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道!”
這個名字又出現了!
上一次出現還是龍志強案裡。
但上一次只是簡單的關聯到,畢竟金鳳凰夜總會作爲宏城最大的娛樂場所,只要有錢人人都能進去消費。
但這一次就不一樣了。
江海豪庭,這個尚未對外售賣的別墅區,是江正道名下的地產公司開發的。
周奕上一世對這個江海豪庭並沒有什麼印象。
如果說錢紅星住的那個宏城寶坻,他是有記憶的,因爲畢竟是宏城有名的老牌兒別墅區,在宏城人的心目中這地方就是有錢人的代名詞。
江海豪庭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因爲開平區開發失敗了,地段、周邊配套、商業價值等等都會打折扣。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它比宏城寶坻要新啊。
九七年能住別墅的,怎麼算都是有錢人啊。
當初許局長出事後,許念跟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只顧著安慰許念,沒有留意過。
但這個名字再次出現,讓現如今的他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異樣。
許局長有一棟專門放贓款和贓物的別墅,而這棟別墅的開發商剛好是江正道,這正常嗎?
肯定不正常。
別墅這種東西,許局長不太可能堂而皇之的就過戶到自己名下,一般情況下會掛到自己女兒或者其他信得過的親戚頭上。
不過許念顯然不可能同意這麼做,要不然上一世她連走的機會都不可能有了。
所以周奕想到了,或許未必要過戶產權,有使用權就行了。
許局長是這樣,那陳耕耘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聽到江正道的名字,吳永成和石濤的臉色都變了,樑衛和向傑他們是省廳來的,當然沒聽過這個名字。
“老王,查一下這個江海豪庭的具體情況,各方面的,越詳細越好,查完之後把資料直接彙總給我。”謝國強對王主任說。
王主任點點頭。
謝國強就說道:“今天這會就先開到這裡,還沒查清楚的繼續查。”
站在前面的蔣彪一臉困惑,我還沒說完呢?
“樑支隊,吳永成,你們來我辦公室。”謝國強說完就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回頭道,“周奕,你也來。”
周奕一驚,“我?”
吳永成一拍他後背,他立刻回答道:“是。”
……
謝國強的辦公室,比周奕想象的要更樸素更簡潔。
上回,自己第一次見到劉保國和陳耕耘,是在倪建榮的辦公室。
雖然倪建榮的辦公室遠沒有謝國強的大,但各方面的擺設明顯要精緻很多。
“謝局,這個開發商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情況啊?”樑衛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剛一進屋就問道。
謝國強隨意地說道:“倒也不是,就是我的一位老同事,大概八九年的時候下海了,現在生意做得挺大,算是宏城商界的風雲人物吧。”
謝國強一邊說著,一邊翻抽屜不知道在找什麼。
樑衛的表情很微妙,他見的人多了,知道這種情況一般不簡單。
“你們坐吧。”謝國強一擡頭看三人站著,便說道。
“喊你們來是有個信息要跟你們同步,畢竟大家都在戰鬥,我也不能閒著嘛。”
謝國強說著,從抽屜裡翻出了幾本名片簿,然後撣了撣上面的灰開始翻起來。
周奕立刻豎起了耳朵,局長親自調查的信息,那肯定不簡單。
“就是關於這個陳耕耘啊,這個人表面看起來就是個高級知識分子、教授,可實際上這人沒那麼簡單。”
“他頂著社會學家的身份,活躍在宏城的各個領域,政界、商界、文化學術界等等,我打聽了一圈,很多人都跟他很熟。”
吳永成問道:“可是他只是個大學的二級學院院長,手裡也沒有多少實權,他結交這麼多人幹嘛啊?”
樑衛已經明白什麼意義了,剛要開口,卻發現周奕欲言又止。
便點名道:“周奕,有話說?”
樑衛的話讓一直低著頭翻名片簿的謝國強停下手裡的動作,擡頭看著他。
周奕點點頭說:“按謝局的意思,這個陳耕耘恐怕是個職業的‘政治掮客’吧?”
謝國強一聽,眼前一亮,點點頭說:“嗯,掮客,這個詞非常精準。”
吳永成這時候也理解了,畢竟這一屋子都是聰明人。“所以他認識這麼多人的目的,不是爲了替人辦事或者求人辦事,而是把自己的人脈給倒手?”
