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巡的臉皮似乎比城牆還厚,無論高遙如何不假辭色,這個剛剛失戀的男人都不會生氣,反而自顧討論起將來生女孩好還是生男孩好。
他甚至戲謔說:“無論男孩女孩,反正我覺得陸由這個名字挺好。”
笑容雖然燦爛,痕跡卻很重,明顯是裝出來的。
“高醫生答應請我宵夜,掰掰啦。”
陸由沒有指責陸巡這麼快就移情別戀,她深知他並沒有遺忘那段感情,只是強迫自己將其藏到心底深處。
總有一天,或許只是一通電話,就足以讓這個男人拋棄妻女。
陸由沉浸在對未來的傷感中,肩膀被人從後面拍了拍。
抱嬰兒出來的護士問:“今天的手術已經全部結束,你是郭嬋娟的家屬嗎?”
陸由搖頭,這時距離較近,她發現護士胸前的工作牌,姓名赫然是“寶貴”!
當年,周瑾的母親生下一名男嬰後,產後大出血,還沒來得及看看自己的孩子,就死在了手術臺上。伊藤美成混進醫院,意圖對男嬰不軌。幸好產房的護士寶貴機警,將男嬰交到了周瑾手裡。但她自己卻被伊藤美成推下樓梯,後腦勺著地,不治身亡。
周瑾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纔會一直對寶藏照顧有加。
陸由的腦子很亂,她理不清盤根錯節的時間線,只能拉住對方問:“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名叫寶藏?”
寶貴不解:“對呀,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
陸由嚥了口唾沫:“她今年幾歲了?”
寶貴說:“馬上就五歲啦,怎麼了?”
陸由記得很清楚,寶藏曾經說過,她的姐姐在她五歲時,遭遇意外不幸去世。
她握住寶貴衣服的手開始有些顫抖:“那個……你能不能辭職……”
寶貴愕然:“我爲什麼要辭職?”
陸由支支吾吾地說:“你這份工作很危險,隨時都會……”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死”這個字,因爲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寶貴坦然笑道:“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我現在要去產房,請你也不要在這裡逗留太久。”
產房?
陸由聽見這兩個字,就好像被一道閃電擊中了。
她趕緊跟在寶貴後面,嘰嘰喳喳地提建議:“這家醫院風水不行,去其他醫院會有更好的發展。”
寶貴走進電梯,按了4樓的按鈕,忍著笑問:“有什麼好醫院推薦嗎?”
陸由這時忽然想到,如果寶貴是在另外一家醫院遇害,自己豈不是成了害死她的間接兇手,糾結得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
四樓很快就到了,兩人走出電梯,遠處就跑過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朝著寶貴喊著姐姐,聲音嘶啞,帶著哭腔。
寶藏爲什麼會在這裡?
小女孩來到寶貴面前,指著身後不遠處的產房說:“姐姐,我弟弟不見了!”
弟弟?
陸由立刻醒悟過來,眼前這個小女孩並非寶藏,而是周瑾。
寶貴神色慌張,對陸由說:“謝謝你的建議,能不能幫我暫時照顧小瑾,我去去就回。”
陸由不假思索,點頭答應。
寶貴急匆匆地走向產房。
陸由蹲下來,拉起周瑾的手,問:“你的名字是小瑾?”
周瑾咬著嘴脣,似乎在控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她打量了陸由幾秒鐘,這才點了點頭。
陸由又問:“小瑾,你的爸爸媽媽呢?”
周瑾低下頭,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眸:“我媽將弟弟生出來以後就死了,我爸……”她雙手交疊,輕輕顫抖,“他正在趕來醫院的路上……”
一個只有六歲的小女孩,真的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嗎?
產房那邊始終沒有動靜。
陸由決定前去探探究竟,周瑾堅持要跟著一起去。
兩人輕手輕腳來到門邊,就看見寶貴正俯身照料某個育兒箱裡的嬰兒,神情自若,全然沒有先前那般驚慌。
只是嬰兒並非周瑾的弟弟,而是剛剛出生便疑似患有黃疸的“瓶子”。
周瑾顫聲問:“姐姐,我弟弟呢?”
寶貴指著掛在附近牆面的登記簿說:“剛纔忙忘記了,周先生在我這裡辦了手續,把你弟弟帶走了。”
周瑾將信將疑:“我沒看到我爸。”
寶貴嘆了口氣:“周先生帶著孩子趕去看周夫人了,可能沒來得及跟你說,你快去找你爸爸吧。”
陸由打量四周,產房內燈光黯淡柔和,僅有的數十個育兒箱基本都是空置,沒有哪個媽媽不想將剛出生的孩子留在身邊。
她忽然問:“寶護士,您最近在醫院裡看見過日本人嗎?”
