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結髮正妻要陪葬,又沒有說是你。我這輩子,只認她一人。你這丫頭陪葬,我嫌太吵鬧。”
夜雲熙聽得心頭一鬆,不禁重重喘口氣,腹誹這爲老不尊的西凌王,先前說話只說半截,嚇了她一大跳。轉而又心頭一暗,當一個老人,自知時日不多,開始安排後事,是怎樣的一種哀傷。
畢竟,西凌王雖囚她數月,卻護她完好。兩人話裡機鋒,也不知鬥過多少回嘴,不知不覺中,已視他如長輩,有種怪怪的……親近,此刻,更是一陣長吁短嘆,扭眉凝目,一番嗔怪之語脫口而出:
“說了半天,還不是要我做西凌的王太后,替您收拾爛攤子。”
“是啊,你可願意替我收拾這副爛攤子,丫頭?”西凌王沒有絲毫不喜,只順了她的話,反問到。一聲丫頭叫得她心頭竟有些發酸。曾幾何時,她告訴他,曦朝坊間,長輩叫喜歡的晚輩女孩兒,有個親暱的稱呼,叫丫頭。
“我……”夜雲熙欲言又止,這還不僅僅是她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她行不行的問題。
雖說先前她一通斬釘截鐵的猜測說道,舌戰蓮花,但那畢竟是口水戰,真要她面對一干如狼似虎的西凌人,當人家的主母,占人家的地盤,帶人家的兒子,她定是先要腿軟心顫一番的。也就是說,她自己都沒有信心,也不知西凌王對她,又是哪來的信心?
“我那日向王庭提議娶王后,你可知道,他們……”西凌王微擡手臂,指了指帳外,一句話指出她的心中顧忌,卻又一句話激起她心中千層浪:
“他們上一刻還說要殺你,爲什麼突然全體無異議?他們敬重你的,可不僅僅是你曦朝公主的身份,而是因爲,你是雲都之主。”
夜雲熙就瞪大了眼睛,將那一堆獸皮中的西凌老王直直地瞧著,那疲態中透出的精光,有些亮眼。她心中一陣恍惚,又有些恍然,那根一聲不吭的倔木頭,究竟給了她些什麼……
“狐王血誓認主,你便是他擇定的雲都之主。你可以重啓雲都城,打開雲都寶藏,享狐族侍奉。而我希望你能做到的,便是將我西凌一國定都雲都,保託雷平安,保西凌長久。”
“您……”夜雲熙從未像此刻這般笨嘴拙舌。且不論西凌王的老謀深算,要通過她,借曦朝之力,佔雲都之地,只說,他是如何知道她與鳳玄墨之間的關係的?跟侍衛之間,有些曖昧瓜扯,人人皆知,不足爲怪,可那隱秘的血誓,她相信,鳳玄墨不會情願到處去與人說的。
“你想問我,如何知道這些嗎?”西凌王見她那呆呆模樣,又直接道出她心裡的疑問。
她就只有順從地點頭,實在是不知從何問起,西凌王知道的,比她想象的多得多,也比她知道的多得多。她只有聆聽的份。
“他的事情,從小到大,我都知道。”西凌王瞥了她一眼,便轉頭注視虛空,柔和的眼神,驕傲的語氣,那是一個滿意的父親提起一個出色的兒子的神態:
“他六歲時,殺了一頭狼;八歲時,能殺掉比他高出兩個頭的王庭鐵衛;十歲時,在我的王庭裡來去一圈,能做到幾乎無人知曉;十二歲時,嫌我西凌草原的本事太粗糙,便到鳳家軍軍營中去學曦朝的軍事兵法;十六歲時,又像使了個分身術似的,做了香雪海馬賊的頭領;十八歲到曦京去,說是要去見見新登基的曦朝皇帝;去年的這個時候,就聽說,在你那裡,被你……”
西凌王說到此處,轉過眼來看她,那表情像是想說,他兒子一直都英武神勇,直到去年的這個時候遇見她,就被她這一荒淫公主給吃了,收了,毀了,糟蹋了之類,卻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便頓在了那裡。
夜雲熙裝著不懂,那隻狐貍,她將他吃幹抹淨?她怎麼覺得,被吃的是自己,都被吃得只剩骨頭了。她的鸞衛,她的錢財,她的心……轉念間,又覺得西凌王的這番話透著蹊蹺,西凌王庭的眼線,幾時已經長到了曦宮裡面?便迅速止了心中浮想,訕笑到:
“就像你親眼看見的一樣。”
“是啊,就像親眼看見一樣。”西凌王竟重複著她的話,附和了。語氣一轉,說的卻是一種深深的無奈: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一次都沒有。那年,我將依依葬在天穆山下,從雲都回來,半年後就在香雪海尋到他們的蹤跡……那些狐族人,行蹤詭秘,對我恨之入骨,對他又護得太緊,我……見不著。起初,我也惱怒,便派人追殺那些人,心裡想著,殺一個,算一個,將他身邊的人殺光了,我就可將他帶回王庭來……”
西凌王陷入那幽深的回憶,輕輕嘆著氣,“後來,那個雲都的大祭司來找我,告訴我,天女的毒誓,便是狐族的血盟,王子報仇,全族共助之,王子棄仇,全族共擊之。我每殺一個狐族之人,便在他身上多加一筆債,我若殺光所有人,他便得替整個狐族討債。而他,若是討不回這筆血債,將會受破毒誓毀血盟的反噬之苦……