周奕說:“沒錯,就是利用自身的關係網和信息渠道,給不同的主體搭建聯繫、傳遞信息、促成交易或是達成某種政治目的,從中謀取私利。”
政治掮客,只是一種高大上的叫法而已,實際上就是個中介,只不過他串聯起的是權和錢而已。
謝國強沒提劉保國,說明劉保國不是幹這個的。
社會學家,在周奕看來這是個比較虛的學術方向,不像數學家之類的那麼具象化。
沒想到這老傢伙把社會學的特長用在了這種地方。
“謝局,那不會有人給我們使絆子吧?”吳永成擔憂地問。
謝國強一瞪眼道:“放屁!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找死!”
然後把旁邊一疊報紙往桌上一放說道:“你們自己看吧。”
樑衛顯然是看過這報紙,沒動彈,吳永成拿起報紙,周奕湊上去一看。
這報紙不是某某日報之類外面看得到的報紙,而是一份內部報刊,由省委主管的單位負責,主要針對本省公務員系統的內部刊物,屬於是機關單位定向的。
現在這份報紙的第三版,刊登的就是關於樊天佑在市三醫院大鬧的新聞,內容非常詳實,顯然是有備而來的。
“這是……”吳永成驚訝地問。
“徐廳的手筆。”謝國強繼續翻名片簿,然後說了四個字,“敲山震虎。”
周奕瞬間對上面的領導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把一個原本不利於專案組的突發事件,硬生生變成了懸在門口的鍘刀啊,這時候誰冒頭誰就有問題。
謝國強說:“不過跟你們說呢,也就是讓你們心裡有個底。後面審陳耕耘的時候,注意一下,我們只注重刑事案件本身,如果陳耕耘攀咬出其他人其他事,立刻讓紀委介入。”
吳永成和周奕立刻點頭回答:“明白。”
“找到了。”謝國強淡淡地說道,然後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吳永成見狀,便要站起來離開。
謝國強擡手壓了壓,示意他坐下,然後看著名片簿撥打了一個號碼。
等了足足有個一分鐘,周奕聽到聽筒裡咔噠一聲,謝國強隨即按下了免提鍵,放下了聽筒。
“喂,謝局長啊,怎麼想到給我打電話了?”電話那頭一個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問道。
“老江啊,我這屬於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找你幫忙來了。”謝國強對著電話笑道。
但這個笑完全屬於是皮笑肉不笑,因爲周奕看見他的眼裡絲毫沒有笑意。
他找了半天的號碼,正是江正道的。
這應該算是周奕第一次和這位叱吒風雲的江總“接觸”。
江正道哈哈一笑:“你這是拿我開涮呢,你個堂堂市公安局的局長,我哪兒有資格幫你啊。”
“真的,我這兒有個案子,比較棘手,剛好和你的生意扯上了點關係,這不就得找你了嗎?”
“哦是嘛?還有這事兒呢?”電話那頭,江正道的聲音很驚訝,但周奕卻聽出了一絲異樣的警惕感。“老謝,要是我手底下有人犯了法,你該查查該辦辦,法律是社會的底線,決不能姑息。”
面對這番慷慨陳詞,周奕內心是冷笑的,但他發現,謝國強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看來能當局長的,都得城府夠深,自己還得多學啊。
“沒那麼嚴重……”謝國強拉長音說道,“就是有個叫……江海豪庭的別墅區,是你建造的不?”
江正道那邊沉默了大約三秒鐘,開口道:“哦……是,是我名下的房地產公司開發的一個項目。哎呀,你不提我還真給忘了。”
“這個別墅區什麼情況?我看好像都沒有對外售賣啊?”
“老謝,開平新區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前些年市裡不是急著搞新區開發嗎?這一開始外來投資不是不多嘛,市裡就開了幾次工商聯大會,動員本地企業出資投建,開平新區呢則是承諾會給很多扶持。”
“你懂的,市裡開口了,本地企業能不響應嘛。於是我就拿了塊比較靠近市區的地,但是沒想好到底造什麼,後來我就想啊,這開平新區真發展起來了那不就會誕生出很多有錢人嘛,我賺這些人的錢不是最穩妥的嘛。”
“所以就決定搞個別墅區,第一期沒敢多造,也就三十幾棟別墅。結果……”江正道苦笑道,“結果你知道的,這開平新區沒搞起來,我這房子也就打了水漂了。”
這套邏輯倒是相當合理,開平新區沒搞成確實是有目共睹的。
謝國強問:“所以就這麼一直空著?”
