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月亮灣南岸大營的曦軍開始踏著冰封的長河,陸續過河,與西凌鐵騎合力聯盟,共抗北辰大軍——在他們與西凌鐵騎在長河南岸對戰了一個月之後。
後來的曦朝史書,都將這個日子視作一個三國命運的轉折點,載爲這場寒冬之戰的起點。在一個最不適合打仗的季節與地方,幾支一貫不擅冬日作戰的軍隊,偏偏開始交著鏖戰,勝負難分,不可開交。
北辰方面,態度很堅決,意圖也很清晰,曦軍吞了長河南岸半個草原,又開始聯姻談和,要談成一家人,如果再不採取點強硬行動,用不了多久,整個西凌都將變成南曦的囊中之物,到時候,若是兩國聯軍再齊齊揮師北上,就有些頭疼了。
所以,還不如在這半成之際,攪一攪渾水,分一杯羹。勝負未見分曉之前,究竟誰能吃下長河北岸的半塊草原,尚是未知。是故,打得拼命,打得盡力。頻頻出擊,趁夜偷襲,迂迴側擊,直面強攻,對陣廝殺,什麼都來,前仆後繼,輪番地來。總之,不攻下西凌王庭,絕不撤兵。
西凌方面,態度也很堅決,守得很堅決。從十三日午時,大帳議事達成共識起,十二部的軍事頭領們,便再也沒有提及過棄王庭保實力的話。七萬鐵騎,也盡數全力參戰,作爲出擊主力,屢屢衝擊北辰大營與軍陣。
曦朝方面,卻很微妙,最微妙的,是皇帝陛下的態度。從西凌的和談國書起,以及此後的每次戰報,均是走的八百里加急,直送太極殿御書房,然而,皇帝陛下的回覆卻有些簡略,每次只有四個字——“朕知道了”。也許沒有態度,便是最好的態度,就表示默許了兩國的聯姻,默許了十萬曦軍與西凌的擅自聯盟。當然,也可以說,是在靜觀其變,見機而爲。若局勢變化,也有可能突然翻臉。
夜雲熙便在心裡,將她這個陰沉的皇弟罵了十萬八千遍。當然,該打的仗,照打不誤,打了再說。曦軍擅守,十萬曦軍,將王庭北線,嚴防死守成鐵桶長城,仍憑他北辰人如何上天入地前後左右強攻側攻,始終向前推進不了半步。
就這樣,雙方膠著,不停死磕,一直至年底,眼看就到了曦朝歷的除夕。西凌人不興過年,十萬曦軍卻是南方人,講究這個特殊的日子。
故而,除夕夜,王太后帶著託雷小大王,往北線邊營犒軍,犒勞異鄉征戰的曦軍將士。
當然,說是犒軍,但是戰事吃緊,物資匱乏,無餉可犒。雖說曦朝方面沒有中斷曦軍的供給,但是這天寒地凍的,一應物質均從祁連礦山南面而來,往草原腹地運輸,難免簡陋與滯後;西凌王庭也好不了多少,草原冬日的儲備,本就緊張,加之今年又遇戰爭消耗,更顯捉襟見肘。所以,這曦朝的也好,西凌的王太后也好,不管哪個身份,前來犒軍,只能是象徵大於實惠,精神大於物質。
但是,那高高在上的王太后與小大王,能在這寒夜裡,親自到邊線營帳中站一站,到雪地戰壕裡走一走,捧著凍得通紅的臉頰,搓著冰冷的小手,還能學他們的樣子,喝一口辣酒,說一兩句文雅的粗話……在這沒有絲毫年節氣兒和半個親人,只見鐵器寒光和雪土冷腥的大年夜,便也足已鼓舞兒郎士氣,慰籍這些寂寞心靈了。
王太后帶著小大王,在邊線營帳與戰壕工事邊上走了一圈,回到那頂指揮主帳時,恰逢裴炎趕回來,說大將軍稍後便回。來時就不見鳳玄墨的蹤影,說是越逢特殊日子,越不可掉以輕心,傍晚時分就親自往各處逐一巡察檢視去了。
夜雲熙就圍著營帳中間那個擱作戰沙盤的簡易木臺子,開始踱步,一邊繞,一邊尋思著打些歪主意。她來,可不單是爲了犒軍的,數日未見那根木頭,心裡就如貓抓似的癢,且還需得摒除他人,單獨地見了,那貓抓心癢纔有用武之地,可眼下這拖油瓶小大王,跟膏藥似的,貼在她身邊,還有一大羣鐵衛,又跟膏藥似的,貼在小大王身邊,自然是有些不方便……
“裴將軍,請帶大王到曦軍伙房中去,看看他們的年夜吃食。我在這裡等大將軍回來,聽他說說戰況實情。”她終於想到了一個能夠誘惑那個吃貨饞蟲小大王的主意,也想到了一個她可以單獨見大將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炎倒是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二話不說,領命作勢,就要帶小大王走,託雷卻兩眼滴溜轉了半天,仰頭朝她招手,示意她俯身下去。
她蹲下身去,拉上他後背的風帽,替他兜在頭上,又將那鬆動的貂皮披風繫帶,解開重新系了。那小大王就湊她臉前,一副老練的領悟神色,與她說悄悄話:
“我明白什麼是犒軍了,原來就是犒勞大將軍。你是不是又想陪他睡?”
