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儀見信,撐著病體起身,與家中稍作商議了一番,便於次日清早隨長兄一同登上騾車,匆忙離開了家中。
橘子原本要跟上,貞儀實在不放心它的身體,便叫它留在家裡,託付給了極愛惜貓狗的洛哥兒照料。
王元與貞儀兄妹二人出了金陵,冒著數九嚴寒,一路向南,往湖州府去。
夏秋時的那場瘧病,帶走了許多貞儀所熟悉的面孔。那位爲了丈夫留下的生意和兒子操勞多年,做事總是風風火火,市儈又好強,就連爲旁人哭喪時都會體體面面大哭大唱一通的蔣家太太,也因瘧病撒手人寰了。
蔣茂紈絝無能,淑儀也對生意一竅不通,夫妻二人皆無主張之下,被蔣家太太拼力守著的生意很快落入族人手中。蔣茂偏又好色好賭,被族人做了局,欠下一屁股債,族中爲他還了債,藉此也將他趕出了金陵。
蔣茂和淑儀帶著善姐兒,去了湖州府,投奔蔣家太太的孃家兄長。
但蔣茂惡習難改,任憑去到哪裡也無法叫人安生,他那舅父已很算得上仁慈了,舍給他三間泥屋,與他置了兩畝田地,自此斷了關係往來。
這些事也就發生在數月之間。
一場瘧病帶來了太多變動,王家也是混亂失序的,淑儀離開金陵時走得很匆忙,而貞儀上月分明還從大嫂嫂口中得知,大姐姐曾來信報過平安,只說已在湖州安頓下來,日子過得去,讓家中不必爲她憂心。
誰料時隔一月,淑儀再遞信回家中,卻是一封求救信。
淑儀並非是在爲自己求救,而是爲了女兒善姐兒。
蔣茂賭光了一切之後,將目光投到了年幼的女兒身上。
當貞儀和長兄趕到了那一座叫不上名的偏僻小村落,尋到了那三間泥屋外時,只見五六個地痞蠢漢堵在那裡,蔣茂撕扯著倒在泥水裡抱著善姐兒不肯放的淑儀,口中罵著:“鬆手!否則老子連你一同賣去窯子裡!”
時下不說各處開著的賭坊了,只是各處村鄉里,蹲在村口賭博的閒漢便數不清,賭徒典妻賣女之象更是比比皆是。
蔣茂之所以選擇先賣掉女兒,不外乎是因爲妻子還能侍奉他吃喝拉撒,大的總比小的有用,且沒準兒還能再給他生個銀疙瘩出來。
但他這一向逆來順受的妻子此刻竟敢死命反抗他,任憑他拳打腳踢,她抱著女兒死活都不願意撒手。
淑儀自幼便極其重視淑女體面。
而此刻她裹著粗布衣衫,滾在泥水裡,髮髻散亂,手上臉上都生了凍瘡,那雙她引以爲傲的“三寸金蓮”此際連一雙可與它“相配”的羅襪都沒有了,它們狼狽地赤裸著,暴露出了昔日掩飾在錦繡鞋履之下的畸形與殘缺本相。
淑儀拼力爬起來,但倉皇之下那雙腳根本站不穩,她絕望地抱著女兒撲倒在地,腦海中不合時宜地閃過自己少時的話語——
她曾將袁機夫人的遭遇視作一種修行,而此刻她自己竟也墜入了這相似的境遇中。
如那雙腳一般被徹底規訓過的淑儀,此刻縱然恐懼,絕望,無助,卻仍未能生出一點憤怒。
人若沒有憤怒,就連反抗也註定是沒有力度的,範圍亦只被框死在腳下三寸之地。
淑儀害怕極了,卻只想著跑到屋內躲起來,而非魚死網破拼命逃出此地。
蔣茂氣急敗壞之下,不管不顧地掄起一截粗棍,就要砸向淑儀。
然而下一刻,他的後領卻被人猛地攥住往後拽去,腳下趔趄之間,一隻拳頭猝然落在了猙獰的臉上。
蔣茂被這一拳打得歪坐在地,剛起身還未站穩,“啪”地一聲,一記極響亮的耳光帶著憤怒摑下。
見竟是王元和貞儀,蔣茂一愣之後大怒,抓起那棍子就要向後者還手:“……小賤人!吃了瘋熊膽了!”
他舉起棍子的手臂沒來得及完全掄起,便被一名青袍男子制住了。
此人正是詹枚。
蔣茂被酒色敗壞了身子,僅可欺凌弱女稚童而已,此時被詹枚按下,只能無能怒罵掙扎。
王元眼眶通紅,還要再對蔣茂動手,被詹枚出聲制住了:“兄長!”
蔣茂固然可恨,爲此等爛人擔上官司卻是得不償失。
那些地痞和許多村民都在後方探頭探腦地瞧著。
貞儀已快步去扶淑儀母女。
不足半年的時間,貞儀已幾乎要認不出這樣的大姐姐了。
“貞兒,貞兒……”淑儀拿滿是泥濘血污的手,去握貞儀的手,眼裡的淚在顫抖,重複著哀求:“救善姐兒,帶善姐兒走!”
看出王家人此行目的,蔣茂的底氣更足了。
此等人說難纏也難纏,說打發卻也有辦法打發,不外乎拿錢換而已。
蔣茂欠了賭債,外頭那些正是要帶走善姐兒的債主請來的打手,見不到錢不會離開。
蔣茂拿住了王家人軟肋,開始獅子大開口,不僅要王家人給他還賭債,還額外索要百兩銀錢:“她是我的種,一筆一劃清清楚楚在戶籍上寫著的!今日若不能叫我滿意,誰也帶不走她!”
世風如此,饒是袁枚老先生那等人家,昔日將袁機夫人母女接回尚且要扒下一層皮來,好一番糾纏打點。
王家對此也早有預料,家中拼湊了近百兩銀子交給王元。
此時詹枚也將身上的盤纏拿了出來。
償罷賭債,已不剩多少東西,蔣茂只勉強滿意,揣著碎銀罵罵咧咧地出門:“……趁老子回來之前滾出去!”
“大哥哥,貞兒……還有詹家兄弟,今日大恩,我定當銘記!”淑儀流著淚道謝,將女兒推給貞儀:“只是此地非善地,我實在留你們不得,只恐他下一刻又要回來反悔纏鬧,你們還是快快走吧!”
小寒將至,萬物凋零,灰穹之上又有雪花開始飄落。
被大姐姐推著催著離開的貞儀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大姐姐細弱的手臂:“大姐姐,不著急,咱們是要一起回去的。”
淑儀怔住了:“……回去?”
“是,大姐姐。”貞儀紅彤彤的眼底滿是堅定:“大姐姐,咱們一同回家?!?
淑儀眼中墜出一顆圓圓的渾淚,回過神來,只是搖頭:“我回不去的,別說傻話了,走吧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