“嗨,先這麼空著吧,我這要是對外賣,那二期就得動,周邊的配套也得造,要不然誰買啊。橫豎都是虧本生意,起碼少折騰點。”江正道這才問道,“怎麼,莫不是有什麼在逃嫌疑犯躲江海豪庭去了?我派人趕緊去把那邊搜一遍,要是有發現,立馬報警。”
“老江,不用著急。我先向你打聽個人啊。”
“你說。”
“陳耕耘,你認識吧?”
“嘶……這名聽著挺耳熟啊,是不是那個……宏大的教授?搞什麼社會學的?”
這個回答,分寸拿捏地非常好,不認識會顯得假了,認識會讓自己陷入被動,認識但不熟纔是可進可退之道。
“是這樣,這個陳耕耘呢,現在涉及到一起案子,這案子目前省裡非常關注,還給部裡也上報過進度。有一些線索啊,指向這個陳耕耘可能在你們這江海豪庭有套別墅。我一看這不是你江正道的產業嘛,那怎麼行,可不能隨隨便便冤枉了你啊,所以就趕緊給你打個電話了。”
江正道立刻恍然大悟的回答道:“這樣啊。那肯定是有什麼誤會,我這些別墅的產權都在房產公司呢,一套沒買過。”
“哎呀,那怎麼辦?會不會是你手底下有什麼人,看這些別墅都空著浪費,於是揹著你給租出去了?”
江正道略一沉吟:“老謝,這麼著,你讓我先查一下,萬一真有你說的這種情況,我肯定配合你們工作。”
謝國強點了點頭笑道:“哎呀,你說咱們這麼久沒聯繫,我一給你打電話就是求你辦事兒,多不好意思啊。”
江正道故作嚴肅地說:“你瞧你這話可見外了啊,我警服是脫了,可我還是遵紀守法的人民羣衆啊,配合警方工作是每個公民的責任和義務。”
“成,那就辛苦你了,我等你消息。”謝國強笑著說。
“好,我這就辦,有消息立刻通知你。”江正道笑著回答。
兩人同時掛上電話,電話掛斷的瞬間,兩人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
江正道看著巨大落地窗外的景色,面沉似水,拿起桌上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來我辦公室,江海豪庭被盯上了。”
市局,局長辦公室裡,謝國強臉色冰冷地看著座機說:“等著吧,到底是哪棟,很快他會雙手奉上的。”
樑衛則起身說:“我跟紀委的同志打個招呼去。”
謝國強點了點頭,沒說話。
吳永成問:“那局長,我們也走了?”
謝國強回答:“你先走,周奕留一下。”
吳永成和周奕都愣了。
這什麼情況?
周奕不由得有些緊張了起來,前面叫自己來就已經很奇怪了,畢竟不管是陳耕耘政治掮客的身份,還是江正道這通電話的信息,完全可以由吳永成轉達。
現在又把自己單獨留下,這是打算幹什麼?
吳永成也很疑惑,關門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
“謝局……”
謝國強把剛纔的名片簿放回抽屜,然後起身打開了身後的書櫃問道:“你還記得你問我的那個問題嗎?”
周奕心裡咯噔一下,這是要秋後算賬?
但只能硬著頭皮說:“記得。”
當初,他加入專案組的第一天,就問了謝國強一個問題。
——如果始終找不到兇手,最終我們會不會拿陸小霜來交差?即便證據鏈不夠完整。
周奕的這個問題,除了因爲關心陸小霜,更是想試探謝國強。
結果完全不是這位局長的對手,反倒被擺了一道。
算是一次屈辱的出手。
謝國強抽出一本書,然後轉身放在了周奕的面前。
周奕低頭一看,是一本線裝的《孫子兵法》。
他沒明白什麼意思,擡頭看著謝國強。
“這本書送給你,有空多研究研究。”
周奕更懵了,這什麼意思?
