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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穀雨(一)

裹足這件事,從貞儀四歲起,便以一頭怪異兇獸的模樣常常出現在貞儀的噩夢中。

這兇獸以人的骨肉爲食,渾身長滿了血淋淋的利刃,掛滿了人臉,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還有許許多多貞儀見過的裹足之人。

每當這頭兇獸出現時,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牆壁也總會跟隨現身,每每都讓貞儀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四歲那年,貞儀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鬧的方式躲過了裹足。

之後大病一場,又因有大父和大母從中護著,便得來了兩三年的“暫赦”。

貞儀七歲,祖父流放,家中亂了一陣,緊接著楊瑾娘有孕,難產,將養(yǎng)一載,直到如今貞儀九歲,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盧媽媽的話來說,已經遲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說,也很難再裹得足夠“好看”。

盧媽媽還和楊瑾娘說,小孩子難免都是怕疼的,熬過去也就好了,長大了自然會知大人們的苦心。

此時,楊瑾娘坐在桌邊,貞儀站在母親跟前。

楊瑾娘今年還不到三十,但貞儀竟從母親鬢邊看到了幾根白髮。

貞儀又想到了儒學中反覆提及的爲人子女之道。

貞儀如今學得多了,反而很難再像四歲時那樣不顧一切,只憑本能行事,她開始思考對錯,卻又總感到茫然。而大父說過,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卻太少。

貞儀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間的……她自幼便不喜歡一個問題的盡頭最終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說作爲答案,她想揭開一切問題的真理本相,來對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對是錯?

人的生長不該遵循萬物秩序嗎?爲何要以損失自身軀體爲美?

而儒學中的孝道,爲何既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卻又道——孝子之養(yǎng)也,樂其心,不違其志?

但貞儀如今已經知道,這些話,她是無法與母親爭辯討論的。

她試圖問過父親,父親引經據典,講述孔孟之道,但還是無法給出貞儀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時貞儀必須要在這茫然中做出選擇了。

去年,母親難產,貞儀曾暗暗保證,再不惹阿孃生氣。

橘子察覺到貞儀的動搖,一屁股坐在了貞儀的鞋面上,仰頭看著貞儀,圓嘟嘟的貓臉上神情嚴肅,似在皺眉,向貞儀傳達著它的反對——不許哦!

貞儀垂眼看著橘子,突然有些悲傷。

她或許再不能與橘子一起跑鬧了。

貞儀擡起頭時,睫毛上有些溼潤,她重新看向楊瑾娘:“阿孃……”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楊瑾娘說。

貞儀忽而瞪大忍著淚的眼睛。

橘子也一個扭身,回頭看向一反常態(tài)的楊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孃不能由你。”楊瑾娘對女兒說:“隨園,不能去。袁枚老先生雖好,卻不宜爲女子師……你阿爹也是這樣認爲的。”

貞儀還沉浸在巨大的意外驚喜中,此刻點頭如啄米。

片刻,貞儀撲到楊瑾娘懷裡,緊緊抱住母親:“阿孃,您真好!!”

“好與不好,阿孃也不知道……”楊瑾娘輕輕摸著女兒的頭髮,眼神惆悵:“只要你長大後,不怪阿孃就好。”

很多事情,楊瑾娘分辨不出對與錯,她很容易聽信別人,很容易被環(huán)境影響。

近來因爲淑儀的親事被定下,楊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儀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卻因家中變故而要嫁作商賈婦……

三叔且還在做官,淑儀的親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貞儀呢?

等到貞儀議親時,又能嫁到怎樣的人家去?

昨日裡,趙媽媽出去買針線,回來時與楊瑾娘說,後巷口賣竹筐的那個婦人死了。

沒人知道那個婦人姓什麼,只聽說原本是個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兒都被賣了,這婦人輾轉被賣了幾戶人家,最後被編竹筐爲生的癩痢頭買回了家。

楊瑾娘對這個纏著一雙小腳的婦人很有印象,便問趙媽媽,人是怎麼死的。

趙媽媽說,是被吃醉了酒的癩痢頭打死的。

楊瑾娘不可置信。

那癩痢頭駝背矮小,還瘸了一條腿,即便不說反抗,跑出來向左鄰右舍求救還是使得的吧?就這樣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嗎?

趙媽媽嘆氣:【拿什麼跑呀,她那一雙小腳,平日裡路都走不快,跑兩步只怕就要絆倒的……】

楊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沒有裹足,即便見得再多,終究未曾有過親身體會。

這纔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還不如嗎?

