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曦軍即可過河,與西凌鐵騎共守王庭。不要等夜雲(yún)起那混蛋的旨意。”
她罵的那個“混蛋”,是大曦朝的皇帝,是她的親弟弟。十一月底,西凌的求和國書送了曦京,至今已有十餘天,仍無音訊,想必皇帝陛下心中還在猶豫,這剩下的半個草原,要如何取。如果此時,再讓他知道有一支北辰大軍,已浩浩蕩蕩從北面而來,將西凌人圍逼成夾攻之勢,他那心中的算盤,可能又得重新?lián)芾环恕K龑λ@皇弟,太過了解,或者說,對夜氏的歷代皇帝,太過了解。因爲(wèi),換做她坐在那個位置,她也會這樣做的。
甚至,她心中已經(jīng)在開始懷疑,曦軍突然大舉征伐草原,至今也就月餘,而從曦軍抵長河南岸,到今日北辰軍至,中間相差也不到半月,如果說,北辰人是伺機而動,那這反應(yīng)也太迅速了點。如果說,是早有準(zhǔn)備,那就是與曦朝暗中有默契——而這種默契的生成,以夜雲(yún)起的心術(shù),絕對做得出來。
她突然佩服西凌王的英明,爲(wèi)何要急就章,三天之內(nèi)倉促行了娶她做王后的大婚禮,又將雲(yún)都的隱秘告訴她,將整個西凌都交給她,甚至毅然替她擋箭,捨命救她,還不惜聽他自己的喪號,也要鐵腕幫她消除王庭內(nèi)患,爲(wèi)的,就是將她跟西凌人緊緊地綁在一起。那老奸巨猾的草原狼王,清楚地知道她的軟肋,他的信任,便是束縛她的繩索。
她心中還悄悄長出一個小惡魔——大0婚禮上,薩力和那一支貌似轉(zhuǎn)暈了才失手而出,直直射向她的利箭,究竟是聽了誰的命令而出?按鳳玄墨的說法,長河冰封之日,便是凍骨僵血而亡之時。也就是說,即使沒有中那支箭,西凌王的所剩時日,也不多。會不會是那老王,故意讓她,欠了他一條命。
以至於,那狼王臨終那夜,形容枯槁,茍延殘喘之際,問她,他殺她鳳家舅父與七位表兄,她恨不恨他?她竟一笑泯恩仇,再哭得稀里嘩啦,發(fā)誓要護好託雷與西凌……
現(xiàn)在看來,承諾容易,守諾難啊。可是,眼下,卻顧不上深思細想這件事件。既然都成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她也就只能跟著一起跳,同呼吸共命運。至於,撇清關(guān)係,溜之大吉的做法,她壓根沒有想過,因爲(wèi),不是那樣的人。
是故,待得午時大帳議事,當(dāng)一羣西凌大漢慷慨激昂,主張放棄王庭,各自往部族領(lǐng)地逃散的時候,最氣憤的是她。
說什麼草原作戰(zhàn),從來就沒有守帳的道理,騎兵衝來,就亂作一團,火箭飛來,就燒作一片。也從來沒有守住過,沒有高牆護河,沒有戰(zhàn)壕工事,沒有防禦武器,根本無法守。草原之大,四處爲(wèi)家,與其紮成一堆,耗盡糧草,損兵折將,到不如各自散開,保存實力,再神出鬼沒,乘機反擊。
眼看那兩個最先主張要撤兵的,上六部的兩位頭領(lǐng),已經(jīng)站起身來,轉(zhuǎn)眼就到了帳門邊,要撂攤子走人,其他人也一副看熱鬧的神情,一隻腳尖朝內(nèi),一隻腳尖朝外,一隻眼看她,一隻眼看門,一場戰(zhàn)前的大帳議事頃刻間就要變一出鬧劇。
她霍然站起身來,大喊外面的王庭十一衛(wèi),守住大帳門口,誰也不許走出大門一步。然後,調(diào)氣沉息,鏗鏘出聲,問了衆(zhòng)人兩句話:
第一句,長河南岸的下六部,是如何在一個月內(nèi)被曦朝軍隊吞噬殆盡的?
沒有人出聲回答,但皆是心知肚明,不就是一盤散沙,各自爲(wèi)戰(zhàn),不擅守據(jù),一打就跑,被曦軍抓住軟肋,先攻老巢,毀盡糧草,再逐一圍剿追擊,各個擊破的?
第二句,誰是這千里草原的主人?