“周奕,我現在有個問題要問你。”
周奕立刻挺直了脊樑。
“怎麼才能讓陳耕耘主動開口交代一切?”
周奕不理解,難道謝國強就爲了問這個?
“謝局,我覺得這個應該不難,現在發現的線索已經越來越多了,後面只要證實樊天佑和他的關係、找到第一案發現場,把這些證據擺在他的面前,他就百口莫辯了。”
謝國強沒說話。
周奕繼續說:“他和劉保國包庇樊天佑,篡改學籍,隱瞞董露被燒傷的真相。”
謝國強還是沒說話。
“DNA檢測,礦洞裡發現的那個菸頭……”
周奕話說一半,就沒再繼續說下去了,他似乎明白了爲什麼謝國強會這麼問。
證實了樊天佑和陳耕耘的關係,也只不過是加強了陳耕耘給樊天佑作僞證的邏輯,因爲他本身的不在場證明很充分。
至於第一案發現場,先不說江正道會不會乖乖讓警方進門去查。
就算查出某棟別墅是第一案發現場,但是不在陳耕耘名下,並且裡面沒能找到陳耕耘的腳印和指紋等痕跡的話,又怎麼證明陳耕耘參與了犯罪?
至於八年前包庇樊天佑的一系列行爲,就算查證了,那也只是包庇罪,和職務犯罪。
至於那個菸頭的話,現在還無法確定到底是樊天佑的還是陳耕耘的。
就算上面檢測出了陳耕耘的DNA,他也照樣可以否認,畢竟撿走一個菸頭還是很容易的。
所以目前的一系列證據,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能算是鐵證。
以陳耕耘的狡猾程度,他必然會各種否認,或者乾脆就不回答。
但憑這些證據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給他定罪。
命案裡,可以稱得上鐵證的東西,要麼是現場物證,體液、指紋、足跡等生物物證和痕跡,要麼是兇器上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紋,要麼就是視聽資料,錄像錄音等。
後來還有電子證據,郵件、短信、聊天記錄等。
如果上述都不完備,那剩下的就兩點。
第一,關鍵證人證言,有人目睹了兇殺的過程並作證。
第二,犯罪嫌疑人的自認證據,即犯罪嫌疑人在自願合法的情況下,對兇殺行爲進行了詳細的供述,且供述內容與現場勘查、屍檢報告等其他證據高度吻合,可以作爲認定犯罪的重要依據。謝國強之所以這麼問,就是因爲已經看透了目前的情況,也看透了陳耕耘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本質。
所以才這麼問的。
周奕心說,這怎麼整?大記憶恢復術?
謝國強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淡淡地說道:“給你二十四小時,給我一個答案。”
“好的謝局。”周奕拿著那本孫子兵法,滿臉困惑地走出了謝國強的辦公室。
剛一出門,一隻手就把他拽了過去。
早已等候多時的吳永成問道:“謝局找你幹嘛?”
周奕舉起手裡的孫子兵法說:“給了我一本書。”
吳永成拿過去翻了翻,一臉懵逼:“孫子兵法?罵你呢?”
周奕糾正道:“不是孫子,兵法,是孫子兵法,第三聲。”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
“嗨,逗你玩呢,我又不是文盲。這好端端的送你一本書幹啥啊,他都沒給我送過。”
“謝局上回送你東西是什麼時候?”
“不就是那盒巧克力嘛,還被你小子給搜刮去送人了。”
“那要不這本書送你?”
“那不行,這是謝局送你的,他送你東西,肯定有原因,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回到三大隊辦公室,周奕把跟謝國強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他的本意是想讓吳永成出出主意。
可吳永成聽完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當時是腦子壞掉了嗎?居然問這麼個問題!”
他說的當然是會不會把陸小霜定罪交差。
周奕無奈的苦笑,那我怎麼跟你說,難道告訴你,我就是想試探試探謝國強到底是黑是白,因爲我要給杜清明翻案?
如果試出來我好早作打算?
“你啊,挺聰明一人,怎麼幹這麼沒腦子的事。這陸小霜還真就成了你的軟肋是吧,跟她有關就橫衝直撞了?”
