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覺著,該執(zhí)杖刑的人,該是陳書令纔是。”薛六孃的聲音驀地響了起來,仍舊是平和輕柔,也仍舊帶著笑意。
她的手中還拈著方纔摘下的那朵木香花,此刻她執(zhí)花而語,姿儀典雅,仿若與友人閒話:“容華夫人特意交代我們?nèi)ビ衤兜罨▓@摘花,而陳書令卻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私自抗命,意圖將我們騙去平就宮。分明是你抗命不遵在先,連士族女郎也敢誆騙乃至於威逼,如今卻偏說我們抗命,這可真是強(qiáng)辭奪理了。若依我看,該當(dāng)杖刑之人是你纔是,而我們麼……”
說到這裡,她施施然地轉(zhuǎn)首四顧,驀地彎眸一笑。
風(fēng)捲雨線,自青布油傘下掠過,掠上她鵝黃的裙裾,那一刻,薛六孃的身上,竟自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風(fēng)情。
只見她含笑語道:“……而我們,卻是謹(jǐn)遵容華夫人之命,並無一絲逾越之處,甚至還苦勸陳書令不要抗命,可你卻硬是不從,連容夫人的話也敢明著不遵。看起來,這廣明宮的威風(fēng),已然快要大過皇城的威風(fēng)了呢。”
這悠悠的話音迴盪在長巷之中,彷彿被雨聲洗淨(jìng),有一種格外的閒適。
江十一先還蒼白的臉上,這時候便迅速地便聚出了一團(tuán)笑意。
薛六娘這話,委實(shí)字字誅心,卻也將整件事往上擡了一大步。
杜十七乃是中元帝之妻,而廣明宮卻只是皇子們住的地方。這廣明宮的宮人膽敢不遵容華夫人之命,那是否表明,這些皇子們也沒把中元帝放在心上?
薛六孃的這一番話,卻是將方纔陳惠姑的誅心之語,漂亮地反擊了回去。
陳惠姑的面色,一瞬間變得很不好看。
“六娘說得是極。”江十一笑著贊同地道:“我看這位陳書令的威風(fēng),確實(shí)是要大過容華夫人去了。君不見連容華夫人身邊的卞女監(jiān),如今也不敢擢其鋒芒麼?”
陡然被人點(diǎn)了名,已被眼前情景嚇呆了的卞女監(jiān)身子一抖,茫然地擡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滿臉的呆滯。
與面容陰沉的陳惠姑相比,這位卞女監(jiān),的確是矮了人家一個頭。
衆(zhòng)女的視線掃過她二人,皆是會心一笑。
薛六娘果不愧爲(wèi)鐵面郎君薛允衍之妹,一口鐵齒銅牙,大有乃兄風(fēng)範(fàn)。
“女郎們說笑了。”陳惠姑的聲音便在此時響了起來,而她的面上,也仍舊是四平八穩(wěn)的神情。
她悠閒地晃了晃手中雨傘,看著一圈圈雨水沿著傘面滑落,淡然地道:“我分明便說了,這方向就是去往玉露殿的方向,女郎們卻咬定了前頭是平就宮,我怎麼說你們都不信,我又有什麼法子?難不成押著女郎們?nèi)N?”
說到此處,她的面上竟浮起了幾分委屈,嘆息道:“女郎們本就不識宮中路徑,卻一味地懷疑於我,如今又來曲解我的意思,我身雖卑賤,卻也擔(dān)不起這麼大的罪名,廣明宮就是皇城裡的,何分彼此?女郎們一再苦苦相逼,冤枉我一介賤僕,又有什麼意思?”
一番話滴水不漏,乾淨(jìng)利落地便反駁了薛六娘之語。
“陳書令這罪名罩下來,我們?nèi)⒚每刹桓医印!鼻貜┴懤嗜唤涌冢瑧B(tài)度依然很是堅(jiān)定:“我等雖學(xué)藝不精,卻也是能夠粗粗辨別出方位來的。這條路的東面就是平就宮,這個推斷我們也是有理有據(jù)的,至少有青蓮宴圖冊爲(wèi)證。陳書令若要反駁,也請說出個一二三來,我等纔好信服。”
陳惠姑的表情滯了滯,旋即便將衣袖一甩,怫然道:“幾位女郎強(qiáng)辭奪理,我無話可說。”
“既然你並無實(shí)證,也請恕我等不能遵命。”秦彥貞立時回道,昂然而立,滿身正氣。
話說到這裡,基本上就算是僵住了。
秦彥婉等一衆(zhòng)女郎絕不肯再往前去,而以陳惠姑爲(wèi)首的衆(zhòng)宮人,既不敢真的強(qiáng)拉著她們過去,卻也不肯讓路。
於是,衆(zhòng)人便堵在了這夾道中間,不前不後地,俱是挺立不動。
大雨如注,一波波地潑灑在傘面兒上,衆(zhòng)女的裙角沒一會便皆被淋得潮了。
隨著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過去,除江十一外,其餘諸女皆是面色安然,穩(wěn)穩(wěn)地站著,薛六娘與秦彥棠的面上,甚至還帶著淺笑。
陳惠姑先還有幾分焦急之色,不久後她又像是想開了,也不再迫使諸女前行,只垂首不語。
細(xì)而深長的夾道兩側(cè),高牆下不斷有雨水傾瀉,雨聲隆隆,擂鼓似地敲擊在傘面上,震得人兩耳回聲不斷。
便在這僵持之間,驀地,前頭傳來“哐當(dāng)”一聲巨響。
立在巷中的諸人皆是吃了一驚,循聲看去,卻見正前方突然涌過來一羣人,一個個披針?biāo)颉⒊骤F劍,靴聲橐橐,竟是一隊(duì)禁軍侍衛(wèi)。
“前方何人!”一見巷中僵立著的這羣女子,那禁軍首領(lǐng)立時厲聲喝道,語聲沉而有力,嵌在隆隆雨聲之中,似有肅殺之意撲面而來。
陳惠姑瞠目視之,面上先是閃過訝色,旋即眼底深處便劃過了幾分惶悚,愣了好一會兒後,她方纔上前回道:“見過中郎將。我是廣明宮書令,我姓陳。”一面說話,她一面便掏出了宮牌。
通常說來,禁軍一隊(duì)之首是有個中郎將的職銜的,陳惠姑久在宮中,僅憑服色便能瞧出,這一隊(duì)禁軍之首正是中郎將。
那中郎將探手接過陳惠姑的宮牌看了兩眼,便還予了她,沉聲問道:“爾等因何在此逗留?”
他的聲音仍舊十分肅殺,且因戴著斗笠,鐵甲披身,叫人根本就看不見他的臉,那種神秘而森冷的感覺便越加強(qiáng)烈。
“吾等領(lǐng)容華夫人之命來此,請中郎將放行。”陳惠姑恭聲回道,語氣仍舊是平板的,但態(tài)度卻比之前要客氣了許多。
聽了陳惠姑的話,那中郎將滿面狐疑,舉眸往她身後看去,卻正巧迎上了薛六娘帶笑的眸光。
“這位將軍有禮。”二人視線乍然一觸,薛六娘立時便落落大方地向他屈了屈身,面上是一個合宜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