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相公擡頭看著皇帝,皇帝也在擡頭看著他。
兩人對視了兩個眼神,皇帝陛下起身,拉著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旁議事用的椅子上坐下。
李雲就坐在他旁邊,問道:“受益兄不肯?”
杜謙微微搖頭,他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陛下,臣只是有一個疑問。”
“爲什麼這麼做。”
杜謙看著李雲,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難道太子…還需要什麼考校嗎?”
遍數史書,幾乎很難找到比太子李元地位更加穩(wěn)固的太子了。
他是皇帝髮妻所生,既是嫡子又是長子,更是在開國之初就被立爲太子。
從嫡長子的身份來說,文官便都會支持他。
而他又是薛皇后嫡出,武將那裡多半也是支持他即位的。
可以說,以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地位,只要不是傻子,只要不造他爹的反,那麼這個太子就是穩(wěn)如泰山,任誰也沒有辦法撼動。
甚至可以說,這位太子殿下即位的最大阻礙,或者說唯一阻礙,就是李皇帝本人的壽命。
畢竟父子倆,其實只差了二十歲左右,如果皇帝陛下長命一些…
哪怕是在杜謙看來,現在的朝局已經十分穩(wěn)固,皇帝不應該這樣隨意試探,或者是去考校太子。
畢竟太子已經十八歲了。
在這個時代,已經是一個成年人,成年人,自然是有自己的心智,身在太子這個位置上,又有個強勢到極點的父親,本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果這個皇帝父親,還要對他進行試驗,乃至於是直接考試。
那麼太子心裡難免會想,父皇是不是已經有了廢黜他的念頭。
一來二去,父子之間就可能會生出嫌隙,哪怕短時間內不出問題,也有可能給將來埋下禍根。
李雲伸手給杜謙倒了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低頭喝了口茶,沉默了許久,纔開口說道:“受益兄覺得此事不妥?”
“不妥。”
杜謙搖頭道:“臣以爲,這樣做有百害而無一利,科考考中,對於太子殿下來說,沒有任何助益。”
“若是不中。”
杜謙低聲道:“反而會招來別人的流言蜚語。”
“而且,太子殿下理政以來,並沒有什麼錯處。”
李雲放下茶杯,面色平靜:“東宮各種屬官,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人了罷,俱是飽學之士,有他們在,如何能出錯?”
杜相公看著李雲,他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我不明白,二郎這麼做,到底要幹什麼。”
“爲了看一看將來。”
李皇帝也在看著杜謙,他低聲道:“爲了看一看,太子對新學有沒有上心,藉以窺探,將來他能不能繼承章武朝的新法。”
說到這裡,皇帝陛下繼續(xù)說道:“如他考的不錯,禮部可以把他的案卷昭之於衆(zhòng),讓他與本朝務實之學,再難分割。”
杜相公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搖頭道:“陛下,太子殿下才十八九歲,你又春秋鼎盛,這個事情急不得,也不能急。”
“他這個年紀,心中想法俱不穩(wěn)當,我覺得,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比較好。”
他看著李雲,低聲道:“陛下還未滿四十歲,又龍精虎猛,何必著急?”
李皇帝皺眉道:“我沒有著急。”
“只是想將太子給培養(yǎng)出來。”
杜相公聞言,長嘆了一口氣。
古來開創(chuàng)之君,不管是開國之君,還是有開創(chuàng)或者是中興之功的君主,因爲身懷大功,且大權在握,往往性格會極端強勢。
這種強勢,表現在父子之間,會讓他們自然而然的想要改造子一輩,讓兒子們也像他。
因爲他是成功者。
杜相公思考了許久,纔對著李雲說道:“陛下,凡事不能太急,前些年陛下不是跟我說過,後人自有後人的想法,咱們這一輩人,管不了,也管不到嗎?”
