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金陵的第三日,貞儀在靈堂上見到了分別四載餘的大姐姐。
淑儀一身寬袖對襟素面衣裳,梳著雀尾頭,來時便是雙目通紅,待跪在棺槨前更是哭了又哭,幾近要脫力昏厥。
待被貞儀扶著離開靈堂,去了祖母處,淑儀顫顫喊了聲“大母”,便在祖母榻邊跪下,趴伏在祖母膝上,仍止不住地啜泣落淚。
這泣聲與淚水裡,有對大父病逝異鄉的悲拗之情,也有對大母和二妹妹的思念之心,似乎也有著只有在真正的家人面前才能宣泄而出的情緒。
貞儀若有所察地半蹲跪下去,輕撫大姐姐的背,卻愈覺大姐姐消瘦得厲害,她手下隔著衣裳甚至能清晰地探觸到大姐姐纖細的脊骨。
淑儀緊緊攥住了二妹妹一隻手,淚眼中似藏有久別之下的千言萬語。
察覺到大姐姐攥著自己的手也是乾瘦的,臉色也透著疲憊蠟黃,貞儀有些擔心地問:“大姐姐的身子……可是有哪裡不好?”
“都好……只是近來胃口差一些,在吃著藥的。”淑儀本就溫柔的聲音添上啞意,更顯得朦朧了,她滿是紅血絲的眼眸落在貞儀臉上,透出心疼來:“二妹妹也瘦了……臉上的肉都去哪兒了?可是也不曾吃好睡好?在吉林吃了這些年的苦,淨顧著關心我這個享福的無用閒人作甚……”
貞儀卻沒被繞過去,依舊問:“大姐姐吃得什麼藥?是調理脾胃的還是……”
淑儀點著頭擦拭眼淚:“是,都是些拿來調理的東西……”
貞儀覺得這話裡有些含糊,但大姐姐很快問起了她和大母這些年在吉林的事。
如此說著家常,淑儀的淚意與情緒才慢慢壓下。
榻上的董老太太拉起淑儀,讓人在牀沿邊坐著。
老太太替大孫女理了理頰邊被淚水浸溼的碎髮,溫聲說著:“信上說來終是淺顯的……卻也別隻顧著問我們娘倆,你這幾年在蔣家過得如何?日子可還順心?都與大母說一說罷。”
橘子蹲在一旁的鼓凳上看著淑儀——也和貓說一說吧。
淑儀點著頭,輕聲道:“勞大母掛心,孫女自是一切都好……”
她說起婆母這些年來的照料愛護,只道婆母近日忙著家中生意,明日便會趕來弔唁,並說婆母自覺來得遲了,讓她代爲賠不是,請親家老太太勿怪。
董老太太點頭,淑儀的公爹在前年病故後,家中的生意便由蔣家太太扛著,婦人打理生意本就不易,忙些也很可以理解。
老太太便又問起蔣茂。
“他……”淑儀有著一瞬的語滯,卻聽母親三太太接過話去:“……他父親不在了,他自是跟著母親一同忙生意的?!?
又道:“蔣茂這孩子雖算不得十分沉穩,勝在有孝心……這些年來對咱們家中也無甚可挑剔的。”
“兩個孩子之間自也是諸般融洽,只是遲遲沒能添個小的……”三太太輕嘆了口氣,聲音低下來:“許是緣分還沒到?!?
因還有貞儀這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在,這個話題便沒有往下延續。
而淑儀也未再多言,只是由母親說著,她從旁點頭或默認。
貞儀有心想留大姐姐過夜敘話,反正明日蔣家人還要過來的,倒也省得大姐姐來回跑了。
淑儀雖是也想,卻只能輕輕搖頭,低聲說:“做生意的人家,忌諱難免多一些……”
出門前婆母特意交待過,說她身爲出嫁女,不可在辦喪的孃家過夜,說是對兩邊都不好。
待到午後申時,貞儀便只好送大姐姐離開。
姐妹二人一路挽著手說話,走得慢慢的,一直到將要出了二門,淑儀才依依不捨地說:“二妹妹,就送到這兒吧……待我明日再來,咱們再好好說會兒話?!?
三太太也在旁同行,貞儀察覺到三叔母似乎有話要單獨和大姐姐說,便點頭止了步。
三太太和女兒一同出了月洞門。
橘子佯裝閒庭散步,慢悠悠地跟上。
於是橘子聽到三太太壓低著聲音問:“……和阿孃說句實話,蔣茂今日究竟爲何沒與你一同過來?”
淑儀的聲音很低:“近幾日他都在秦淮河上的花船裡,讓小廝去請了,只說明日再回……”
三太太的聲音裡有一絲隱忍的薄怒:“他母親就這樣縱著不管?”
