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王太后出行,處理她回曦京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帶著她的八千鸞衛騎兵,送西凌先王的骨灰,至天穆山與雲都城的賀蘭伊合葬。至於爲何要帶重兵出行,且還不點王庭鐵衛,偏偏親信孃家送來的“嫁妝”,是鳳玄墨的意思。
爲此,夜雲熙也曾表示過疑惑,見著王庭鐵衛統領巴勒大人那明顯覺得很受傷的臉色,她也覺得於心不忍。
可是,那位尊曦朝陛下御旨,屈尊降貴暫領鸞衛的鳳大將軍說了,王太后此行,要過北部草原,入戈壁灘,路途遙遠,往返至少月餘,自當重兵護送,且要訪雲都城——雲都城尚是一片荒漠,了無蹤跡,需大量精於勘察之人,按地圖細細探尋。即便啓城後,亦是一片廢墟,需要大量的人手進行清理修築之事,八千騎兵,不算多。
至於,爲何不勞駕王庭鐵衛,而要辛苦八千鸞衛,一來西凌王庭兵力才遭重創,百廢待興,小大王又留在王庭,鐵衛自當用心守衛,不可遠離。二來那八千鸞衛,訓練時就是多面手準備,戰時可爲出擊重劍,閒時可作勞作工兵,所以,隨王太后出行,再合適不過。
風大將軍說得頭頭是道,王庭鐵衛諸人一聽,便釋然了,原來是當工兵用的苦差,要長途跋涉,還要找地兒,啓城,修樓,沒準一年半載都回不來,跟流放發配似的,哪有在王庭待著舒坦,不搶也罷。
可這些話入了夜雲熙耳裡,卻經不起那玲瓏心思細想,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卻又感覺句句都是強詞奪理,透著蹊蹺。不過她打心眼裡,當然是巴不得日日跟那人膩在一起,他能貼身跟著,自然最合心意,且鸞衛騎兵用起來,也比王庭鐵衛更順手。如今有個名正嚴順的理由,將最稱心的和最順手的,都帶在身邊,自然再好不過,遂也不多做爭辯,由他安排。
只是,後來在那雲都城,她才恍然,他的真正意思。只是那時,諸事已成定局,再無回頭路可尋……當然,此乃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臨行前,小大王拉著她的衣袖,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直嚷著要跟她同去。她做出的最正確決定便是,堅持讓他待在王庭裡,練習背誦她留下的文武功課,只諾他一月便返,之後即可啓程,帶他去見識曦京繁華。
三月十七,浩浩蕩蕩一支騎兵大軍,開至天穆山脈下。
賀蘭伊的墓冢,卻在築在一處山頂。於是,夜雲熙留了西凌王給的雲都地圖,留了裴炎帶著八千騎兵,給了他們三天時間,讓他們在那西凌以北,北辰以西,天穆山以南的方圓幾十裡地的起伏沙礫裡,先尋著那座雲都之門——西凌王的羊皮地圖上標記的雲都城最高處,那根精鐵澆築的旗桿。
最棘手的是,二十二年前,風吹沙礫埋城時,這根高高的旗桿尚還剩了小半截腿肚子高露出地面,成爲整座城的標記,可是後來,這截唯一的標記卻被西凌王給割鋸了下來,澆築成了西凌的王杖,空留一個羊皮捲上的硃紅圈點。也就是說,他們要尋的,是埋在沙礫地裡二十餘年的一個碗大的鋸口。
裴炎扭曲著一張能擰出水的黑臉,卻只有硬著頭皮接過地圖,接過這接下來三日裡,沒準不眠不休也完成不了的痛苦差事。
夜雲熙卻拍拍手,帶著西凌王的骨灰盒子,帶著她的鸞衛統領鳳大將軍,優哉遊哉,如登高遊春一般,沿著蜿蜒上升的羊腸小道,上天穆山頂去了。
紫衣本是想要跟上來的,夜雲熙亦想要帶幾個鸞衛兵士一道上山,這啓墓下葬,焚香祭拜,還有等下荒山頂上過夜,生火吃食,避寒保暖,都好有個幫手,有人服侍。
正要出聲吩咐之時,鳳玄墨卻附耳過來與她悄聲說,他想給她看一個地方,只給她一個人看。她一轉頭,見著那一臉要獻寶給她看的孩子氣,突然覺得新鮮,又想著他的心思,興許覺得身世隱秘又複雜,合葬祭拜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不想讓太多的人知曉和圍觀。
便瀟灑地留了紫衣在山下,也未帶其他人,獨獨與他一人上山。反正,沿著那羊腸山道攀上幾裡,便是馬也不能騎,轎也不能擡,只能靠她邁開自己的雙腿,親自徒步上山。再多的人,也幫不了她。
反倒是難得的二人獨處,言語間也只有空寂荒山的迴響,倍感親密與寧靜。鳳玄墨揹著滿背的包袱,走在前頭尋路,她跟個小媳婦兒似的,吊在後面,空手空腳,走得吊兒郎當。遇到坡坎石塊,那人還不忘了轉身後頭,牽扶她一把。遂一路走,一路偷笑。
可等到再行出幾裡,大約過了一半山程,就開始後悔了。只覺得那沉重的鹿皮靴子裡,雙腳脹疼,雙腿也灌了鉛似的,擡不起來。饒是這大半年在草原上,騎馬騎得多,腿上長出些緊實線條,可她長這麼大,向來養尊處優,哪有機會,親自用自己的雙腿來爬這麼高的山。
加之這半山腰上,比下面沙礫裡要地溼露重些,竟開始長出些沒腳過膝的灌木荊棘來,遮得先前的羊腸路,也尋不著了。鳳玄墨在前頭,開始長劍匕首齊用,一路揮舞,替她割開荊棘叢開道。
她無力地看著那個執著前行的背影,覺得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遂衝著他大喊:
“大將軍,我走不動了!”