“他自有他的想法,我不管。”
李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然後看著杜相,默默說道:“但是,我總是想要給這個世道留下點什麼,不能你我前腳剛走,後腳這個世道,就恢復了舊周模樣。”
杜相公聞言,勃然變色。
他已經聽出來了皇帝陛下的一些決心。
本來,帝制時代,一個皇帝有一個皇帝的想法,有一個皇帝的治國理念,以至於每一朝跟前朝相比,都不一樣。
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是自然的現象。
但是皇帝陛下現在的傾向是,如果他斷定太子將來,一定會否了他的國政,恐怕…恐怕…
想到這裡,杜相公不由得汗毛倒豎。
如果真的更易儲君,那對於朝廷來說,纔是莫大的變故,甚至可能會連帶著許多人,死在這場巨大的變動之中。
杜相公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皇帝陛下看著他的模樣,嘆了口氣道:“不過就是想考校考校他的學問而已,他還沒有緊張,受益兄倒是緊張得很。”
杜相公回過神來,苦笑道:“陛下,您現在已經是九五至尊,您的家事,就不僅僅是家事了。”“更是國事,是天下事。”
他認真的說道:“而且是事關國本的莫大事情。”
李雲聞言,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那這一次,就不讓他與那些學子們統(tǒng)考了,到時候出了考題,我讓他到甘露殿來。”
“我親自看著他。”
皇帝陛下深呼出一口氣:“只當是父子之間考校學問。”
杜謙也鬆了一口氣,起身對著皇帝陛下低頭道:“陛下聖明。”
李皇帝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杜相公猶豫了一下,才繼續(xù)說道:“陛下先前跟我說過,我們這一代人,最要緊的是做好章武一朝的事情,至於將來的事情,則要交給後來人。”
“太子也是陛下親自帶大的,陛下也教了他很多道理,他多半是能繼承章武一朝的。”
杜謙這句話只說了半句,後面如果不能繼承,他便沒有說了。
李皇帝揉了揉眉心,認真想了想,默默點頭道:“受益兄說的也有理,如今,你我只能堅持,多活一些年歲。”
他看著杜謙,緩緩說道:“打造出一個章武盛世,讓章武一朝的國政,深入人心。”
“從而萬世不移。”
杜謙也點了點頭,二人又議論了許久,一直到杜謙離開,皇帝陛下才默默坐在主位上,看著眼前的文書。
許久之後,他才嘆了口氣:“不止是舊學,還有千年宗法。”
老實說,哪怕是李雲這種開國之君,乾綱獨斷,現在的他,如果想要易儲,也並不太容易。
默坐了許久,李雲還是讓人,去傳孟海進宮,孟海一路進了甘露殿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
李皇帝示意他坐下,然後拍著他的肩膀,向他叮囑了幾句。
孟海額頭滲出汗水,他擡頭看著李雲,有些支支吾吾。
李皇帝默默說道:“讓你辦你就去辦。”
“這是朕的心思,不干你的事情。”
孟海這才深深低頭,他看了看李雲,問道:“陛下,這事要知會司正嗎?”
李雲想了想,開口說道:“我會跟他說的,你辦你的事情就是。”
孟海這才深深低頭,應了聲是。
隨著孟海低頭告辭,李皇帝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揹著手朝著後宮走去,走在半路,他舉目四望,然後喃喃自語。
“有些道理,想的明白,卻絕難做到。”
他搖頭感慨。
“知行合一,何其難也。”
…………
次日,天氣大好。
幽燕那裡,傳來了一些好消息,趙成在北邊,已經完成了一些對契丹人的戰(zhàn)略佈局。
除了這些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政事了,李皇帝也走出了甘露殿,來到了後花園。
今日,他約了英國公一家,進宮小聚。
這裡的英國公一家,不止是劉博的幾個妾室,正牌夫人,更有從契丹部帶回來的兩兒一女,以及幾個契丹婆娘。
劉博的這些契丹子嗣,在三天前來到的洛陽,只是這幾天李皇帝一直在忙活著其他事情,還沒有來得及見他們。
上午,劉博領著這些家裡人,在顧常的帶領下,一路來到了後花園,見到了皇帝陛下。
此時,皇帝陛下正陪著三公主李苓,四公主李英,在後花園玩耍。
劉博遠遠上前,對著李雲低頭行禮:“臣拜見陛下。”
他低頭下拜,李皇帝起身相迎,然後看了看他身後的七八個人,啞然道:“老九你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了。”
三公主阿福,四公主彩妹都認得劉博,都笑著上前,稱呼九叔。
英國公一臉笑容,蹲下來看著姐妹倆,開口笑道。
“三公主,四公主,一些日子沒見,又長高了。”
李皇帝也摸著四公主李英的腦袋,笑著說道:“這丫頭長得好,現在都比她姐姐要高了,將來多半隨我,是個大高個。”
劉博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們,笑著說道:“兩位公主將來,一定都是大美人兒。”
李皇帝瞥了他一眼,悶哼了一聲。
“你那兩個關外的兒子呢。”
“帶上來。”
皇帝陛下語氣悠悠。
“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