她的意思,衆(zhòng)人也聽得明白。即便是西凌老王向曦朝求和的國書中,提到稱臣納貢,奉曦朝爲(wèi)至尊,但是,千里草原的真正主人,永遠只能是草原十二部族,只能是土生土長,世代襲居的草原人。外敵打上門來了,誰都可以一走了之,唯獨主人不可以。換句話說,最可以走的,是她,一個外邦公主;最不能走的,是大帳裡面的其他人。
兩句話問出,將衆(zhòng)人問得沉默,她說得有理,可是……
終是赫連長老站出來,講出這些草原男兒心中的難處,一來是兵力懸殊,以弱對強,難以取勝,二來西凌軍一貫只擅騎兵出擊,確實不擅防禦守據(jù)。
夜雲(yún)熙便心下一橫,將手中王杖重重一杵,直接金口玉言,人頭名分聲譽齊齊擔(dān)保,許諾了,十萬曦軍即可過河,與西凌鐵騎共守王庭,直至北辰人撤軍。其二,不擅守據(jù),現(xiàn)在就開始學(xué),跟過河來的曦朝軍隊學(xué),跟北辰人邊打邊學(xué)。只有守住了,纔不會有下一次的輕易踐踏,守住了王庭,草原纔有根,至於,要將這根挪到北部戈壁對面的雲(yún)都城,那都是打完這場硬仗再說的後話。不然,西凌一國,在四國間,就直不起腰板說話,甚至,永無立足之地。
她的堅決態(tài)度,終於說服了衆(zhòng)人。看著立在帳門邊的兩個刺頭,慢慢踱步回位置上坐了,看著那些西凌袍子下,朝著門外的腳尖悄悄收回了,看著那些滴溜四處打量的眼神,漸漸凝目聚神,與她認真對視——
她突然心領(lǐng)神會,也許,這些強悍的西凌人並不是真的孬種,而是在故意試探,試探這個突然就凌駕於他們之上,對他們吆三喝四的曦朝女人,是否足夠強硬,強硬到他們能夠心甘情願地臣服。
看來,這大戰(zhàn)前夕的第一場戰(zhàn)鬥,她一個人對整個西凌王庭——且大帳外面不再有死而復(fù)生的西凌老王替她壯膽撐腰——她算是打贏了。這才覺得後背黏溼,中衣早已被汗浸透,在這臘月寒冬裡,一陣陣地溼冷。
也顧不上這些講究,趁熱打鐵,開始真正的戰(zhàn)前議事。接下來,她終於見到了真正的西凌將領(lǐng)——在她讓他們看到她最強硬的一面之後。一切都開誠佈公,據(jù)實據(jù)理,客觀道來,都擱下了各自的私心小算盤,拿出了草原人的血氣與底氣,各部的兵力情況,各自的防守位置,東西北三面的要塞死穴,曦軍來了,要如何取長補短,精誠合作……
足足兩個時辰,將領(lǐng)們將能想到了,能做到了,說了個滔滔不絕,急得旁邊的王庭書記官,額角冒汗,奮筆疾書。她與託雷就坐在那王座上,幾乎插不上話,只靜靜地聽。她無意插話,他們能這樣投入備戰(zhàn),她的目的,就已經(jīng)達到,她又無須去親自指揮兵馬,衝鋒陷陣,且也沒有那金剛鑽。託雷小大王也不插話,那小孩很聰明,看著是木木地不說話,卻是豎起耳朵,聽得認真,飛快地學(xué)。
未到傍晚時分,就等來了第一批曦軍過河。五百斥候隊,過了河,就往北邊鑽了去,散開了消失在雪原裡。鸞衛(wèi)營出身的那八千精銳騎兵,兩萬重甲步兵,也是繞過王庭核心的內(nèi)廷營帳,徑直開赴十里外的北面邊營駐紮,據(jù)說是要準(zhǔn)備連夜動工,修築加固北面全線的防禦工事——上月才交過手,他們十分清楚,這方面是西凌人的弱項。
待得鳳玄墨也過了河,進內(nèi)廷來向她述事。她拉著他尋了個僻靜處,確認了二人單獨相處後,就一頭扎進那人懷裡,也不顧鐵甲寒衣硌人冷浸,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半日的緊張與委屈,統(tǒng)統(tǒng)朝他懷裡傾倒了,將她如何,一人對抗一羣西凌蠻子,此刻仍有心有餘悸……說到末了,她自己都覺得做作,她以前,好像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呢,打掉牙齒都可以和血吞的……
“別怕,有我在。”那木頭甲衣在身,行動不便,只輕攏她在懷,拍肩撫背,低低一句安慰,讓她頓覺,還是做作小氣些纔好——有糖吃。
恍惚間,曦京正月,元宵煙火中,他將她從踩踏的人羣腳下?lián)破饋恚鶢澑幍謹R,在用身體將人潮阻隔了,在她耳邊,吹氣似的,也是這句話。
遂覺得一陣酸楚甜意,神魂顛倒,陰陽交錯,不知今日此時,斯世何世也。
正沉浸在那柔腸百結(jié)的滋味中,卻聽鳳玄墨說,即可要走,又說內(nèi)廷王帳離北邊有些距離,需得將主帳大營設(shè)在靠近北面邊線處,方好掌控調(diào)度。
“你今夜,不睡王太后的寢帳了?”她心中不捨,又不好意思言明,只將手指扣在那人鐵甲腰環(huán)處,輕輕拉扯,慢條斯理地,出言調(diào)戲一番。
“還是算了吧,留給你的小大王。”那木頭順口說到,略略思索,突然嘴角一咧,掛了微笑,雙手扶緊她的腰,低頭過來,湊在耳側(cè),輕輕說了句,“如今,白日要作戰(zhàn),夜裡便不能與公主……戰(zhàn)。”
她一個愣神,瞬間聽懂了,不禁又羞又惱,又打又捶,連推帶攘,就將那人給轟走了。可接下來好半響,腦子裡都是這句話,待得夜裡上榻安眠時,又悄悄地冒出來,不由得暗自嬌嗔埋怨:她與他,一次都沒有戰(zhàn)過,他如何就說得出如此葷話來!遂銀牙咬錦被,浮想聯(lián)翩,翻來覆去,消磨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