周奕趕緊認錯,因爲確實沒法解釋。
“吳隊,給我指點指點迷津?怎麼才能讓陳耕耘主動開口交代罪行?你看陳耕耘本人都誇你來著,說你是我們宏城第一神探。”
“得,你少給我戴高帽子,這題是謝局給你出的,跟我無關啊。”吳永成起身說道,“不過,根據現在的進展,再審一審,試探試探倒是可以,我就不信了,他這心理素質真就有謝局想的這麼強?”
周奕點點頭,是啊,現在長風林場和江海豪庭這兩個關鍵線索出來了,而且還有一堆其他線索,與其在這兒想,不如直接審一審。
兩人一拍即合,立刻決定提審陳耕耘。
審訊開始之前,周奕問吳永成前面樑支隊找紀委幹嘛去。
吳永成說,讓紀委上江海豪庭蹲人去。
周奕一驚,頓時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江海豪庭,大概率並不像江正道說的那樣,是一個被迫擱置的項目。
很有可能是江正道爲了拉攏一些人,專門準備的。
不開盤,不對外銷售,並不意味著這些別墅沒用,是爛尾樓。
恰恰相反,不開盤反而就不會有人知道,變成私人莊園,就可以另作他用了。
而且這些別墅都在江海地產名下,查私人資產根本查不到,就更讓某些人放心了。
至於是什麼人,那就不言而喻了。
江正道這是在給那些人提供安全屋啊,而這其中就有許唸的父親。
至於陳耕耘,周奕覺得不大可能是因爲他宏大社會學院院長的身份得到的別墅,應該是他政治掮客的身份。
看起來,陳耕耘應該替江正道牽過不少線。
現在陳耕耘因爲宏大案被警方控制了,查到江海豪庭的頭上了,江正道所謂的查證一下,大概率是通知某些人來做處理。
所以紀委這個時候去別墅區附近守著,那隻要是來的,就都得記在小本本上。
周奕忍不住感慨,宏城這是要有一場大地震了啊。
就是不知道,許唸的父親會不會提前暴雷。
……
審訊室裡,吳永成看著對面的陳耕耘問:“陳院長,我們這兒的條件怎麼樣?”
陳耕耘張開自己被銬住的雙手苦笑了下:“我已經是階下囚了,吳支隊何必再取笑我呢。”
“好,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尊重你。”吳永成舉起手裡的證物袋,裡面是陳耕耘年輕時的那張照片。
“這是我們從你姐姐家的相框裡找到,上面這人是你吧?”
陳耕耘看了一眼,點點頭道:“沒錯。是我。”
“這個長風林場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陳耕耘有些懵,“就……就是知青上山下鄉啊,當年這個現象很普遍的。哦,周奕同志太年輕可能不清楚,吳支隊你應該知道啊。”
“你的檔案裡,爲什麼沒有這段記錄?”吳永成問。
“哦,吳支隊說的是學校的檔案吧?學校檔案主要是記錄的是學業上的履歷,那段時間我就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伐木工,寫了也沒什麼用。何況那麼久遠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周奕發現了,審訊陳耕耘就是在擠牙膏,問一點說一點,不提的內容他是半個字都不會說到的。
關於長風林場,問的自然是樊天佑,理論上當這張照片出現的時候他就應該緊張了,但他卻一如既往的淡定。
“沒關係,陳院長你現在有的是時間,所以跟我們仔細說說當年的這段經歷,什麼時候去的,什麼時候回的,爲什麼去,又爲什麼回,這個長風林場在哪兒,下鄉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後來和那邊的人有沒有聯繫。一五一十,有多細說多細。”吳永成扭頭說,“周奕,給陳院長倒杯水,我這兒就愛聽這種上了年頭的陳芝麻爛穀子。”
周奕點點頭,起身去倒水,然後把一次性杯子放在了陳耕耘面前。
陳耕耘衝他點點頭笑著說了聲謝謝,這樣子半點都不像個階下囚。
“哦對了陳院長,提醒你個事兒,知青上山下鄉的資料,市裡的檔案館都有記錄。你要是記不清的地方,我們可以提醒你。”
陳耕耘低頭艱難地喝了口水說:“既然吳支隊想聽,那我就絮叨絮叨。”
吳永成做了個請的動作。
“我想想啊,我應該是六三年的三月被通知要去上山下鄉的,至於原因嘛就不提了,那個年代這是大政策,人人都要服從。
說真的,當時得知自己要上山下鄉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很激動的,這可是響應國家的號召,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改造思想、磨鍊意志、培養與勞動人民的階級感情,從而成爲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
