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清晨鳥鳴,將軍府的花園子裡,水岸幽居。
風玄墨於那榻邊座椅上醒來,見著榻上的阿依蓮,呼吸勻淨,氣色緩和,才鬆了口氣。
這妹子,屢次替他出生入死,又視他爲世上唯一的親人,他自然憐惜。當初,他向她的父親起誓,要照顧她一生,換得香雪海十萬馬賊。她本是一心念著,要嫁與他爲妻,他實在生不出這兒女情意,堅決拒了,本已辜負了她,如今,她手腳皆殘,且也是因著他,所以,縱然性子偏激古怪些,他也容得。
見著她手腳傷情有起色,公主又操心著替她尋嫁,他心裡其實也很感激,若是能尋個穩(wěn)妥的曦京人家,將這妹子風光地嫁出去,也算是不辜負她父親的囑託。昨夜宮宴回來,見她尚作主張,將一羣烏七八糟的外人請到家裡來,這樣一鬧騰,他心裡亦有些不悅,後來,送她回園子來,私下裡問她實情,她一番哭訴,一口咬定公主要害她,直說哪家的主母都容不下她這種礙眼的人。
這女人間的爭鬥心思,他不太懂,且這事情尚未明瞭,還要等明日徐太醫(yī)來了才清楚,聽得也就有些不耐,又想著公主那邊,興許也是等著他去消火氣,便好言慰了她,讓她寬些心,就起身出園子。哪料趁他一轉身,她就自己推了輪椅,直直往那一人多深的池子裡去。幸好他尚未走遠,聽得依稀水聲,趕緊回頭來尋,又抓撈得快,才又將她撿了回來。
見著那半死不活,了無生趣的模樣,他也心疼。不多時,公主來看,他就不知爲何,說得重了些,那女人一聽,當場神色凝住,隻字未言,調頭就走了。似乎是他的那句話,將她傷著了。他也心慌,直想追了她,軟言相慰,可這榻上的妹子,渾身冰冷,氣息微弱,他於心不忍,終是在這裡守了一夜。
此刻,見著這妹子無大礙,纔想起今日禁衛(wèi)營中有事,當下也不叫醒她,只吩咐了下人好生照顧,出了園子來,回書房裡更衣整飾。想著西廂那晨間貪睡的人,怕也不願意他此時去吵她,便準備先出門,去軍營中走一趟再說。
出了東廂書房,於庭中過,卻見著那西廂房門大敞,一問紫衣,才說公主天沒亮就出門了,問去做什麼,紫衣沒好氣地回他,大人都不知道,她如何知道?他只有包容了笑笑,徑直出門去。
在軍營中,花了個把時辰,將正事交代得差不多,就見著徐太醫(yī)來了。那老爺子氣喘吁吁,額角滿汗,直直將他拉到一個清靜處,一邊說話,一邊吹鬍子瞪眼,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說是天不亮,他這一把老骨頭,就被他這大將軍家裡的刁蠻公主從被窩裡拖了起來,氣勢洶洶問他,那藥方子是怎麼回事。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細細問了昨夜的情況,才知曉這其中緣故。
原來,他開了兩個藥方子,第一個接脈續(xù)脈,第二個養(yǎng)精祛毒,因爲但凡猛藥,必有餘毒,他還特意叮囑了那蓮姑娘,兩個方子一定要交替著吃,不然,便是自損其身。當時,還想著這內宅多事,特意避開了諸人,單獨與那她交代的,甚至連公主,他也沒說。如果昨夜那事是真,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那蓮姑娘只服了第一個方子,折損自己的身體,來施的苦肉計。
那徐太醫(yī)一口氣斬釘截鐵說了,還消不了氣,氣這些內宅深閨的姑娘女子們心思偏激,氣昨夜那羣半吊子江湖郎中污辱他的醫(yī)術,還氣公主威逼利誘他,要讓他在今日午時之內,務必找到大將軍解釋清楚,且還要一定讓大將軍相信了,纔算了結。
他先是上將軍府去尋,又跑這禁衛(wèi)軍營來找,跑斷了腿,才終於見著正主,把話說清楚。如果大將軍還不相信,他也沒得法,只有日後任由那魔女折磨了。
鳳玄墨見著那老淚縱橫,仰天嘆息的可憐樣,忍不住咧嘴笑,也不知他的公主,究竟施了什麼法子,能將這平日裡正襟危坐,一臉肅然的太醫(yī)院之首,逼成這般模樣。笑中也有些苦,他那妹子,對自己也太狠心了,當然,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輕鬆,他的公主,終究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
心中翻轉,不覺心思就全移到了那嬌嬌公主身上,莫名地問了徐太醫(yī)一句:
“那公主……她爲何不與你一道來?”
