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遙遠的天邊被一種酒醉似的緋紅顏料渲染成暈時,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也接近了尾聲。
今年最後一天的登記數據大大異於往年,離婚人數首度超過了結婚人數,似乎沒人願意等待那個所謂的冷靜期。
在感情這個問題上,大家都沒有什麼耐心。
李時真的車是臺半舊的奧拓,灰白色,乍一看,就像城市裡飄來飄去的霧霾。
陸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下意識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等繫好安全帶,纔在後視鏡中看到呂不詳冷冰冰的臉。
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假裝看不見。
何生我倒是興奮莫名,笑得合不攏腿。
他早就想和呂不詳坐在一起,畢竟回宿舍的路還很長呢。
冬季日短,夜色呢喃。
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車窗外的景物就像倒帶一樣飛速逝去,只在眼底留下支離破碎的殘影。
何生我看出不對勁:“因爲有美女坐在旁邊,所以我們的李主任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嗎?”
李時真連忙告饒:“瓶子往常不都是坐我旁邊嗎,我可從來沒走錯路。我找高區長有點事,不會耽誤太久。”
呂不詳面不改色。
何生我笑道:“原來是給領導送禮呀,難怪要挑在天黑。”
李時真轉頭看了眼陸由,道:“非也非也,高區長給我送了份大禮,我是去還禮的。”
“什麼大禮,我怎麼不……”何生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呂不詳掐斷了。
她很清楚,最近兩年區裡財政緊張,好多機關單位連工資都發不出來,而婚姻登記處除了工資按時發放,獎金津貼和其他福利也從來沒有短缺過,這一切自然都是李時真的功勞。
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有人在負重前行罷。
衆人各懷心思,而高區長居住的雲天御景灣也終於到了。
李時真將車停好,提著早就準備好的袋子,回頭對呂不詳說:“我和由由去就行,你們留在車裡等我們。”
呂不詳下意識問:“陸由去做什麼?”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太敏感了,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何生我趁機煽風點火:“送禮還帶著女朋友,會不會不太好?”
李時真苦笑:“由由是高區長的外甥女,我好像忘記告訴你們了。”
七樓,走廊裡的燈光亮如白晝。
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眉眼中透著一股慈祥。
她看見由由,一把摟在懷裡,不由分說:“由由,我們一起住得好好的,你爲什麼要搬走?我可不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後面走出來一個身材略顯富態,但很有威嚴的男人,他自然就是高遠了。
高遠聳聳肩:“我早就說了,你舅媽不會答應讓你走的。”
李時真有點不忍心打擾眼前的溫馨畫面,但也不願意呂不詳他們在樓下等得太久,先笑了笑:“高區長,我們又見面了。”
高遠愣了一下,立刻笑道:“貴客臨門,請進請進。”
他一邊將李時真讓進門,一邊向妻子介紹:“這位就是我上次說的那個寫得一筆好字的年輕人。”
陸由的舅媽全名杜娟,她馬上反應過來登門的年輕人正是陸由現在的領導。
哦喲,字如其人,果然一表人才。
李時真早就習慣了這種社交場合,臉不紅心不跳,舉起手裡的袋子:“高區長,我給你帶了點小玩意兒,不成敬意。”
高遠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他爲官多年,雖說不上兩袖清風,但至少不會犯這種原則性的錯誤。不過礙於陸由的面子,暫時沒有發作。
“李主任,你收下了陸由,我很感激,禮物就不收了。”
陸由這才明白,李時真在車上說的“大禮”竟是自己。
她知道高遠誤會了,笑道:“舅舅,阿真這個袋子裡裝的是他的字。”
高遠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李時真點頭。
高遠大手一揮:“走,我們去書房。”
杜娟遙指著高遠的鼻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個孩子一樣,見到喜歡的東西,巴巴地等不到過夜。”
李時真跟在高遠身後進了書房。
高遠將那副字擺好,戴了老花鏡,趴在書桌上仔細觀瞧。
那副字並不是陸由先前看到的《贈藥山高僧惟儼》,而是許白昊的《工人歌》。
“青翠的山,碧綠的原,光華燦爛。錦繡山河,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短短二十四個字,寫盡了共產黨人畢生追求的美好社會。
送禮這件小事,從投其所好的角度來說,李時真好會呀。
高遠眼中盡是笑意:“你應該還有什麼事吧。”
李時真道:“只有一個問題。”
高遠頭也不擡:“說吧。”
李時真道:“我看過陸由的檔案,她是橫雲大學的高材生,畢業前每年都拿全額獎學金,可說是風華正茂,甚至還有一個當副區長的舅舅。明明各方面條件那麼好,卻甘願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婚姻登記處當個毫無前途的臨時工。”
他頓了頓,“恕我冒昧,我想知道,爲什麼?”
