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的姥姥姥爺都還健在,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輩子都在農村裡種地爲生。
老兩口生了五個兒女,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周奕他媽張秋霞是大女兒,下面兩個弟弟兩個妹妹。
早年間的農村和城市不同,農村人比城裡人更在乎多生孩子,因爲人口就是勞動力,最古樸的思維模式就是多生孩子多種地,家裡孩子少會被人看不起。
所以老張家五個孩子不算多的,周奕聽姥姥說,村裡最多一戶人家生了九個孩子。
還好周奕那代人搞計劃生育了,要不然那家人家裡人還要多。
姥姥家就住在雲霞山的山腳下,那個地方叫雲山縣雲來鎮下光村。
姥爺說,他小的時候這地方叫霞光村,名字可好聽了。
後來建國後,地方上登記資料,當時負責登記的人不會寫這個霞字,就給寫成了下光村,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這讓周奕感到非常的惋惜,畢竟霞光村這個名字那麼好聽。
他在路上把這件事告訴了陸小霜,陸小霜也覺得很惋惜,因爲霞光村這名字太有畫面感了。
“沒事兒,鄉下講究賤名好養活。”周奕說。
“可我看阿姨的名字就很好聽啊,秋霞,秋天的晚霞。”
“霞是因爲雲霞山,你猜秋是因爲什麼?”
陸小霜想了想問道:“春夏秋冬?按順序來的?好像也不對,你說阿姨是大女兒,按順序那得叫春霞。”
“小姨叫張春霞。”
周奕這麼一說,陸小霜就知道了:“是按季節,你媽秋天生的,所以叫秋霞。”
“聰明!我媽叫張秋霞,我二姨叫張冬霞,我小姨叫張春霞。一聽就知道是哪個季節生的。所以看起來很好聽,實際上還是農村取名那套邏輯。”
“那你兩個舅舅呢,叫什麼?”
“你猜猜看。”
陸小霜想了一會兒說:“如果女兒是用霞字來取名的話,那我猜兒子應該是用雲字。”
周奕笑而不語。
陸小霜頓時信心大增,繼續猜:“既然阿姨他們以春夏秋冬來命名,那你舅舅他們應該也是差不多的邏輯吧。所以你兩個舅舅可能叫張秋雲,或者張雲夏之類的?”
“對不對?”陸小霜問。
周奕笑著搖了搖頭:“猜對了一半,確實他們名字裡帶雲字,但另一個字和季節沒關係。”
“那叫什麼?”陸小霜好奇地問。
周奕說:“我大舅叫張雲財,二舅叫張雲寶。”
陸小霜默唸了一遍,噗嗤一下就樂了:“原來是招財進寶啊。”
“沒錯,就是招財進寶。”
長途車很快就到了雲山縣的縣城,然後兩人再轉公交車去雲來鎮上,等到了鎮上,周奕的大舅會開拖拉機來接他們。
周奕的兩個舅舅兩個姨媽,除了小姨嫁到了省城外,另外三個都在武光。
二姨就嫁給了隔壁村,大舅留在了本地開拖拉機拉貨,主要就是替鎮上的窯廠拉磚。
小舅舅初中畢業後就跟著村裡人去城裡打工了,後面搞水產生意,在城裡安家落戶。
之前搬家時周奕扔掉的鹹魚,就是二舅送過來的。
周奕去問了公交車的發車時間,經過下光村的公交車還要半個小時才發車。
看太陽有點大,周奕找了個樹蔭,把那個編織袋放地上,讓陸小霜坐一會兒。
陸小霜看著他朝一旁的小賣部跑去,過了一會兒,拿著兩根冰棍跑了回來。
“來,吃冰棍。”周奕撕開包裝,把一根冰棍遞給了陸小霜。
陸小霜坐著,周奕站著,兩人在樹蔭底下吹著微風,誰也沒有說話,周邊人來人往,這一刻卻讓他們感覺如此寧靜。
過了一會兒,陸小霜說:“我想起我爸了,小時候有一年夏天他坐別人順路經過的車去鎮上買東西,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根冰棍,他爲了不讓冰棍化掉,還帶了一件冬天穿的老棉襖,把那根冰棍包在棉襖裡,用繩子綁緊,然後藏在懷裡。”
“他就頂著那麼大的太陽,走了十幾里路回來。他解開那件棉襖的時候,冰棍還沒化。”陸小霜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甜這麼好吃的冰棍。小時候不懂,長大了才知道,那根冰棍意味著什麼。”
陸小霜講述的這段童年往事,在觸動周奕的同時,卻讓他想起了徐柳。
每個人生來都是一張白紙,這張紙被放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就會染上什麼樣的顏色。