寶貴開了個不怎麼好笑的玩笑:“咱們這可是‘人民’醫院,不會主動跟日本人打交道的。”
“你忙你的吧,我帶小瑾去找周先生。”陸由跟寶貴打了招呼,牽著周瑾的手走出產房,兩人來到拐角處,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
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
陸由說:“寶護士只是說不會主動跟日本人打交道,沒說不會被動。”
周瑾說:“姐姐根本就不認識我爸。”
陸由讓周瑾找個地方藏起來,她要折返回去看個究竟。
周瑾這回老實多了,順從地蹲在了角落裡,藉著附近盛裝醫療廢物的垃圾桶擋住了嬌小的身子。
陸由屏氣凝神,背靠牆壁,躲在產房門口。
產房內果然傳來不尋常的聲音。
寶貴細微的哭聲中帶著哀求:“我已經按照你說的做了,求求你放過這幾個孩子吧!”
“其他小孩就算了,周永定的孽種,我今天一定要帶走!”
男人的聲音短促而刺耳,就好像在用鐵刷子刷玻璃,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正是伊藤美成。
伊藤美成潛入產房,將周永定的兒子偷到手,正要離開的時候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連忙躲到門後。
周瑾進來後發現弟弟不見了,趕緊向相熟的護士寶貴求助。
寶貴早前聽同事說起過,有個日本人在打聽周永定剛出生的孩子,此時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剛進門就被伊藤美成挾持。
伊藤美成要將男嬰活著帶出醫院,所以並不想驚動其他人,尤其是警察。他用男嬰的性命相相要挾,勒令寶貴不能向隨後而來的陸由說出實情。
寶貴不敢明說,只能在言語間多番暗示,希望陸由和周瑾能夠聽懂。
她爲了拖延時間,當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伊藤美成的雙腿:“這孩子剛出生就沒了媽媽,連爸爸的面都沒見過,你這個人怎麼能這麼狠心……”
伊藤美成低聲怒吼:“你給我閉嘴,招來了人,我立刻捏斷這孽種的喉嚨!”
陸由立刻打消了喊人來幫忙的念頭。
寶貴慌忙爬起來,拉著伊藤美成的衣袖,繼續低聲哀求:“你看,這孩子多可愛啊,怎麼會是孽種呢。”
伊藤美成忿然道:“要怪就怪他老子,用不入流的手段攻擊我們家的企業。”他嘿嘿冷笑兩聲,眼中滿是殺意,“你知道嗎,我父親剛剛切腹了,腸子流得滿地都是。伊藤家的男人不能白死,我要讓周永定的兒子陪葬!”
陸由隱約記得李時真似乎提過,當年“伊藤科技”被三家聯手打垮後,伊藤家家主伊藤博學引咎切腹。
沒想到這一切來得竟然這麼快。
寶貴趁著伊藤美成情緒激動,悄悄伸手在對方懷中男嬰的屁股上擰了一把。
男嬰本來睡得正香,突然屁股吃痛,當即放聲大哭。
寶貴先聲奪人:“你的聲音太大,嚇到孩子了。”
伊藤美成有些無措,竟然想要伸手去捂男嬰的嘴。
寶貴連忙攔住:“你這樣做會害死孩子的!”
男嬰哭得愈發激烈了。
伊藤美成氣急敗壞:“害死又怎麼樣,我就是要害死他……你這孽種,能不能不要哭了!”
他也是頭回綁架剛出生的嬰兒,半點經驗也沒有。
寶貴擡頭,正好與門外窺探的陸由四目相對。
她說:“你抱小孩的姿勢不對,把他弄疼了,所以他才哭的。”
伊藤美成怒道:“我又沒小孩,怎麼知道怎麼抱纔是對的!”
寶貴伸出雙手:“先把孩子給我,我哄好了再還給你。”她頓了頓,“這裡只有一個出口,你守住門,我又跑不了。”
伊藤美成本來就心煩意亂,現在被懷裡男嬰的哭聲折磨得有些神經衰弱,也沒多想,將男嬰塞給了寶貴。
他後退幾步,正好把住門口。
陸由明白機不可失,不再觀望,縱身一躍,將伊藤美成撲倒在地。
寶貴見狀,抱著男嬰跑出了產房,邊跑邊高聲呼救。
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四處迴響,暫時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周瑾從角落裡跑出來,喊道:“姐姐,我在這裡!”
寶貴將男嬰遞給周瑾,囑咐說:“小瑾,你去四樓護士臺,讓值班的護士報警,就說有人在產房搶小孩。”
周瑾抱著不停啼哭的弟弟,著急地問:“姐姐,你怎麼不跟我一起去!”
寶貴轉身往回跑,邊跑邊說:“那個姐姐不是日本人的對手,我得回去幫她。”
陸由先發制人,將伊藤美成按在地上,但這點優勢很快就沒有了。
伊藤美成竟然從懷裡掏出來一柄廚刀,刀鋒血跡斑駁。
閃電撕裂天幕,正好將他的表情映照得無比猙獰:“忘了說,我剛纔就是用這柄刀,給我父親介錯的。”
所謂介錯,就是幫切腹後沒來得及死去的人斬首。
陸由心中泛起一股涼意,但她並沒有退縮,而是緊緊守住了產房的門。
雷聲滾滾,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