說著,低頭瞧見腳邊有一塊勉強能坐人的砂巖石塊,便也顧不得什麼形象,或者乾淨與否,矮身就朝上面一坐,賴著不走了。
“那……要不歇一歇,喝口水。”鳳玄墨轉過身來,見著她那疲懶模樣,趕緊取下牛皮水囊,拔了塞子,遞她嘴邊來。
夜雲熙接過來,淺淺喝了一口,便遞還與他,看著他那額角的微汗,示意他也喝。那人倒也不嫌,順手接過,就著她才喝過的囊口,仰頭就喝了,喉結滾動吞嚥間,眼角餘光還在她臉上癡纏。
她就覺得,這人怎麼這樣?喝口水都喝得這麼……浪,喝得她有些臉紅心跳,便訕訕地笑著轉開臉,裝著四下環顧,打量這荒山,蒼涼景色一入眼,倒是尋著了打岔的話題:
“阿墨,這山賊都瞧不上的荒山,你要帶我到去看什麼地方?”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總歸不是帶她去看什麼水簾洞天,瑯琊仙境。
“等下到了,公主就知道了。”居然還跟她賣關子,那個他小氣得只給她一人看的地方,沒準還真有看頭。
“還有多遠?”她噘嘴問到,好奇歸好奇,只是此刻,她最關心的問題是這個。
“快了,就在那上面。”鳳玄墨側身仰頭,尋了少頃,揚手指了指一處山崖,說到,“母親的墓,本是葬在山下的。後來,亞父說,她喜歡高處清風,便移到那山頂上了。”
“可是,我腿好酸。”她順著他的手指,看了看那縹緲之處,看著到是近,可又不能插雙翅膀飛上去,誰知道還要爬過久。腿腳痠脹,倒不單單是衝他做作撒嬌,而是,真的走不動了。
“我背公主上去吧。”那人說著,將背上的包袱挪至腰前捆了,已經轉身半蹲下來,將一個寬闊的背膀,亮在她面前。
她有些猶豫,近來,她偷偷瞧見過幾次,他拼命想藏著的疲乏困頓之態。只是,他不想讓她知道,她也就裝著不知吧。只是要這個背膀,一路載她上到那高高的山頂上去,她真的……心疼。
鳳玄墨見她遲疑,略略側頭過來,拉了她雙臂掛他脖子上,反手託腰,一個使力站起,再攬住她雙腿,往腰間兩側靠穩了,就算是強行將她背了起來。
身體懸空,她只得將雙臂掛他頸上,攬緊了。由他揹著朝前走。他於荊棘叢間,艱難邁步,她就伏在他後頸上,小心呼吸。後領衣口下,隱隱松香,沁入心脾,安神鎮魂。
“阿墨……”埋頭於那後頸間,聽著空山裡,唯一的悉索腳步聲,心中情絲千繞百結,出口卻只剩一聲輕輕淺淺的呼喚,
“嗯……”那人鼻音重重的,濃濃應她。
“你還是……第一次揹我……”她突然想起這頭一遭的暖暖體驗,款款情思,要與他敘來。
“我還是覺得,抱在懷裡,來得實在。”那人卻不接招,只與她調笑。岔了話題,也串了味道。
“貧嘴!”她伸手去,想要捏扯他的嘴角,又怕擾他行走,便春風拂柳般,於他口鼻處滑過,反成了柔意撫弄,引來鳳玄墨一陣低低的笑。
“公主會不會怪我,執意不要其他人一起上來?”那人笑罷之後,彷彿提了口氣,認真問她。
“怎麼會?”她覺得他問得稀奇,雖說行路艱難了點,卻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飴。
“今日是三月十七。”身前那人突然算了算日子。
“嗯,我記得的,你的生辰。”何須他提醒,她自然是記得的。
“去年生辰,我討了公主……一碗麪吃,今年生辰,我只求,在這空山中,與公主……獨處一日。”那人揹負著她,一邊走,一邊說,幾句話一口氣說下來,似乎有些氣喘。
“說得可憐,以後,你要多少日,就有多少日。”夜雲熙聽他說得癡心可憐,不由得豪言壯語,大方許他。在她看來,還有一輩子的相守,有的是時間。
“……”那人聽了,喉間微微有些氣息在笑,亦或在喘,權當應她了,繼續專心於那荊棘中,尋路前行。
就這樣,一路前行,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癡癡傻傻的悄悄話。約莫行了半個時辰,夜雲熙就察出些不對勁,她眼皮底下,那人後頸上的汗,開始大顆大顆地滲出肌膚來,散著濃濃的男兒氣息,混合著衣物松香,很是好聞,可是,卻聞得她心意慌亂,她一邊擡袖給他擦,一邊說到:
“阿墨,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吧。”又掙扎著,想要跳下來自己走。
“我……不想放。”那癡人,突然反手將她摟得緊緊的,貼在背上,沉了沉下盤,穩了穩腳下步子,自顧繼續朝前走,還補了一句狠絕的:
“公主就當這是……我生辰日之願吧。”
她瞧著那牛一樣的執拗模樣,直覺裡,升起濃濃的恐懼與憂傷,長睫一閉,淚珠子悄悄地滾落下來,跟他頸間不斷滲出的汗珠子,和在一起。好半響,纔將心中那句話說出聲來,聲音裡染了濃濃哭腔,帶著癡癡央求:
“那就這樣走一輩子,都不要放我下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