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名店的冬天從不下雪，今年的平安夜也不例外。
夜色猶如從筆鋒處滴落的墨，染黑了天與地。
裹挾著火雨的流星自天外而來，將這片廣袤無垠的暗分割成兩半，馬上就要墜落人間。
陸由陡然從夢中驚醒，怔了十多秒，才意識到自己竟不小心睡著了。
出租車停在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所在，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引擎發出的轟鳴聲。
她明知故問：“師傅，永定湖到了嗎？”
手機導航顯示，此地距離永定湖至少還有一公里的距離。
車內燈猛然亮起，奪目刺眼，前排轉過一張蒼白且看不出表情的中年男人的臉，嘴脣翕動，擠出來幾個字：“我們只能到這裡。”
陸由道：“我不差這點錢。”
男人很不耐煩，似乎半秒鐘也不願多待：“我也不差這點錢，快點下車。”
陸由沒有繼續堅持，她下了車，儘量讓雙眼快速適應周遭的黑暗。
缺月未滿，寒星慘淡。
餘下的路彎彎曲曲，就好像一條灰濛濛的蛇，蜿蜒向前。
兩旁零散分佈著好些商鋪，塵埃遍佈，蛛網縱橫，看樣子應該廢棄已久。整條街死氣沉沉的，只剩下名不副實的招牌在風中嗚咽不停。
出租車落荒而逃，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來回去的路要步行了，如果還能回去的話。
陸由取出一條改裝後的髮帶戴上，額頭處嵌著一枚微型射燈。
用手機登錄一個名爲“彷徨”的app，裝上自拍桿，熟練地調好角度，然後點擊開播。
手機屏幕定格了幾秒鐘，鏡頭切換成自拍。
淡淡的月光下，黑白分明的眼睛，濃淡適宜的眉毛，似有若無的梨渦，圓圓的臉蛋略有些嬰兒肥，讓精緻的五官聚攏得恰到好處，誰能想到這個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已經是擁有百萬粉絲的當紅主播。
“彷徨”是時下最熱門的直播平臺，內容五花八門，質素良莠不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播不了的。
陸由直播的內容比較特立獨行，或者說偏離常軌，既不是遊戲競技，也不是才藝表演。
她纔剛剛露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彈幕就開始瘋狂輸出。
“給大家介紹下，這就是我老婆！”
“由由，我要跟你生猴子！”
“明明可以靠顏值，非要靠才華。由由女神，想你的三百六十六天！”
“你們這些宅男能不能別發彈幕，擋住我看美女了！”
陸由關掉彈幕，世界頓時安靜如雞。
“大家好，我是正道的光--由由。”
“正道的光”是粉絲對陸由的戲稱。她入駐“彷徨”平臺不足兩年，從來只在晚上直播，專門挑選鬧鬼的地方進行揭秘，譬如封門村、蝴蝶公墓、京城81號之類。每到一處，鬧鬼的謠言無不水落石出，就像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鬼聽了都想打人。
她沿著腳下坑坑窪窪的瀝青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今晚要去的地方，叫做六合孤兒院。我們已經來到優名店郊外，正在前往永定湖的路上。”
從觀衆呼聲最高的推薦中選取下回揭秘的對象是陸由直播的慣例，這回被選中的六合孤兒院被戲稱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村”指的是永定湖邊的烏有村，“店”指的是橫雲市最小的區縣：優名店，而六合孤兒院就在兩者之間，是個早已在地圖上消失的點。
陸由停下腳步，將攝像頭切換成後置，然後點亮髮帶的射燈，讓光束落在路邊的一塊路牌上。
殘破不堪的路牌寫著“永定路”三個字，搖搖欲墜。
“這條路就是通往永定湖的永定路……只聽名字就知道不怎麼太平，因爲如果太平無事的話，就不用叫‘永定’了。現在距離孤兒院還有一段路，我們先說說永定湖的故事吧。”
大約十幾年前，某李姓商人慧眼獨具，將永定湖開發成旅遊景點，那時候的永定湖風景區遠近聞名，遊客絡繹不絕，熱度絕對不亞於黃昏公園的網紅摩天輪。
爲了吸引更多的遊客、賺更多的錢，他斥巨資在短短三個月內修好了一條通向永定湖的公路，也就是現在這條永定路。
可事與願違，路剛修好沒多久就出了意外。某臺前來觀光的私家車明明開得好好的，剛剛開到景區門口，卻不知怎麼突然就方向失控、剎車失靈，連人帶車翻進了永定湖，差點就鬧出了人命。