對不起,扯遠了。
總之對於我這樣一個在我們新社會的革命思想洗禮下長大的知識分子,這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我現在還記得,四月份我們坐上火車的時候,家人來送行,我們胸口都戴著大紅花。
可是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又坐了一天一夜的卡車,當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傻眼了。
因爲那裡是一座大山的深處,是我們國家最北邊的地方。
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哪怕站在山頭上也一眼望不到頭。
除了一些臨時用木頭建的簡陋小屋,就什麼都沒了,我們來的地方樹了塊牌子,上面寫著長風林場。
這讓我們這些城市來的知識分子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由於一下子來了我們這批人,原本的木頭小屋也不夠用了,所以頭兩個月我們都是睡在帳篷裡的。
每天一睜眼,就是砍樹、伐木、開荒。
我這從小拿筆桿子的手,天天拿著斧子、鋸子,咬著牙從骨頭縫裡擠出力氣來幹活。
手上磨出了血繭子,繭子磨破了就一手的血,拿乾淨的布包一包,然後舉起斧子繼續幹。
頭幾個月啊,不瞞你們說,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手掌上像有成百上千根針扎一樣疼,疼得我咬著衣領子直哭。
但還不敢哭出聲來,怕被別人發現。
我們在大山的深處,就這麼日復一日的揮舞著斧頭,把那些生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樹給砍倒。
好在後面又搭建了新房子,不用再住帳篷了,手上的血繭子破了長,長了破,後面也磨成了厚厚的老繭。
心態也從最開始的無力,慢慢地調整了過來。
有時候我們還會苦中作樂,坐在大大的樹樁上一起唱革命歌曲。
大山裡還有很多野豬袍子之類的動物,林場裡有獵槍,我們就用獵槍打獵。
每次打到獵物是整個林場大夥兒最高興的時候,因爲總算能改善伙食了。
我們這些知青,每三個月可以給家裡寫一封信,這些信會先送到所屬的建設兵團審覈,然後再由建設兵團統一寄出去,收到信之後再從建設兵團送過來。
哦,我所在的這個長風林場是當時一個建設兵團下轄的單位,像我們這樣的林場還有好幾個,我們只管砍伐樹木,運輸之類的事情都是上面的建設兵團統一調度的。
所以除了那每隔三個月的回信之外,我們就彷彿不存在這世上一樣與世隔絕。
現在想想,這段經歷真的很神奇,給了我今後的人生很多啓發,受益匪淺吶。
來到林場的半年多後,我接到了家裡寄來的第二封信。
在這封信裡我知道了一個消息,就是愛萍懷孕了,而且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哦,愛萍就是我已故的愛人,李愛萍,霖霖的母親。
我跟愛萍是高中同學,兩家以前就是鄰居,所以知根知底,所以在六三年的春節兩家就把親事給定下來了。如果不是我突然被通知去上山下鄉,我們應該那年就結婚了。
當時也是年輕氣盛,在我出發前我們倆……
嗨,這個就不提了,不合適。
總之我是真的沒想到,就那麼一次愛萍就有了。
家裡人跟我說,愛萍的預產期在春節前,問我能不能過年的時候請假回來看看她和孩子,順便把結婚手續給辦了,要不然她一個黃花大姑娘沒法兒做人。
哎,哪兒那麼容易就能回去啊。
我從接到這封信開始,就給建設兵團打申請,但次次都被駁回。
後面申請多了,幹部就找我談話,說我革命覺悟太低,心裡只想著自己的小家。
我是欲哭無淚啊,後面就不敢再打申請了。
那陣子我整個人都很頹廢,尤其是六四年的春節前夕,當時林場裡氣氛一片祥和,大家都很高興,因爲這是來的第一個春節。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待在那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因爲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的愛人獨自承受著他人異樣的目光。
