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昨夜,去了哪裡?”
那一句帶著不滿與責難的質問,問得夜雲熙心中頓時翻江倒海。新婚之際,正月寒夜,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宿,假山石旁哭過,皇宮大門前站過,宮妃的廊下坐過,別人家的馬車裡躲過,終是處處慮及他的處境與顏面,將滿腔的委屈強行自我化解了,默默地回來。
甚至還下了決心,要與他好好過,他倒好,一大早站在這門上,天神一樣的架勢,是存了心堵她嗎?
擡眼見著那星眸火焰,豐脣緊閉,那花了一夜才穩下的心神,突又被掀翻,明明是他嫌棄她,先在還要來管她?遂不甘示弱,挑了柳眉看著他,冷笑說來:
“你看這是誰家的馬車,我昨夜便是去了哪裡。”
說完,從他身邊,直腰昂首,無視而過,進了府門。過了影壁,微微駐足,側頭去聽身後動靜,一陣馬嘶蹄響,估摸這那人,應是出門去了。那訓軍的教頭,是個吃力費時的活兒。
回眼看著這新起的府邸,新裡透著簡,少了份世家的深韻,未摘的紅幔,觸目殘紅。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起了種心思,她現在,不能去與他鬥氣,也不能被他一個冷眼臉色,一句不悅話語就嚇退,她要先做了這將軍府的主人,再去做他大將軍的夫人,先收復了他身邊的所有人,纔去征服大將軍本人!
於是,回房,更衣,梳洗,素錦簡服,便於行走,淺妝飾顏,遮了倦容,然後簡單用了些吃食,就帶上青鸞和紫衣,開始擺出主母的架勢來,準備接管這大將軍府。
先是,將府內前前後後,幾進院落,廳堂廂房,迴廊園子,大致走了一遍,心裡有了數。走過昨夜那園林深處的傷心地,那蓮姑娘的清幽住處,也走過修竹掩映下的一處隱蔽院落,那瘋癲亞父的居所,皆忍了衝動,過門而不入,暫先往心邊上挪了,騰出心思來,先做別的事。
便在那正屋堂上,一杯清茶,一張圈椅,端著身子坐了,青鸞和紫衣一邊候一個,再將這府裡上上下下,好幾十號奴僕,齊齊召集在堂下,挨個地傳進來問詢,逐一地打賞。總管、賬房、小廝、門房、護院、丫頭、花匠、廚娘……個個紅包捧得樂顛,也被問得夠嗆。
每個人有幾兩心思,這新主母鳳眼一瞥,似乎都看得穿,每個人該是什麼具體差使,那朱脣一啓,又都說到了要害上。這正月的寒天裡,那些問完話的家丁奴僕們,擡腳出門來,卻少有不抹把汗的,抹完汗,纔敢去沾那份大將軍新婚的喜慶,尋個無人處,趕緊數一數那沉甸甸的封賞。
這一轉悠,一問話,半天功夫,也就這麼過去了,但這主母威嚴,賞罰規矩,也算是定下了。總算歇了口氣,回屋裡吃午飯,一邊吃,一邊心裡又開始盤算開了——
她發現,這大將軍府,還不是一般的窮。訓軍教頭的職位,官品低,俸祿也低,可偏要撐起一個大將軍府的門面,真是捉襟見肘。那賬房上,已經在入不敷出,寅吃卯糧。
這諾大府邸,處處都要花錢。那前堂後屋的空架子,得需些不計價錢的好東西,慢慢陳設,方顯貴氣;後頭的大花園子,那些疊石假山,活水清泉,花香樹影,也是日日都需得大把銀子來養,幾日荒廢,就顯破落;這好幾十號家丁奴僕,都要吃飯,都要工錢。還不說那日後與曦京權貴之間的往來應酬,更別說,要養她往日的驕奢生活。
一番思量,午飯也吃得沒胃口了。她幾時是爲銀子犯過愁的人,以前有柳河洲,財神爺似的,替她生財,財源滾滾,養上八千私兵,都不在話下。可那廝,現在也不知流落到西域哪個溫柔鄉里,跟哪個胡姬纏了鬼混,樂不思蜀,也沒個消息。那枚可以將柳家當銀號取的金錢幣,她當初給了風玄墨,不知所終,也不好去問,即便是要了回來,她也沒那臉皮,因爲窮得揭不開鍋,而去柳家討口似的伸手要。
她到是曾有過富庶的湯沐邑,可是,當初北嫁之時,被兌換成嫁妝了,而那一百零八車嫁妝,又幾經波折,有些撲朔迷離……
巧的是,她這廂犯愁,是不是該找皇帝談一談,午後過點,皇帝就來看她了。說是清晨見著她那模樣,不放心,還是撿了個這午後空隙,來看看。
可那皇帝入了內堂坐定,見著他皇姐,胭脂遮面,也掩不住那青色眼圈,卻是一臉財奴的精亮目光,隻字不提昨夜的難看,只伸手向他要嫁妝,他才覺得,自己是自投羅網。
“陛下,我出嫁北辰之時,曾有一百零八車陪奩滯留在辰國南關城。在棲鳳城那幾日,就聽那邊過來的商旅們說,那些嫁妝,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好像是給神通的香雪海馬賊劫了……”夜雲熙說到此處,就停下來,拿那青腫紅眼,直直地盯著她皇弟。
“果然瞞不過阿姐,是朕要了回來,這兩年頻頻征伐,那妝奩,拿去充軍餉了。”皇帝也不隱瞞,答得直接。
“我嫁給西凌王赫連赤那,你給西凌王庭的國書上寫明瞭,八千鸞衛作嫁妝。你知道,西凌人是認了我這個王后的,託雷小大王至今叫我母親……”言下之意,她對西凌王庭是有些影響力的,曦朝要對西凌繼續施加影響與控制,就不能虧待了她。
“那八千鸞衛,現屬京畿駐軍,依舊紮營在木樨鎮。只是,如今就算給了阿姐,阿姐也……養不起。”皇帝有些犯難,可那直白話語中,亦有爲難她之意。
“那不就結了,一百零八車妝奩與八千鸞衛,這兩筆嫁妝,我都還給了你,你是不是該給我換點別的?”