橘子看到淑儀的目光和聲音一樣也低了下去:“也在管教的……”
三太太憋著一口氣,攥緊了帕子,又忍下:“他到底是太年輕,心定不下來……幸而你婆母是明理的,又是真心疼愛你,雖說你遲遲未能有身孕,她卻也不提納妾之事,給足了咱們體面……”
“不管怎麼說,你如今也是錦衣玉食,不必爲生計發半點愁,婆母又從不磋磨人……”三太太握了握女兒冰涼的手,喃喃道:“這樁親事結得總歸是很好的。”
她像是寬慰女兒,也像是說服自己:“至於蔣茂……待日後你們有了孩子,他自然就會收心的?!?
說到這裡,三太太問:“上回給你送去的方子可在用了?那是你外祖母從一位員外夫人那裡討來的秘方……”
“在用的。”淑儀道:“只是那藥古怪,服罷便食不下咽,總是犯嘔……”
“忍一忍,良藥苦口……”三太太輕拍女兒的手:“飯食吃不下也要強吃些,身體纔是底子?!?
“此事和蔣茂的事你便不要對你大母她們提及了……你大父剛去,老太太年紀又大了,別總讓她掛心。”三太太跨出家門,最後低聲交待女兒一句:“多說無益,你臉上也不體面……”
淑儀點了頭,視線卻彷彿無著落,她在門外停下腳步時,那沒有落點的目光恰看到了橘子。
一瞬間,淑儀彷彿又回到了少時和二妹妹玩鬧學習的歲月裡,她露出一個恍惚安心的神態,眼底卻突然再次酸澀,不由問:“阿孃,這隻貓兒……是從前的那隻貍奴橘子嗎?”
時隔太久,她原以爲橘子已經不在了。
三太太看了一眼,不確定地應付一句:“許是的,貓兒不是都長得差不多的?;厝グ?,明日陪著你婆母早些過來。”
淑儀卻仍舊多看了橘子兩眼,橘子端坐在門外,目送著淑儀上了那輛由騾子拉著的小鞍車。
當晚,貞儀依舊陪著靜儀在涼蓆上玩,待靜儀玩得有些睏倦了,貞儀便讓妹妹躺在自己腿上,讀詩哄睡妹妹。
立秋將盡,貞儀讀了首白居易的時節詩:“……煩暑鬱未退,涼飆潛已起。寒溫與盛衰,遞相爲表裡?!?
靜儀試著跟著唸了幾句,眼皮卻越來越沉,奶聲奶氣的聲音落在橘子耳中,如同接收不良的老式小收音機,一頓一頓,忽有忽無。
楊瑾娘忙完回來時,只見靜儀已經睡去,貞儀正爲妹妹蓋上小毯子。
待楊瑾娘沖洗過一身悶黏的汗水,在榻上躺下,貞儀才同母親問起有關大姐姐在蔣家的事。
但楊瑾娘所知卻也不算詳細,大多還是從三太太那裡聽來的。
貞儀便想著,待明日見了大姐姐,私下說話時,試著能不能再多問兩句。
次日,貞儀在見到大姐姐之前,先見到了另一位姐姐——隔壁錢家的錢與齡,九英姐姐。
此時再說隔壁二字,似乎有些不恰當了,錢與齡已於去年出閣,嫁去了浙江嘉興海鹽,此番是回金陵母家探親,昨晚纔剛剛抵達,今日一早便特意登門弔唁來了。
王家與錢家比鄰多年,雖有往來,卻無親緣關係,如錢與齡這樣已經出嫁的姑奶奶,按時下風俗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登門弔唁的,但錢與齡不單自己過來了,身邊還帶著夫婿。
錢與齡自幼便與尋常閨閣女兒有些不同,不太在意世俗的眼光,她因繼承了祖母陳書的書畫之風而格外得家中看重寵愛,從前金陵城中便常有不少人私下說嘴,只道這位說話做事大膽的陳家姑娘,日後到了婆家只怕是一樁大難題——
而今時,昔日那些說嘴的人大多已經知曉,大難題錢與齡的婆家姓蒯,同陳家乃是世交,她的夫婿名喚蒯嘉珍,是嘉興有名的才子人物,這位年輕才子也極擅書畫,小夫妻二人相合相娛,十分融洽。
蒯嘉珍生得中人之姿,氣質談吐卻十分灑脫不俗,他說早就耳聞王公大名,又常聽妻子談起,心中欽佩許久。
是以在妻子之後,他又單獨在靈前上了香,並拜了三拜,很是尊敬鄭重。
蒯嘉珍起身之際,忽聽身後響起一聲尤爲哀悽尖亮的哭嚎聲,直叫他身軀一震,也讓一旁打盹兒的橘子體驗了一把天靈蓋險些被掀飛的感受:
“……親家老太爺呀??!”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蔣家太太甩開兒媳和侍婢的攙扶,哭著撲進靈堂裡,跪坐棺槨旁,放聲哭唱起來:“您老人家勿怪!是我來遲了呀!”
出入者大多是以含蓄爲美的文人,這獨一份的哭喪動靜十分熱鬧矚目。
察覺到衆人的視線,三太太有些訕然,忙蹲跪下去勸說親家母。
淑儀也從旁想要扶起婆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