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縣看守所的提審室裡。
穿著藍色號服的吳月梅被帶了進來。
資料上顯示,她今年是三十七歲,但實際看起來像四十出頭。
身材有些臃腫,但五官還是不錯的,年輕的時候可能長相確實還行。
看守所是不用剃頭剪髮的,所以她還是紮起來的長頭髮。
坐下後,她看了兩眼對面的人。
一個穿警服的見過,另一個沒穿警服的是生面孔。
然後她就把頭低下了。
“吳月梅,我們是雲山縣公安局的,有一些問題需要問你?!敝苻日f。
吳月梅點了點頭。
“四月十七號,你在哪兒?”
“你們不是問過了嗎?”吳月梅有些不耐煩地小聲嘀咕道。
話音剛落,周奕猛地一拍桌子,頓時一聲巨響。
吳月梅嚇得一哆嗦,連旁邊的王韜都嚇了一跳。
周奕厲聲道:“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你搞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輪得著你羅裡吧嗦嗎!”
周奕眼神凌厲,嚇得吳月梅瑟瑟發(fā)抖,連連點頭。
這種農村婦女,哪兒經歷過這種場景,周奕平時對付的可都是窮兇極惡、狡詐狡猾的殺人犯。
“四月十七號,你在哪裡?”周奕提高音調又問道。
“在……在家。”
“哪個家,說清楚點,地址!”
“下……下光村,我丈夫姚喜家?!?
周奕開始仔細詢問當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王韜一開始還覺得奇怪,這些之前他們都已經問過了,筆錄上都有。
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周奕問得非常非常細緻,細到打孩子的時候,屁股打了幾下,大腿打了幾下,打的時候有沒有罵,罵了什麼,都要一一問清楚。
有時候吳月梅記不清了,他還要逼對方想,必須想,到底是打了四下還是五下。
王韜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有必要問這麼細嗎?打四下還是五下有什麼區(qū)別嗎?
但這是“倪局長的人”,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你是幾點發(fā)現(xiàn)孩子身上紅腫嚴重的?”
“晚……晚上……”
“晚上幾點!”
吳月梅在周奕一連串的高強度、吹毛求疵的審訊下,精神已經非常緊張了。
“我不記得了。”她帶著哭腔說。
周奕一瞪眼,就說了一個字:“想!”
吳月梅只能一邊哭一邊想,哆嗦著說:“好……好像是七點半的樣子……”
“那時候你吃飯了嗎?”
周奕這個問題讓王韜和吳月梅都愣了下,尤其是王韜,他不明白爲什麼要問吃沒吃飯。
“吃……吃了?!?
“吃的什麼?”周奕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好好想想?!?
吳月梅低著頭說:“茄……茄子炒肉末,還有炒豇豆,還……還有飯。”
周奕沉默了片刻,問道:“姚歡歡吃晚飯了嗎?”
吳月梅呆了下,愣愣的回答:“吃……吃了?!?
“你確定?”
“我想想,我想想……”
“孩子吃沒吃飯,你個當媽的都不知道?”
“吃……吃了,就是吃得不多。”
周奕審視著對方說:“吳月梅,我先告訴你一個事實,人吃沒吃過東西,是可以查出來的,胃裡會有殘留物,就算消化了,也會進入腸道變成排泄物?!?
“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因爲你要爲你說的每一個字負責!”
吳月梅猶豫了下回答:“孩……孩子沒吃飯?!?
“爲什麼不吃?被你打成這樣了,他應該不敢不吃飯吧?!?
吳月梅想了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樣說:“那啥,他……他困了,所以就睡覺了,我就沒喊他……”
一旁的王韜聽得火冒三丈,一個四歲的孩子,當媽的連吃飯都不喊他,這還把他當人嗎?
周奕更是揪心不已,他昨天晚上去過姚家,他可以想象出來一個四歲的小孩子,遍體鱗傷地艱難爬到那張牀上,然後蜷縮在角落裡昏昏睡去。
而那個當媽的,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壓根就不管他的死活。
孩子啊,就算你是來人間渡劫的,可這個劫也太苦了啊。
“哼,困了,好好好?!敝苻冗B連點頭,“吳月梅,說說你在姚歡歡睡覺的情況下,具體是怎麼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紅腫,以及怎麼決定要給他洗熱水澡的吧?”