李時真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陸由正湊在杜娟的耳邊低聲說悄悄話。
杜娟面露喜色:“真的?”
她雖然是在問陸由,一雙眼睛卻在不停地打量李時真。
眼神時而像春風,時而像刀子,直看得李時真在寒冬臘月裡,脊背上也免不了冷汗直流。
陸由拖著行李箱,裝作很熟絡地對李時真說:“阿真,我們走吧。”
“走什麼走?”杜娟將陸由的手緊緊抓住,“等會兒跨年,你想搬出去,至少要過了今晚。”她看向李時真,“阿真,你也留下來吃個飯吧,我做了由由最喜歡吃的紅燒鱖魚。”
乖乖,這麼快就連稱呼也給改了。
李時真嘆了口氣:“樓下還有朋友等著我,太遺憾了,沒這個口福。”
陸由也說:“舅媽,我就算搬出去了,以後也會經常來看您和舅舅的。”
杜娟還想說點什麼,高遠高聲道:“他們年輕人的事,你瞎摻和什麼。”
陸由對李時真說:“你先下樓等我,我還有點東西忘在房間了,隨後就到。”
李時真點點頭,離開後將門輕輕關上。
高遠問:“由由,你不是落下什麼東西,而是有問題要問我吧。”
陸由低下頭,捋著衣角,裝作不經意地說:“舅舅,這些年來,我爸還是沒有消息嗎?”
高遠與杜娟對視一眼,表情古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陸由輕輕搖頭:“那件事就好像是根魚刺卡在喉嚨裡,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杜娟插嘴道:“可是我燒的鱖魚明明就沒刺呀,由由你不是還沒吃嗎?”
高遠無奈,他拿自己這個頭腦簡單的老婆向來就沒什麼辦法,只得低聲呵斥:“你少說兩句有的沒的。”
陸由咳嗽兩聲,打斷了高遠和杜娟的竊竊私語:“我畢業後去了很多老爸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的下落,想著會不會是燈下黑,所以又回到了優名店。”她擡起頭,“舅舅,有我爸的消息嗎?”
高遠搖頭。
杜娟有些生氣:“那個拋妻棄女的渣男,還找他做什麼!”
陸由又道:“今天我看了爸媽的結婚登記檔案,照片上面,他們笑得好開心……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爸會離開我媽,而我媽……”
杜娟將陸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由由,你要是想媽媽了,就把舅媽當成媽媽,好不好。”
陸由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水,朦朧中,她似乎回到了原來的家。推開門,媽媽在廚房忙碌,爸爸坐在沙發上看書,他擡起頭,就像記憶中那樣,朝著她笑呢。
李時真回到車裡坐定,繫好安全帶。
車內溫暖如春。
呂不詳閉目養神,似乎睡著了。
她忽然開口:“問出陸由來我們婚姻登記處上班的原因了嗎?”
李時真搖頭:“目前還不清楚,只知道可能跟她的父母有關。”
呂不詳等了片刻,說:“我還在聽。”
李時真猶豫幾秒鐘:“由由的爸爸帶著小三離家出走,她媽媽一時想不開,跳樓自殺了。那時候由由只有十七歲,她離開了優名店,到處找尋爸爸的下落。”
呂不詳道:“我不相信。”
李時真嘆了口氣:“你爲什麼一定要趕由由走呢?”
呂不詳不說話了。
何生我連忙打趣道:“高區長連這種內情都跟你說了,完全沒拿你當外人呀。不錯不錯,這算是託付終身了吧。”
李時真沒好氣地說:“閉嘴吧你,由由過來了。”
陸由放好行李箱,依然坐到副駕駛的位置,隨口問:“你們在聊什麼呢。”
何生我嘀咕道:“沒啥,就是好奇,區長家的年夜飯是怎麼個標準,到底是不是滿漢全席。”他撓撓頭,“你搞這麼久,不會在上面吃過飯了吧。”
陸由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融入這個小團體,打趣道:“不會不會,我還要留著肚子吃火鍋呢。”
何生我還想說點什麼,呂不詳插嘴道:“你可別只顧著閒聊,忘了火鍋該怎麼做。”
陸由已經開始期待跨年夜的晚餐。
杜娟走到窗前,一直看著陸由上車離開,眼神中充滿了關切和喜悅。
“你們兩個大老爺們剛纔躲在書房裡聊了什麼?”
高遠嘆了口氣:“只怕跟你們娘倆說的是同一件事。”
杜娟笑了:“那我比你強,由由至少說了她堅持要去婚姻登記處上班的原因。”
高遠愣道:“什麼原因?”
杜娟諱莫如深,不過最後還是沒忍住:“咱們的由由終於長大了,她的眼光不錯,阿真是個好孩子。”
高遠苦笑,他倒是希望杜娟沒有自作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