“等看完日出,過兩天回了宏城,我就請假陪你回去看你父母。”周奕說。
陸小霜點了點頭。
伴隨著一陣嬉笑聲,周奕和陸小霜都看見不遠處來了一羣年輕人,有男有女,衣著光鮮亮麗,和周圍樸素的環境相比,多少有一些違和,明顯不是本地人。
看年紀在二十左右,應該是一起結伴來玩的。
而這裡除了雲霞山,也沒什麼別的可玩的了。
雖然周奕在上大學前幾乎每年暑假都會來姥姥家待上十天半月的,但其實一次也沒爬過雲霞山。
主要是因爲雲霞山的旅遊景區開發,也就不到五六年的事。
他小時候的雲霞山可沒什麼遊客來旅遊,因爲連一條正經的登山路都沒有,會上山的一般都是當地的獵戶和採藥的。
後面當地政府開始投資開發雲霞山景區,纔開始在附近有了知名度,慢慢地來的人開始變多了。
不過由於時代視野的侷限,現在的雲霞山景區,其實還是比較原始樸素的,並沒有形成一個產業結構。
因爲十幾年後,信息通過互聯網得以快速傳播之後,雲霞山景區很快就成了全省有名的旅遊景點。
山腳下的下光村,也開始靠山吃山,村民們也不再種地了,開小賣部、民宿、賣土特產等等,讓一個原本都快沒有年輕人的村子再度繁榮起來。
周奕的兩個舅舅,後來就是靠這個謀生的。
不過現在,下光村還是一個普通的農村。
周奕看見這羣年輕人裡有個高個子的男生跑去車站問了路線,似乎是領隊,然後回來跟其他人說具體該怎麼走。
看這意思,估計是要和他們坐一輛車了。
果然,始發站的車來了以後,周奕和陸小霜先上了車,然後這羣年輕人也跟著上了車。
他們上車的時候周奕數了數,居然有八個人。
全都坐在了最後面,一上車就嘰嘰喳喳,又是吃零食又是聊八卦。
從他們的對話中周奕知道,他們都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趁著放暑假結伴來爬雲霞山的。
這裡面有兩對情侶,還有兩男兩女則並非戀人關係。
但至於是哪所學校的,周奕沒聽出來,因爲他們沒提到具體的校名或地址。
有兩個單身的女生剛好坐在了周奕和陸小霜身後,有個女生不小心把髮卡掉在了地上,剛好掉在了陸小霜的腳邊。
陸小霜把髮卡撿起來還給對方後,對方主動和陸小霜攀談,還給她遞了個小零食。
“這是你男朋友嗎?”坐在陸小霜後面的長髮女生看了眼周奕問。
陸小霜輕輕地嗯了一聲。
“長得挺帥的嘛,就是看著年紀大了點。”
周奕本來沒想參與,因爲這幫人上車就在聊天吃東西,吵得別人腦袋都疼了。
可這前半句還誇自己的,後半句怎麼就損上了。
就算自己是重生回來的,心理年齡稍微大了點,可身體是實打實的二十三歲啊,怎麼就年紀大了!
女生又問:“你們也是去雲霞山玩的?”
周奕還沒開口,陸小霜似乎有點不樂意了,淡淡地說道:“不是,我們走親戚。”
然後就不再搭理對方了。
女生似乎察覺到了陸小霜態度的變化,哦了一聲然後又轉頭和自己朋友聊起天來。
陸小霜湊過來,在他耳邊悄悄地說:“周警官,別聽她瞎說,你很年輕,一點都不老。”
周奕嘴角泛起微笑。
從縣裡到鎮上,公交車搖搖晃晃得開四十幾分鍾,這羣大學生明顯生活經驗不足,上車的前半程還嘻嘻哈哈,吃了好多東西,結果路太顛簸,開到一半就成瘟雞了,一個個臊眉耷眼也不說話了。
有兩個甚至還忍不住撲到窗口吐了。
周奕無奈地搖了搖頭,小屁孩兒。
好不容易到了雲來鎮,售票員剛一開門,這羣人迫不及待地叫嚷著要下去呼吸新鮮空氣。
有個男生還撞了周奕一下,結果別說道歉,連個歉意的眼神都沒有。
等他們都下去後,周奕才帶著陸小霜下車,然後開始在周圍尋找自己大舅的身影。
這時他聽到一旁那幾個大學生說話。
“姚立,你坐個車就吐成這樣,這身體未免也太差了吧。”
“就是,你這樣怎麼跟我們上山探險啊,要不你還是留在山腳下吧,免得到時候拖累我們。”
有幾個年輕人對著一個剛剛下車吐得臉色都變白了的男生你一言我一語。
男生明顯有些尷尬,擦了擦嘴辯解道:“我是在車上東西吃多了,加上路太顛簸才吐的。”
一個長相帥氣的男生有些鄙夷地說:“那沈春琳比你吃得還多,不也沒吐,你就是找藉口。我們要爬的是未開發的地區,你這樣子真會拖後腿。”
那個帥氣男生身邊的漂亮女生說好話勸和,讓大家都少說兩句,先問問怎麼上山再說吧。
周奕看了一圈沒找到自己大舅舅,又聽到這幾人的對話,不禁皺了皺眉。
有心不想管,但怕回頭真出事兒,於是朝幾人走了過去。
“幾位同學,你們是打算去爬雲霞山嗎?”