吳月梅之前審訊說的是,晚上他給孩子換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屁股和腿上腫得厲害,於是想到了給孩子洗熱水澡活血化瘀。
當時負責審訊的警察也沒有去追究她這話的真實性,因爲看起來也挺合理的。
但一個連孩子吃不吃飯都不管的媽,怎麼可能會主動替孩子換衣服呢?
所以周奕認定,原本的口供吳月梅在說謊。
因爲當晚的情況,現(xiàn)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果然,吳月梅還是按照之前的說法,把怎麼發(fā)現(xiàn)孩子傷口紅腫,怎麼燒水給孩子洗澡的事說了一遍。
“吳月梅,孩子在睡覺,你替他換衣服的原因是什麼?”周奕問。
“我…我看他身上髒不髒……”吳月梅心虛地說。
這就是昨天周奕的感受,說了一個謊,就會催生出無數(shù)個謊來去圓第一個謊。
這時王韜也意識到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周奕不知不覺間就讓對方露出了破綻。
“你連孩子吃不吃飯都不在乎,你還在乎他身上髒不髒?你家我去過,你們的房間我也看過了,從你家外屋吃飯的桌子那裡剛好能看到屋裡的牀,你告訴我你吃飯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我沒想什麼啊?!?
“那你告訴我,你坐在那裡,看著你自己的親生兒子躺在牀上生死不明,你是怎麼吃得下去這口飯的!”周奕用食指關節(jié)重重地敲著桌子問。
面對周奕巨大的壓迫感,吳月梅脫口而出解釋道:“當時他不在牀上……”
馬上,她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刻閉了嘴。
但爲時已晚。
王韜忍不住問道:“不在牀上在哪裡?”
吳月梅低著頭不說話了。
周奕鼻子裡重重地出了一口氣說:“應該在裡屋的地上。”
王韜嚇了一跳:“地……地上?”
然後怒罵道:“吳月梅,你還是人嗎你!”
周奕問:“吳月梅,你打完姚歡歡之後,幹了什麼?”
吳月梅低著頭不說話。
周奕砰的一拍桌子怒喝道:“擡頭!回答!”
吳月梅渾身哆嗦著說:“看……看電視。”
“那孩子呢?”
“他就……躺外屋牆角的柴火垛上了。”
周奕想起了姚家外屋的靠門右手邊的牆角了,堆了一些燒火做飯用的木柴,昨天他看到一些孩子的玩具就是堆在那個角落裡的。
“你就任憑他躺在那兒不管?”
“我當時氣頭上,而且……他以前也是這麼躺那兒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吳月梅,到這時候了,你居然還能用這種理直氣壯的口氣說話?你還是人嗎?”
面對周奕的指責,吳月梅低下了頭,扯著自己的衣角。
“所以姚歡歡躺在柴火垛上幾個小時,你連吃飯都沒管他是嘛?”
吳月梅點點頭:“他以前吃飯了會自己爬起來過來吃的。那天我做好了飯,他也沒來吃,我以爲他在裝死,就沒管他?!?
“繼續(xù)!”周奕臉色陰沉。
“我就很生氣,又罵了兩句,想看看他能憋到什麼時候。你們不知道,這孩子犟得很……”
“少給自己找理由,現(xiàn)在是讓你複述客觀事實!”
吳月梅點點頭:“哎,然後吃完飯,我就不管他了,就自己看電視去了。一直看到了八點多,快九點,我把電視劇給看完了,就有點困了?!?
“然……然後我才發(fā)現(xiàn)孩子一直沒動靜,我就有點擔心了,然後就去柴火垛上看了。”
王韜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問道:“孩子怎麼樣?”“他……手腳冰涼冰涼的,我以爲是躺久了凍著感冒了,就想著給他用熱水泡一泡,再睡一覺就沒事了。然……然後我就去燒水了。”
“你用多少度的水給姚歡歡泡的澡?”周奕問。
“我不知道,是有一點燙,可我想著不是燙一點好嘛,燙一點好得快?!?
“姚歡歡在從你發(fā)現(xiàn)他手腳冰涼,到泡熱水澡的過程中,神志清醒嘛?”
“一……一直迷迷糊糊的,後面給他脫了衣服放桶裡,他纔開口說話。”
“他說了什麼?”