我去找了領導,希望能給家裡打個電話,領導看我可憐,最後同意讓我搭運木材的卡車去建設兵團打電話。
不過回來的話,就得我自己走回來了,因爲卡車得幾天後纔去我們林場。
然後,我搭上了除夕那天去建設兵團的卡車,在那裡給家裡打了一通電話。
由於當時都在準備過年的事,建設兵團裡的人也都挺忙的,所以我給我爸的單位打電話的時候,當時辦公室裡剛好有幾分鐘沒人。
我就趁這機會跟我爸說,讓他趕緊去找找關係,想辦法把我調回去。
從電話裡得知,愛萍她生了個女兒,一月十三號生的,就快要滿月了。
但還沒取名字,我爸說愛萍是準備在下次寫信的時候讓我給孩子取個名字的。
正好我打電話過來了,我爸說讓我給孩子取個名字。
我腦子裡一下子就想到了天降甘霖這四個字,就決定叫陳霖。
後面打完電話,我就立刻徒步往林場趕,十幾裡的山路,還下著雪,我一個人在山裡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膽戰心驚地走到了天黑纔回到林場。
只是他們早就過完年了,只剩下一些剩飯。
我就一個人躲在廚房裡,一邊吃著冰冷的剩飯一邊默默流淚。
再後來,家裡四處奔走託關係,最後我在六四年的十月,被調離了長風林場,回到了宏城。
那個時候,我的女兒已經能扶著牀自己走路了。
我和愛萍抱頭痛哭,去補了結婚手續。”
陳耕耘一臉老淚縱橫的說:“當年的事大概就是這樣吧。老實說我的思想覺悟確實不高,只上山下鄉了一年半的功夫,和有些人十幾年甚至一輩子都留在當地農村的高尚品德是真的沒法比。主要還是我女兒的出生,動搖了我的內心。”
說著,他一聲長嘆:“只可惜啊,霖霖她……”
陳耕耘說這番話的時候,情真意切,尤其是開頭的絕望和後面除夕夜一個人躲廚房裡吃殘羹冷炙的辛酸,確實讓人動容。
但問題在於,他這段話只證實了自己當知青的經歷,並沒有提到其他可能涉及到樊天佑的信息。
看似說得很詳細,實際上卻是在避重就輕。
“改名是什麼原因?”
“改名是我老丈人的意思,他說憶民這個名字有點高高在上,脫離羣衆了,建議我改個名字,所以就改了。”
“陳耕耘,你知道長風嶺這個地方嗎?”吳永成問。
陳耕耘立刻點頭道:“知道啊,就是當年我們那個長風林場在的地方啊。”
“那你知不知道,樊天佑就來自長風嶺?”
陳耕耘瞪大眼睛驚訝地反問道:“真……真的假的?”
吳永成冷笑:“怎麼,難道這麼多年,你就沒問過他是哪裡人嗎?”
“那倒不至於,但也只是問過老家是哪個市的,並沒有說到具體的地址,畢竟那時候兩人還是學生,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我也不想給他太大的壓力。”陳耕耘感慨地說,“我是真沒想到,他竟然……竟然來自長風嶺……”
周奕一直在觀察著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想試圖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老傢伙真的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演員,說一句老戲骨一點都不爲過。
他的每個反應,幾乎都恰到好處,不會表現得什麼都不知道顯得太假,但也不會多透露半點信息。
周奕看著這老傢伙,終於知道謝國強爲什麼要那麼問自己了,陳耕耘如果不肯主動交代,以他的心理素質和演技,他就能一直把這案子拖下去。
本來或許沒什麼,還沒見過犯罪嫌疑人能熬過警察的。
但陳耕耘不一樣,他是一名政治掮客,他的關係網太複雜了,牽扯到的人太多了。
而且徐廳既然選擇把樊天佑大鬧醫院的事作爲武器來用,自然也是希望宏城這邊能速戰速決的。
以免夜長夢多。
周奕看著手邊的孫子兵法,突然心裡咯噔一下,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這時,吳永成正在“提醒”陳耕耘:“樊天佑是六四年十一月份生的,就是在你離開長風農村的次月,你不會對他的母親和家庭一點印象都沒有吧?”
陳耕耘皺著眉,凝神沉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想起來了,他……他可能是樊春雨的兒子……”
吳永成頓時一喜,忙問:“樊春雨是誰?”
陳耕耘剛要開口,周奕卻突然制止道:“好了,審訊到此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