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永定湖風景區自此沒落，那個倒黴的李姓商人據說原本有資格角逐橫雲市首富的交椅，卻在這裡走了下坡路。
有傳言說，施工的時候有工人掉進了混凝土攪拌車，雖然補償到位，但這條冤魂卻成了永定路上的縛地靈。
它生前喜歡游泳，死了也沒忘記將人往水邊帶。
“我們到水邊了。”
畫面抖動了幾下，視野陡然開闊起來，不遠處有個湖，黑沉沉的水面漂浮著被風吹皺的月亮。
湖邊皆是深淺不一的泥濘地，胡亂瘋長著某種叫不出名字的水草，猙獰醜陋，讓人無處下腳。
這裡就連隨處可見的泥土也與橫雲市其他地方不同，顏色黑中泛紅，氣味油膩發酸，用恐怖小說的修辭手法來說，似乎被陳年老血給浸透了。
陸由打開彈幕，評論區已經吵得熱火朝天。
“縛地靈是什麼鬼，我只聽說過伏地魔。”
“我搜索永定湖風景區，只找到在2006年，兩個十多歲的小孩見義勇爲下水救人的新聞，完全沒有提到有縛地靈索命呀？”
“你當淨網行動只是走過場嗎，這種靈異事件當然不能公佈於衆！”
“都別吵了，好好聽故事！”
“還聽啥故事啊，湖面有髒東西！”
一道髒兮兮的影子在湖面急速掠過，直鑽進雜草叢中，很快就到了跟前。
陸由不退反進，順著斜坡往下俯身，空著的左手在雜草叢中飛速穿過，撈出來一樣東西。
那竟然是一條約莫兩米長、兩指寬，正朝著鏡頭咧嘴吐信、唾液四濺的灰蛇。
“水蛇雖然沒毒，但被咬到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陸由順手將灰蛇丟回永定湖裡，盪漾出滿目碎銀。
彈幕再次井噴式爆發。
“縛地靈也不過如此吧。”
“玩兒的就是心跳。”
“這不比博人傳燃？”
“學廢了，學廢了。”
“比起動作片，我更喜歡故事片。”
永定湖的故事當然沒有結束。
時間來到2015年，一顆流星從天而降，墜落在永定湖邊的六合孤兒院。
在這場天災中，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無一生還。
後來，附近烏有村的居民發現，那些明明已經喪生的人，每到深夜，卻還是會出現在原來的地方四處活動。
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誰也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
陸由繼續道：“我們現在要去的六合孤兒院，確切來說應該是孤兒院的舊址，因爲它在六年前被一顆來自天外的隕石擊中，成了廢墟……”
“一起來看流星雨。”
“難道這隻縛地靈不僅喜歡游泳，還喜歡看星星麼，竟然把流星都給招來了！”
“人醜就要多讀書，恐怖小說除外。”
“由由主播究竟要說多少次你們纔會相信，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沒有鬼的話，怎麼解釋永定湖的縛地靈？”
陸由明白接下來該輪到正道的光出場，切換成走近科學模式：“大家想必也看見了，爲了做到利益最大化，開發商在修路的時候故意弄得彎彎曲曲，這樣雖然可以增加兩旁商鋪的數量，卻也讓往來的車輛疲於轉向。
“永定路的盡頭臨近永定湖，因爲水氣侵蝕的緣故導致地基不穩，路面其實是往湖的方向傾斜，形成坡面。此處多有灰蛇出沒，雖然無毒，體型卻不小，足以讓疲於轉向的車輛陡然剎車，進而翻進永定湖。
“以上是當年警方的調查結論，並非我信口胡謅，這就是永定湖風景區被廢棄的真實原因。”
“所謂靈異，要麼是巧合，要麼是人爲，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這種東西。”陸由邊走邊說，“永定路算是巧合，而六合孤兒院，恐怕就是人爲了。”
湖汊有幾棵遒勁嶙峋的老樹，枝葉扶疏，溼漉漉的，就像沾了墨水的筆，塗抹出來一座荒涼如雪的建築。
陸由再次關掉永遠無法達成共識的彈幕，目光隨著射燈的光束拐彎抹角。
庭院狼藉，色澤鮮豔的遊樂設施東倒西歪，扭曲糾纏的藤蔓緊咬著搖搖欲墜的矮牆……長驅直入。
陸由嘆氣：“據說隕石墜落那晚也是平安夜，可憐的孩子們待在宿舍裡，等著聖誕老人給他們送禮物。誰能想到，等來的卻是滅頂之災呢。”
她矮身穿過及腰的野草，來到一扇皸裂的窗戶前伸出手。
只聽咔嚓一聲，窗戶垮塌下來，露出深不見底的黑暗。
陸由另尋他路，她圍著孤兒院走了好幾圈，默默地用腳步估量著各處的距離。
只可惜，找來找去，算來算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似乎所有的能進去的路都被封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餘光瞥到有影子閃過，直如一縷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