“也沒說啥,就是喊燙,好燙?!?
周奕深吸一口氣問道:“那你當時怎麼做的?”
“我就摁著他不讓他亂動,告訴他泡一會兒就好了?!?
“孩子哭了沒?”
“哭了。”吳月梅趕緊又補充道,“不過泡完就好多了,他身上也暖和了,渾身紅撲撲的。我看傷口的地方有點蛻皮,就給他塗了點藥膏,把他放被窩裡讓他睡覺了?!?
“後……後面就……我發(fā)誓,我是真的不知道會出這種事,那我們小時候生個病也都是洗個熱水澡泡一泡就好了的,我哪兒知道……”
周奕怒火中燒,不想聽她狡辯:“所以你在泡澡之前,就已經發(fā)現(xiàn)姚歡歡手腳冰涼、意識模糊了是吧?”
吳月梅點了點頭,“是?!?
“但你沒有選擇及時送醫(yī),是因爲你覺得沒必要?”
“主要就是大晚上的,他爸他爺爺奶奶不在家,我一個人出去也麻煩。”
俗話說爲母則剛,正常的母親在孩子遇到危險的時候,連命都可以豁出去,而她的理由居然是嫌麻煩。
“也就是說,你考慮過送醫(yī),但因爲覺得太麻煩不方便,所以就沒這麼做,是吧?”
“嗯,是……是吧?!?
“你在給姚歡歡泡熱水澡的時候,不顧孩子的反對強行讓孩子泡遠高於他能承受的溫度的熱水,導致孩子大面積脫皮燙傷,且事後依然沒有選擇送醫(yī)。對不對?”
吳月梅又點了點頭:“是。”
周奕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虐待的罪名是肯定跑不了了,犯罪嫌疑人本身就存在明確的主觀傷害行爲,並且承認了在被得知害人身體狀況不佳的情況下,依然主觀放棄及時送醫(yī)的行爲。
這並不像她說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以爲,觀念的落後本身並不能成爲免責的理由。
法院判決首先看的是客觀事實,其次再看引發(fā)客觀事實的主觀意圖。
很顯然,從吃飯這點上被戳穿後,吳月梅就無法用之前的口供來說謊了。她的故意傷害意圖是持續(xù)性的。
坐實了虐待罪,就可以把案件性質改成刑事案件了。
也就能替姚歡歡做屍檢了,只要屍檢結果確認和吳月梅的行爲有關聯(lián),這案子就能進入公訴階段了。
但虐待罪定格也就是七年,太便宜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了。
“吳月梅,你爲什麼會那麼恨姚歡歡?”周奕問道。
“我……我就是脾氣不好?!眳窃旅窡o力地辯解道。
周奕緩緩搖了搖頭:“不,這不是藉口。你對姚歡歡的恨意,已經超過了脾氣不好的正常限度了?!?
“吳月梅,我今天上午去找過姚喜了。他說姚歡歡不是他的兒子,是野種,這話是你對他說的吧?”
“我……”吳月梅想否認,卻又找不到藉口。
“我們剛查了探視的記錄,十天前姚喜來看過你,給你送過一些吃的,那次,你跟他說了什麼?”
一聽到姚喜,吳月梅的眼神突然就變得十分厭惡。
“是,他是來看過我。他跟我說,孩子沒了沒關係,等我出去後我們還可以再要一個?!?
“什麼!”聽到這話,周奕瞬間氣血上涌。
這個姚喜他媽的居然能說這種話?孩子在他眼裡是什麼?是家禽是東西嗎?
而且他居然還想著和吳月梅重修舊好,再生一個?
這人瘋了嗎?是這輩子都沒見過女人嗎?
仔細想想,好像就他這樣的,確實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而且大概率以後也見不著了。
所以就爲了這個理由,他選擇不追究了,孩子死了就死了。只要老婆還在,孩子可以再生?
周奕不是沒有見過人性的惡,但並不意味著他再次見到人性裡的惡時就無動於衷了。
“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當時被他氣壞了。我罵他神經病,然後就告訴他,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老孃死都不會替你這又醜又窮的傢伙生孩子?!?
