名僕從幫著清掃,橘子趴在牆頭上,瞇眼看著午後日光下揚起的晶亮積塵,只覺像是一羣羣在此借住的看家精靈,此刻主人回來了,它們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鋪蓋飛走了。

小院裡的每一角都藏著回憶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將至時,貞儀終於得閒,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陳凝田留下的書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貞儀要等她從山東回來,她最遲十月初便會折返。

後半部分則是道,若貞儀實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請替她帶一句話回金陵……

那是近乎鄭重的託付,也是陳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跡,她託貞儀向王介帶話,大意爲——不管他今年秋闈能否中舉,都要記得來提親,越快越好,只要他開口,她無論如何都會求得家人答應。

秋日夕光灑在信紙上,映出女孩子字裡行間的堅定與熱烈。

貞儀很難不爲之動容,腦海中旋即浮現出二哥哥那張自尊自持的面孔。

貞儀將信紙仔細折迭整齊,收回信封內,拿手壓在膝上,出神地擡頭,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處掛著的一張蛛網上。

目光微聚間,貞儀恍惚間覺得腦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這餘暉中的一粒微塵,和萬千微塵一同沿著這蛛網漂浮攀附,奮力往上游走。

萬千科舉者的命運如同這蛛絲,二哥哥與宛玉之間的情意也似這蛛絲,他們緊守著世俗禮節,相隔千里,僅憑這一縷纖細晶瑩的心意連結。

人人如微塵,命運似蛛網,個人前程,家族榮辱,婚配嫁娶,都壓在一根又一根細細的蛛絲上。

恍惚間,貞儀覺得這好像不太應該,天下這樣廣闊,大清這樣富有,爲何這天地間的子民想要往光亮處去,卻偏偏只有這蛛絲般脆弱艱難的路可走?爲何萬千人的命運都只能系在蛛網之上?這規則也在天地之列嗎?

貞儀尚無法參透這背後又藏著怎樣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間,她此時亦只能祈盼著二哥哥能夠中舉,二哥哥這樣努力,本該考中的。宛玉這樣真誠明亮,也該得償所願,少經歷一些命運的刁難。

在小院中安置下來數日後,貞儀和祖母受多蘭夫人相邀,去了一趟將軍府。

貞儀未能見到寶音,寶音已經出嫁,此時遠在蒙古,且因有了身孕已臨近生產之期,無法顛簸遠行。

嫁了人的寶音已再不能像從前一樣隨心所欲,娶了妻的額爾圖還是老樣子,貞儀和多蘭夫人來到馬場時,只見額爾圖在與好友們賽馬馳騁,身爲男子,他可以永遠留在這片馬場上,永遠這樣意氣風發。

再見貞儀,額爾圖並沒有太多不自在,他將貞儀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貞儀身邊的貓,依舊隨性地問:“……還是先前那隻?很多年了吧,竟還活著?”

橘子懶得理會,不拿正眼看他。

額爾圖與貞儀往馬棚的方向去,途中拿不經意的語氣問:“聽說你還未定親?怎麼,是未曾挑到合意的麼?”

貞儀:“就要定下了。”

額爾圖一愣,“噢”了一聲,又走了七八步,問:“……那人如何?做什麼的?你們金陵的文人?”

貞儀只是搖頭,未曾多言。

額爾圖私心裡覺得那人必不可能比得上他的家世樣貌,所以她才羞於詳說吧?

可是轉頭看去,身側的女子神態自在從容,氣質若山花朝露,不見分毫侷促。

她當年曾對他說,讓他不必等,她不會來——而今她即便重回此地,卻仍不會來。

額爾圖心頭有些發悶不甘,只覺始終無法佔據半點上風,只是他的心緒起伏到底不比當年那樣強烈了,到底只嗤笑一聲,玩笑般道:“你還和從前一樣,竟沒太多變化?!?

“這樣不是很好嗎?”貞儀也轉頭看他,笑著反問。

她倒當真很想像他一樣,永遠不必有太多變化。

多蘭夫人讓人牽了德風來,笑著與貞儀說:“上馬吧,陪我走一圈?!?

貞儀攀上熟悉的馬背,跟在多蘭夫人身後,奔向風裡。

秋陽西滑,風中漸添一縷潮氣,這潮氣翻山越海而來,最終化作葡萄架下那張蛛網上蒙著的水珠露氣。

眨眼間,貞儀已在吉林呆了十多日,秋分結束時,寒露時節便到了。

寒露當日,王錫琛提上一壺菊花酒,前去祭拜父親。

橘子跟著貞儀,來到了當日王者輔火葬之處。

對橘子來說,天長王家祖墳裡葬著的是世俗意義上的王者輔,而那個不被世俗所容的固執鋒利的老王頭卻是永遠留在了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橘子知道,貞儀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貞儀回到小院後,立在屋內臨窗的舊書桌前,看著院中秋色,彷彿又看到了躺在院中藤椅內打盹兒的大父。

那幻影被寒露時節的秋風吹散,散落天地間,終化作貞儀筆下一行又一行的思念墨痕。

貞儀放下筆時,再望向院中,只見橘子從藤椅上慵懶地弓腰起身,跳在地上,伸出兩隻前爪,壓低腦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貞儀喊了聲橘子,橘子一邊喵嗷迴應著,一邊翹著尾巴屁顛顛地跑來,跳上窗臺,蹦進貞儀伸出的臂彎裡。

堂屋中,董老太太和兒子商議罷,決定在吉林留到十月初,如此恰可以將此地的故舊都拜訪一遍,又不耽擱在年前回到金陵。

貞儀的親事大致已落定,庚帖也已交換過,家中已在準備諸事,只待回金陵後,來年便可以出閣了。

比起出閣之期,貞儀更期盼的是陳凝田的歸期,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宛玉能否趕回相見?

然而貞儀並未能在此等上一個月,寒露時節的第三日,隨著一封急信的到來,王錫琛亂了分寸,匆匆攜家人動身離開了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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