“公主說她今日還有重要事情要做,急匆匆走了。”徐太醫(yī)以爲他尚不信他剛纔所說之言,又一副欲哭無淚的無奈表情,乞求大將軍。
風玄墨趕緊表示信他,又是重重謝過,又是賠禮道歉,直說讓他擱著太醫(yī)院一攤子要務,還要來幫他解決家務事,真是罪過,這纔將他送出禁衛(wèi)軍營。
送走了徐太醫(yī),風玄墨又在那營門口,呆了一陣。
一開始,皇帝硬逼他娶公主,他確實心生反感,本想將她當作不相干的人,能敷衍便敷衍。可是,她一見他,猶如見著那幾世的故人,讓他有些吃驚。她說的那些事情,有些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有些又與他的記憶有出入,便只當她信口胡言,莫不是受了他一箭,心脈受損,有些……錯亂之癥?
可這兩月來,那古靈精怪的人,夜夜來書房擾他,他起先也是厭煩,可漸漸地,就有些噬骨擾心的癢意,見著她在他面前妖妖嬈嬈地晃,聽她說些七萬八拐的話,明明在外頭威風八面,在他這裡,卻是處處陪著小心,哄他開心,那些討好他的小心思,他看在眼裡,暗自銷魂。
前天夜裡,她來得稍微遲來些,他竟坐立不安,想要開門出去尋她。後來,她一頭撞進來,以爲他是惱她,其實,他是惱自己——明明知她的那些傳言,卻一頭溺了進去,不能自拔。
昨夜見著她與柳河洲在那回廊裡,親熱無比,他心裡轟然崩塌,突然間明白了,不管她是怎樣的人,陰狠也好,驕縱也吧,他已然成癮,樂意消受。後來在那桂宮春樹下,一番纏綿,似乎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直覺得,那種魂銷色授的感覺,熟悉無比。那嬌柔嫵媚的作派,惹得他火氣,恨不得含嘴裡一口吞了,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又勾得他心疼,恨不得一輩子捧掌心裡呵護了,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剛纔聽了徐太醫(yī)的話,又將這些時日的事情,細細想了一回。去年在北辰池州城下,他曾在陣前突然暈到,昏迷了好幾日才醒來。醒來就覺得,對好多事情的記憶,都有些模糊。難道她那些瘋瘋癲癲的話,莫不是都是真的?
這前思後想地一呆,就在營門口那木欄上,靠坐著,呆了半響。不知不覺,天上開始下起細雨。那綿綿細雨打在臉上,旁邊值守的兵士亦大聲提醒他,鳳大將軍,下雨了。鳳玄墨纔回過神來,恍然剛剛做完一場白日夢,趕緊叫人牽了馬來,不顧那細雨纏身,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心急火燎地回府去。
他心中只剩一個念頭,她對他的心思,成日都寫在臉上,一副眼巴巴的可憐樣,望著他的迴應。如今,他不要她來求,他要好好地應了,她是他的妻,他要好好珍惜,萬萬不能辜負。
待一口氣回了府,問門上的下人,果然還沒有回來。又讓門上小廝去問紫衣,公主究竟去了哪裡。那小廝回來說,紫衣姐姐在廚下忙得不可開交,要給大將軍準備生辰宴,沒空回答大將軍的問題。
鳳玄墨聽得啞然失笑,索性就站在那朱門屋檐下等。眼看著一場春日細雨,越下越大,又起了些凌亂冷風。他心中就開始有些焦急,這天不亮就去找徐太醫(yī),可此時早已過了晌午,也不知去了哪裡?到底是去做什麼要緊的事?
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一番。想到這教訓,又有些走神,訓妻嗎?又該是怎麼一個訓法,是叮囑她以後不要這樣不打招呼就到處亂跑,讓他擔心?還是見著她蹙眉撅嘴的嬌俏模樣,自己先就心軟腿軟,做了妻奴?興許還有一個訓法,今日他生辰,昨夜那樣傷心鬧騰,她都沒有忘了要給他備生辰宴,他豈能辜負,且先好好地愛她,再求她愛他……
一番迷離神思,陰陽離合。先前冒雨騎馬回來,衣裳浸溼,此刻又有冷雨飄在身上,卻不得涼,只覺得脊癢燥熱,心中沸騰。
等了有半個時辰,瞧著巷口處有一輛馬車回來,待駛近了,看清楚確是府上的車,便眼巴巴地看著。可那馬車到了階下,青鸞從車中出來,徑直往階上跑,車伕也直直地駕了車,往後門去。
他趕緊問青鸞:
“公主呢?”
“公主沒回來?”青鸞也是驚訝的語氣,反問他。
風玄墨心中咯噔一下,聽那侍女一臉愁容地說來:
“我隨公主去木樨鎮(zhèn)買桂花糕,回來時,在明德城門邊,馬車軲轆壞了,公主讓我進城找人修車,她自己帶了桂花糕先回來。等我進城找了人,修好了車,想著那明德城門,離這永興四坊,步行至多也就大半個時辰的功夫,公主也早該走回府了,便直接回來了。”
風玄墨耐著性子聽完,轉身叫門上小廝遞了把傘給他,二話不說,打開撐了,便一頭扎進那冷雨中,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