夜雲熙瞧著那愁眉苦臉的皇帝,笑著說到,一如幼時,戲那貪心的黃毛小兒。她本就無意要回一百零八車妝奩與八千鸞衛,只不過做了個話套子,這小氣鬼,還真的往裡面鑽。
“阿姐……想要點什麼?”皇帝苦笑,卻又只能大度地隨她索要。
“西凌王庭的每年進貢,或者燕山十六州的每年稅賦,你任選一樣,在其中十里抽一,作我的湯沐資。”她試著伸手,卻不貪心,要得不多,十里抽一,養得起她的大將軍,就成,獅子大開口,要多了,皇帝反而心痛。且這兩樣裡面,都有她曾赴湯蹈火的功勞,皇帝自然懂得。
果然,皇帝爽快應了她。見她已經開始在滿門心思斂財,便知她心境無大礙,便託口說下午還有御書房朝臣議事,趕緊撤身去了。
送走了皇帝,夜雲熙這才鬆懈下來,寬了衣袍,往榻上靠躺了,藉著那午後才鑽出來的冬日暖陽,半天好眠。這有財伴身,果然是倍增安全感,這陌生的將軍府,她也不排斥了,那變得陌生的人,她亦覺得,更有勇氣去靠近了。
心下安穩,就睡得香甜,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想著這晚膳的問題,便問大將軍回來沒,青鸞早已摸得清楚,說大人在軍營裡吃飯,夜間纔回來,讓她自便。
怕是躲她吧,就這麼不喜她,與她共坐一桌用餐,也不願?突然就覺得午間囫圇吞下的一餐,尚未消食,又瞧著今日這夕陽甚好,便起了心思,想到那花園子裡去走走。
青鸞和紫衣趕緊跟了,隨她去後面,至那圓形門洞處,她回頭瞧了瞧這兩個拉風的丫頭,突然覺得,這自家宅裡轉悠,還擺著公主的譜,若是那人知曉,又要說不喜歡了。遂擺擺手,讓兩妮子一邊歇了,她一人進去,靜靜地走走。
一步跨進那洞天勝景去,又細細地走了一遍,看了一遍。昨夜無心賞景,晨間又倉促掃視,此刻,夕陽映照之下,方覺得這園子,盡顯名家手筆,軒亭水榭,花窗迴廊,平臺曲室,奧如曠如,頗有些散漫自由,天然之趣。
瞧著瞧著,就生出些怪異之感。這新宅府邸,處處顯倉促,唯獨這花園子,最合她心意。此刻,追問何故,原是有些眼熟的緣故,園林佈局,依稀如她丹桂宮中的園子,卻又有些方位不同,微妙變化。觸目之處,昨夜那處疊石假山磯灘水岸,像極了丹桂宮裡那處池子——那年,她要給沈子卿下藥,卻自擺烏龍,喝了合歡散,讓鳳玄墨將她扔水裡解毒,那人牛一樣陪著她一起下水的那處。連那水上涼亭,八寶暖窗,四角飛檐,都好生相像。
看來,她得去詢一詢,起這新宅府邸之時,那打造園子的人。再定睛一看,突然間,心中未解的狐疑被打斷,這夕陽下賞景的心情,也被一掃而光。暗罵自己糊塗,真是吃撐了沒事做,跑這裡來做什麼?
就是那處水岸邊上,阿依蓮坐在一張木製輪椅上,長袖輕拂,玉指輕拈,往水中拋撒吃食,逗弄水中魚羣。拋開成見,那模樣,還真如一深宅閨女,幽居獨處,一派悠閒妙曼。
下一瞬,又猛地警醒,慶幸自己來得好巧,巧得窺見了某些人的秘密。不是手腳筋脈盡斷嗎?幾時都能端穩木匣,還能手指捏物了?
夜雲熙直覺得,心中那鬥志,已經不聽使喚,本能地熊熊燃燒起來,攛掇著她,幾步上前去,熱情地問候那姑娘:
“蓮姑娘好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