帥氣男生瞥了周奕一眼,有些警惕地說:“幹嘛?”
“我看你們人多,想跟你們說下,鎮上有專門的導遊,可以請導遊陪你們,他們有車接送,可以包景區買票和住宿,一條龍服務,你們可以試試。”
幾個年輕人哦了一聲,只有那個漂亮女生說了聲謝謝。
周奕見他們無動於衷,只能再次提醒道:“我給你們一個建議啊,你們上山,最好走景區的路,別走未開發的區域,很危險。”
聽到這句話,那個帥氣男生頓時就炸毛了,陰著臉說道:“不是,大哥,你當你誰啊,警察啊,你管我們幹嘛呢!”
一見對方這態度,周奕瞬間就懶得搭理他們了,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轉身扭頭就走。
這時那個漂亮女生追了過來:“那個……”
周奕扭頭冷漠地問道:“怎麼,還有事嗎?”
“對不起啊,我男朋友脾氣有點衝,我替他向你道個歉。”
見這個女生態度不錯,周奕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道歉就不必了,但是我勸你還是跟其他幾位同學好好說一下,別做冒險的事,不要用無知來證明自己的勇氣,要對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女生咬了下嘴脣,點了點頭,然後說了聲謝謝,轉身回到了那個男生身邊。
周奕隱約還能聽到男生不滿地埋怨著什麼。
周奕回到陸小霜身邊,陸小霜問:“周大哥,沒事吧?”
周奕看了一眼那羣人說:“希望沒事。”
“周奕!我的大外甥哎!”突然遠處一個聲音響起。
陸小霜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個胖胖的禿頂大叔滿面春風地朝這邊跑過來,邊跑邊喊。
周奕一見,立刻展顏笑道:“是我大舅舅。”
立刻揮手喊道:“大舅!”
周奕的大舅舅張雲財只比周奕他媽小了兩歲,是張家的第二個孩子,但由於常年幹活,皮膚黝黑,加上禿頂,看起來要比張秋霞還老一些。
“等著急了吧。”大舅笑呵呵地問,“喲,這就是你媽說的那姑娘吧,叫……小……”
“大舅舅好,我是陸小霜。”
“對對對,小霜。周奕,好福氣啊,果然跟你們說的一樣,長得真漂亮。”
陸小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舅,我們也是剛到,正好。”周奕說。
“來,把東西給我,你姥姥姥爺一大早就起來殺雞做菜了。”大舅舅說著就去拿地上的兩個大袋子,“這什麼東西啊,這麼沉。”
“一個袋子裡是我們準備上山看日出的東西,還有那個編織袋裡主要是我媽讓我帶的臘腸臘肉。大舅,我來吧。”
“沒事兒,不沉。”
從雲來鎮到下光村,走了一段水泥路之後,就變成石子路了,然後又走了一段後變成了土路。
周奕和陸小霜坐在拖拉機的後面,拖拉機發出“突突突突”的聲音,伴隨著車身搖晃。
“外甥媳婦兒,我這車雖然是拉磚的,但我來的時候擦過了,不髒的。”前面開車的大舅舅大聲喊道。
開拖拉機沒法不大聲,因爲聲音特別響,必須扯著嗓子喊。
“大舅舅,不髒,我爸媽是知青,我家比你們這兒可偏僻多了,我從小就是在土裡打滾長大的。”陸小霜大聲說。
“好好好,能吃苦的姑娘好啊,踏實。”大舅舅笑哈哈地說。
周奕說:“我小時候每次來姥姥家,都是大舅舅開拖拉機來接我的,搖搖晃晃的,有時候就躺在拖拉機裡睡著了。等一睜眼,就到姥姥家了。”
陸小霜看著他說話時臉上的幸福感,彷彿看到了少年的他也坐在這輛拖拉機上。
她開始輕輕哼唱母親小時候給她哼的外婆灣童謠。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對我嘻嘻笑。”
“搖啊搖,搖啊搖……”
多年前,同一條路上,同一輛拖拉機上,一個少年好像聽到了有童謠在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