“然後他什麼反應?”周奕問。
“他聽了以後氣急敗壞地開始罵我,我也罵他,然後……我就被帶走了……”
周奕冷笑,原來這個姚喜不是隻會躲、不是沒有脾氣啊。
敢情之前打罵他孩子、父母,他慫,是因爲刀沒砍到他自己身上啊。
這回一把名爲綠帽子的刀砍他腦袋上了,他也會急眼罵人啊。
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不知道李翀在九泉之下知道姚喜是這樣的人,會是什麼感受。
“所以姚歡歡的親生父親是誰?”
吳月梅的五官擰到了一起,“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孩子到底是不是姚喜的。我當時剛被號房裡幾個老孃們給欺負了,正憋著一肚子火,所以就這麼說了?!?
“不確定……那就說明還是存在別的男人的,是嘛?”
這種事,男人或許直接提褲子走人了不記得,但女人不可能不清楚自己在那段時間和什麼人發(fā)生關係的。
吳月梅心虛地點了點頭。
“吳月梅,你以前做什麼工作的?我聽你婆婆丁蘭英說,你以前是在隔壁省的省會城市工作的?!?
當週奕這麼問的時候,吳月梅立刻心虛地避開周奕的目光點點頭。
“做什麼工作?”
“就……就是那種飯店服務員……”
其實從一開始周奕就發(fā)現(xiàn)了,吳月梅對警察是有本能地畏懼的,眼神總是躲閃。
這種反應,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你之前,有沒有過賣淫行爲?”
吳月梅剛要搖頭否認,周奕指著她說道:“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們都能查到!”
頓時,到嘴邊的話她又給嚥了回去。
“有過……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眳窃旅飞n白地辯解道。
周奕心說,看來自己的直覺對了,這是一位“從良”的“技術工作人員”。
怪不得媒婆會說要不然輪不到姚喜呢。
原來是年紀大了,才輪到“老實人”的。
事實上隨著經濟發(fā)展,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多的出現(xiàn),落後地區(qū)的年輕女性,跑到陌生的發(fā)達地區(qū),趁著年輕漂亮出賣身體來賺錢。
等到三十好幾,年老色衰生意不好後,就拿著積蓄回老家,搖身一變當老闆娘,不是開服裝店,就是美甲店和美容院。
然後再打著自己一直在外打拼因此耽誤了終身大事的姿態(tài),找個對自己好的老實人嫁了。
後來網上有名的老實人的梗,就是從這兒來的。
沒想到吳月梅這麼早就玩這個把戲了。
“所以那個可能是姚歡歡生父的男人,是不是你在賣淫期間認識的?”周奕問道。
“算……算是吧?!?
“你們之間應該不是簡單的嫖娼關係吧?”
一提到這個人,吳月梅的整個面相都變了,如果說前面提到姚喜的時候,她是生理性厭惡的話,那現(xiàn)在提到這個男人,她是發(fā)自肺腑的恨。
“他就是個畜生,要不是信了他這個王八蛋,老孃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說說看,爲什麼這麼恨他?這人姓甚名誰?”
周奕其實已經猜到了一些可能性。
吳月梅之所以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姚歡歡這麼仇視,原因就是這個可能是孩子親生父親的男人。
而且恰恰正是因爲她自己也不確定姚歡歡到底是誰的孩子,所以她就把對那個男人的恨,以及對姚家家庭條件的不滿,全都轉嫁到了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當然,這一切的本質還是因爲吳月梅是個自私自利,沒有良知和人性的畜生。
周奕之所以要問她爲什麼恨那個男人,原因只有一個,他要吳月梅親口承認,她對姚歡歡做的一切,都是因爲她把對這個男人的恨轉嫁到了孩子身上。
這樣就能進一步證明,吳月梅的虐待和傷害是長期的主觀行爲。
這樣應該可以加重法院對她的量刑。
讓她償命是不可能了,只能在量刑上加加碼。
“我說了,你們能把他槍斃了嗎?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混黑社會的。”
吳月梅的學歷是初中肄業(yè),沒什麼文化,對法律更是沒什麼概念,這點倒是和丁蘭英一樣,張口閉口就是槍斃,說得好像槍斃人跟買菜一樣簡單。
“黑社會?那得看你能不能提供他犯罪的信息了。你先說說看,他叫什麼,哪兒人?”
吳月梅說:“他就是咱們武光的,叫胡大力,外號叫大炮?!?
周奕心裡頓時咯噔一下:“大炮?”
這人他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