這一刻,淑女體面突然與傷病殘缺有了這樣直白而驚人的對比。

昨夜裡,楊瑾娘幾乎徹夜未能閤眼。

若裹了足,卻不能嫁去高門裡做夫人,而是要踩在泥濘中,莫說體面了,竟連站穩(wěn)活下去都成了難題。

換作從前,楊瑾娘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可如今家中這般境遇,她卻很難不去做最壞的打算。

天將亮時,楊瑾娘試著詢問丈夫的意思。

王錫琛身上雖有很多時下讀書人的特點,但骨子裡不是個苛刻的人,且他通醫(yī)術,更懂得裹足對女子的殘害之重,見妻子有動搖的意思,便順著妻子的意,點了頭。

王錫琛從外面回來時,便見女兒帶著她的貓,從院子裡跑出來,神情歡欣明亮,與他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貞儀帶著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場地衝貞儀揖手:“恭喜恭喜啊!回頭記得擺酒!”

貞儀繼續(xù)往前跑,輕軟繡鞋踩在雨後的青磚上,柳黃色的衣裙隨風漂浮著,飽滿額頭上的絨絨碎髮被汗水打溼,在陽光下晶瑩閃閃。

“大母,阿孃說,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著點頭:“好,也好……”

貞儀又跑去尋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儀放下手中針線,拿帕子給貞儀擦汗,寵溺笑嗔:“瘋丫頭啊……”

淑儀帶笑的眼睛裡,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同情憂愁。

貞儀卻開心極了,晚間,再坐在階前觀星,只覺星空更璀璨浩瀚,彷彿蒙著的紗霧又散去一重。

石階上,貞儀仰頭望天,雙手撐在身側,人也放鬆地往後仰去,兩條腿伸得直直地,偶爾晃兩下腳。

橘子也學著貞儀這樣坐,將毛茸茸的肚子露出來吹風。

晚風吹得貓耳朵有些發(fā)癢,橘子將耳朵往後壓了壓,忽然想到,貞儀這下應該有膽子過生辰了。

那它明年豈不是又要煩惱貞儀十歲的生辰禮了?

跟著貞儀,算術見長的橘子忽然意識到,貞儀明年就十歲了啊。

橘子轉頭看向身邊的小孩。

橘子希望時間慢一些,好讓它可以多陪一陪貞儀。

但橘子又希望時間快一些,不然的話,它擔心自己會看不到貞儀長得很大的樣子。

不過快也好,慢也好,它都希望這個小孩永遠都像今天這樣開心。

橘子很不謙虛地認爲,貞儀今日的開心,有它一份功勞——四歲那年的清晨,可是它叫醒了貞儀,帶著貞儀爬窗子逃跑的!

看著開心的貞儀,自覺很了不起的橘子默默決定,自己務必要努力多活一段時間才行——貞儀倘若沒有了貓,那得多可憐啊。

橘子想著,往貞儀身邊湊了湊,蹭了蹭,最後乾脆躺在貞儀腿上,好讓自己多留些氣味在貞儀身上。

穀雨結束前,趁著最後一縷東風還在,得錢與齡相邀,淑儀帶著貞儀,去秦淮河畔放斷鷂。

鷂便是風箏紙鳶,斷鷂中的“斷”字,原是“休止”的意思,是指趁著春日東風離去前,再放最後一次風箏。之後慢慢變成了在紙鳶上寫下消災除厄之詞,將風箏放飛至半空,剪斷風箏線,民間便有了斷鷂放災的說法習俗。

貞儀她們到時,因是晚間,便見有許多人在放鷂燈——所謂鷂燈,是指在紙鳶上綴燈,與天燈相似。

貞儀很喜歡這樣的風俗活動,她不信消災祈福之說,但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她往往可以被允許出門走動,理所當然地參與到熱鬧當中。

對貞儀而言如此,對大多漢人女子來說也是如此,節(jié)日和風俗日如同她們的恩赦日。

秦淮河兩畔鷂燈飛舞,畫舫往來不絕,偶有婉轉琴瑟之聲和唱曲聲。

貞儀帶著橘子奔跑放紙鳶,春兒在後面追:“小姐,慢些呀!”

錢與齡和一羣女孩子們笑鬧著,淑儀避開人羣擁擠處,將自己的紙鳶放飛。

淑儀放的是美人箏,紙面剪作人形,粉面黑髻,綵衣婀娜。

然而風箏還未及飛高剪斷,卻掛落在了樹梢上。

淑儀覺得這不是好兆頭,正有些著急時,身後有少年的聲音傳來:“我……幫你取下來吧?”

淑儀攥著風箏線軸的手一緊,沒有回頭。

那藍衫少年走到了她身邊,斟酌著,正要再開口,卻見淑儀輕輕剪斷了手中的風箏線,小聲道:“不必了。”

淑儀始終沒敢擡頭,後退兩步,轉身離開。

“等等,我……”

錢與齡打斷了溫以衡的話:“溫公子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苦還來招惹她,叫人傳了流言出去,你倒無妨,她卻是要壞名聲的。”

溫以衡的神情慚愧落寞下來,不再說話了,只看著淑儀牽過貞儀的手,離開了這裡。

橘子回頭,遠遠看了一眼那少年人,又一看眼角發(fā)紅的淑儀,只覺這世道真壞,到處都是做不了主的人,簡直蠻不講理。

枝頭上的美人箏被風吹得凌亂搖曳,發(fā)出細微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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