她柳眉一揚,鳳眼一瞪,伸出蘭花魔爪,掐住那兩邊紅彤彤的臉蛋,惡狠狠地說道:
“睡你個頭!你乖乖聽話,等下咱們就一起回去,我允許你睡我的軟榻,還可以聽年的故事。不然的話,《孫子兵法》,抄一百遍。”她是認真地在教子,西凌的江山,是馬背上打天下,所以,草原的王,學習治理之前,要先學會用兵。
說完,站起身來,將他送給裴炎,看著那小孩故作一副被拋棄的可憐樣,她又補了幾句,以示安慰:
“曦軍伙房裡有個大廚,是以前鸞衛營的,做東西可好吃了。而且曦朝人過年要守夜,一邊吃宵夜一邊守,這會兒沒準正吃著呢,你去了正好趕上,而且,他們還要講江湖大俠的段子。”
等終於支走了那小大王,帳中空蕩,只剩她一人,不由得嘆息,後母教子好辛苦,多面人生不好做啊。揉眉撫額哀嘆之餘,想尋把椅子之類的坐下,卻發現這中軍主帳中,連個坐處都沒有,又開始腹誹,那木頭,真是個虐人又虐己的主。胡亂尋了個半人高的墩子坐了,開始一陣瞎等。
等著等著,突然有些心慌意亂。那隻貓爪子,一下一下地,在她心尖子上撓,撓得她撫心拍胸,不停地調息壓制。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她跟那木頭,雖說連婚都不婚,可每次重逢,有如初見。那劍眉星眸,懸鼻豐脣,端的是一副俊俏風流樣,偏偏又喜作那木訥深幽態,那高高長長的身軀,寬闊肩膀,偏偏一副精瘦細削的腰身,她一伸手繞臂,正好就可以掛上去。每次一靠近,她就恨不得餓狼般撲上去,好生蹂躪一番……
正在胡思亂想,覺得自己快要沒救了。外間突然響起陣陣腳步聲,依稀還有竊竊說話聲。她趕緊擡眼去望帳門。
果然,帳門掀開,入眼便是她想見之人。戎裝在身,長劍掛腰,剛在風雪中走了一遭,髮絲眉眼都浸著冷峻,進來看見她,卻是眼睛一亮,那冰雪之意,瞬間融化殆盡,低沉的聲音中,也是透著欣喜:
“公主來了?”
她還在猶豫,是要矜持點,等他過來就她,還是自己撲上去。下一瞬,心中突然暗叫僥倖,原來,還是矜持點好——
那人先進來,緊跟著,後面呼啦啦進來一大串人。有曦軍中的各級將領,還有西凌的各部族軍事統領,見了她,皆是畢恭畢敬行了禮節,然後,甲衣佩刃隨著腳步走動一陣撞響,一羣大小威武將軍,將那作戰沙盤團團圍住,將整個中軍帳塞得滿滿。
“我需不需要,迴避一下?”夜雲熙,瞬間覺得,她纔是這裡,最多餘的人。便衝著那羣大咧咧的將軍,客氣地問了一句。
“無妨,公主不是要聽戰況實情嗎?且聽便是。”那木頭居然側頭過來,衝著她笑,說得溫柔,溫柔得其他人都在忍不住側目。
聽你個頭!她在心中怒罵了一萬遍,臉上卻不露聲色,甚至面帶雍容笑意,一副很認真的模樣,暗地裡咬牙切齒,聽了那個冗長的軍事會議。
說什麼,交戰雙方皆已心疲力竭,糧草告急,傷亡慘重,而草原的天氣,正是進入了嚴寒的最低谷,離春天還有一段距離,也就是說,戰爭進入最艱難交著之時;
說什麼,對面北辰軍中,來了個軍師,是個身份不明的神秘高人,用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來排兵佈陣,屢出奇招,智多近妖;
說什麼,我方只要能再堅持上半月,嚴防死守,那遠道而來的北辰大軍,久攻不下,糧草不濟,必然軍心受挫,危機四起,到時再集中騎兵力量,發力一擊,必令北辰人潰敗撤軍;
接下來,又是些繁瑣複雜的戰術細節與軍事佈置,聽得她眼花繚亂……
她倒不是聽不懂,千語山五年,古今多少事,盡數攬胸中。只是心裡著急,那去了伙房的拖油瓶,再怎麼能吃,也該撐圓了肚皮,很快就要回來找她了。身下坐的那個木墩子,也不知是用來作什麼的,又窄又高,她要坐得穩當,還要規矩優雅,實在是很難……
終於,等到那羣熱血沸騰,大年夜開大會的將軍們齊齊散了,帳中只剩了她與那根不開竅的木頭之時,她已經是全身僵冷生疼,心中無奈萬分,耗散了昂揚鬥志,泄盡了折騰力氣。
遂依舊靠坐在那高高木墩子上不動,只略略擡袖,朝鳳玄墨勾了勾手指,偏頭斜眼,清臉寡色地說到:
“你,把身上的甲衣脫了,然後過來!”
她向長生天發誓,今日不將這根榆木頭折磨到跪地求饒,她就枉稱荒淫無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