“我不知道,何爲反噬之苦……但我已經見識過,那些狐族誓言的應驗,你說,我如何忍心讓那孩子受這種痛苦,所以,當時我確實是怕了,我請求那位大祭司,他們要復仇,儘管衝著我來,但是永遠不要告訴那孩子,我是誰。他答應了我,並告訴我,等那孩子成年之際,便是雲都狐族討債之日。今年年初,那個術士來找我時,我便知道,他是那個大祭司派來的人,來通知我,他們來了……”
“那個大祭司,現在何處?”夜雲熙本能地抓住一個節點,問到。在西凌王口中,這位知曉一切恩怨,又有著大神通的大祭司,似乎是個掌控一切的關鍵人物,可是,鳳玄墨從未提及過這樣一個人。她不似西凌人這般對神靈充滿虔誠,對這些巫蠱咒言也並不是打心眼裡畏懼,遂憑著自己的直覺,對這個神秘人物充滿……好奇與疑惑。
“我後來,沒有見過他,但是,每年他都會派人來告訴我,那孩子的消息。每次聽到他的消息,我就彷彿是在親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比草原上任何一個勇士都要出色……”那老王的神色,再度陷入恍惚。
夜雲熙發現,她所直覺疑惑的,西凌王根本不在意,也許他此刻在意的,只有他的兒子,還有他的……依依。她莫名有些激動,提高了音量,說到:
“可是,他被族人矇在鼓裡,衝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尋個莫須有的血仇,對您,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
“公平?在草原上,沒有公平,只有天命。我有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將我欠依依的,以她希望的方式,還給她。他也有他的命,他的命,你也有份……等他了結了狐族的血債,你可要對他好些……”那一堆獸皮中,西凌王的聲音,變得衰弱,那高大的身軀,也彷彿委頓了下去。
“我……”她一時竟接不上話,這是哪門子的囑託?什麼叫她要對他好些,敢情她是那欺壓老百姓的金主似的。可見著西凌王那疲憊蕭索神情,突然又清楚地意識到,這是英雄遲暮的表現,枉他一世梟雄,終歸要走到生命的尾聲,走到放下一切的時候。而恰是此時,依舊念念不忘的東西,便是最爲看重,最爲不捨的。對於西凌王而言,最心愛的女人,是用半生去贖罪的痛苦,而最喜歡的兒子,也是一生不曾謀面的遺憾。
她突然站起身來,本是要繞過矮幾,俯身蹲到他身邊去。地席上坐得太久,腿麻腳軟,一個重心偏頗,便撲進那堆獸皮裡去,她也顧不得儀態,一把抓起那老王的胳膊肘,仰頭看著他,一邊搖,一邊問他:
“您想不想看一看他?他就在河灣對面,昨夜他還來過。過兩日,娶王后的大婚禮,不是要派人去跟曦軍講和嗎,讓他過河來,你好生看看他,好不好?”
哪知西凌王一副冷淡的神色看她,似乎對她的提議並不感興趣,果然,少許沉吟,搖搖頭,像個抗拒誘惑的孩子般,說到:
“丫頭,你知道嗎,我怕見他,我怕見面之日,就是還債之時。”
“不會的,一定還有其他的法子……”她向來膽大,不太信怪力亂神,只信人心肉長與人之常情,父子血脈,卻要舉戈相向,生死相對,未免太……殘忍。且天命之下,總有人爲。所以,她總覺得,這當中,有些東西,太過於奇巧,卻又一時想不出所以然來,不禁抓著西凌王的胳膊,不住地搖晃,搖得西凌王終於忍不住止住她:
“別搖,別搖,我有些累了,你跟我說說他吧。”
“說他麼?”夜雲熙一聽,有些發怔,腦中本就混亂,被他一岔,一時就斷了線。她還從未向人訴說過那根……木頭,可那又是一種甜蜜酸楚的誘惑,不覺坐直了身子,有一茬沒一茬地,說開去:
“他長得,高高的個子,幽黑的大眼睛,看久了,會溺進去……總之,很漂亮,曦宮的宮女們,見了他,許多都要臉紅的……
“不過,他比那些宮女們,更容易臉紅,逗不得的,一句話沒說對,耳根子就要起火燒雲……卻很老實,讓他守宮門,他就去守門;讓他養狐,他就把那狐當親兒子般養;讓他當跟班,他就跟膏藥似的,貼著你……
“別看他話不多,跟悶葫蘆似的,其實倔得像頭牛,應該說是幾頭牛都拉不動。骨頭又硬,今年正月,他一個人打敗了我十二個最厲害的鸞衛,外加四個東桑人,累得在比武臺上直接睡了過去……
“他不僅能打,還精於算計,一肚子的奸詐壞水,連我也給算計了進去,一開始就將我算計了進去,騙我的財,騙我的人,卻又什麼都瞞著我,花言巧語哄騙我……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還是起不下心去恨他……離得久了,我就會想他……成日在戰場上廝殺,會不會受傷……昨夜在那冰水裡泅個來回,會不會給凍成冰塊……”
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擡衣袖拭眼角,西凌王聽得頗有興趣,她卻鼻子發酸,眼眶潤溼,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