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真乃我家冠軍侯
嚴嵩低著頭。
一縷斑白的長髮在臉頰側(cè)飄蕩著。
嚴世蕃怔怔的看著虛空,彷彿那裡有自己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
隨從束手而立。
眼前這二位堪稱是當世最頂級的肉食者。
除去帝王之外,再無能令他們忌憚的人事。
可此刻,他們卻呆住了。
“元輔!”
崔元急匆匆進來,一進來就跺腳,“松江府被蔣慶之拿下了。”
嚴嵩父子默然。
崔元坐下,拿著茶杯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口喝下去就吐了出來,“這般燙,如何做事的?”
這是嚴嵩父子的地兒,按理沒他崔元發(fā)飆的餘地。
但此刻沒人和他計較這個。
“老夫想到了孫迪等人?!眹泪杂挠牡牡溃骸巴潜菹碌娜耍傻啦煌瑓?!”
若非如此,此刻他們就該額手相慶,爲蔣慶之的勝利而歡呼。
崔元有些焦躁,“蔣慶之拿下了松江府,隨後就會拿下南直隸。南直隸一下,整個南方何處是他的敵手?元輔,一旦讓他拿下了南方,那威勢……”
嚴嵩說道:“他若是拿下了南方,那便是不世之功。不過,沒那麼容易?!?
嚴世蕃點頭,“南方乃是儒家根基所在,儒家勢力之龐大,就算是松江府被他拿下了,可人心不服,很容易反覆。那……依舊是個坑?!?
嚴嵩說:“正是如此。如今看似局面大好,可畢竟是用了強。用強……剛不可久啊!”
崔元一言不發(fā),起身走了出去。
他知曉,嚴嵩父子與其說是在安慰他崔元,不如說是在自我安慰。
所有人都覺得蔣慶之在南方會鎩羽而歸。
可他卻給了所有人一個逆襲。
對於對手而言,這便是一記耳光。
扇的響亮。
……
“陛下!”
正在看奏疏的道爺擡頭。
芮景賢幾乎是用一個飛撲的姿勢衝進了殿內(nèi)。
那誇張的狂喜之色,讓道爺微微蹙眉。
“陛下,大喜?。 ?
芮景賢一個滑行,鞋底和地面金磚劇烈摩擦,竟然傳出了嗤嗤嗤的聲音。
蔣慶之在場的話,定然要問一句:老芮可是練過寶典?
黃錦冷冷看著老對頭的表演,心想這會是何處的好消息?
北面俺答如今正在整肅內(nèi)部,哪有心思南下打草谷。
據(jù)錦衣衛(wèi)的密報,如今草原上血雨腥風,俺答用鐵腕和屠刀強硬的鎮(zhèn)壓那些反對者。
九邊局勢從未這般好過,以至於將領(lǐng)們紛紛請戰(zhàn)。
但當蔣慶之南下的消息傳到九邊後,請戰(zhàn)的奏疏就斷了。
道爺當時還譏誚的說:“沒有慶之領(lǐng)軍,這些前陣子還如狼似虎的將領(lǐng),都變成了綿羊。丟人!”
那麼會是何處?
難道是……
黃錦的心猛地一跳。
他和道爺是榮辱與共的關(guān)係,蔣慶之南下之戰(zhàn)之重要,不只是關(guān)係新政大局,更關(guān)係到了國祚。
道爺看似平靜,可背地裡卻多次求神。
這位執(zhí)拗而強硬的帝王,第一次在神靈面前露出了軟弱之態(tài)。
嘉靖帝的眸子一縮:“何喜之有?”
芮景賢止住了衝勢,“東廠快馬來報,松江府豪強與官兵勾結(jié)倭寇,準備血洗華亭。長威伯早有防範,大捷!”
道爺握著玉錐的手猛地一緊,接著一鬆。
一口從蔣慶之南下那日開始就提著的氣,緩緩呼出。
他無需聽後續(xù)的稟告,就能推算出結(jié)果來。
蔣慶之會順勢清洗松江府,豪強、官兵,乃至於士林……
“……長威伯拿下十餘豪強,用倭寇和勾結(jié)倭寇之人的屍骸在城外築京觀……”
“……長威伯拿下十餘將領(lǐng),如今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的人正在清查松江府官兵,長威伯交代,一查到底,除惡務(wù)盡……”
那個瓜娃子應(yīng)當會再接再厲,接著出手吧?
道爺嘴角微微翹起。
孫迪等人不時在他這裡嘀咕,什麼年輕人辦事不牢,什麼臣等願意南下……
他們南下能作甚?
和稀泥不可能。
蟄伏多年,憋了一肚子氣,想趁機收拾那些老對手,順帶交換些好處纔是他們的真實目的,
孫迪等人可用,但不可重用。
這一點道爺非常清楚。
非黑即白是治政的大忌。
帝王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所謂忠心耿耿之輩的真面目。
可以說,十之八九都是投機者,或是牆頭草。
真正一心爲公,一心爲國的,百不存一。
這便是人心,人性。
若是選擇非黑即白,那麼你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朝中再無一人可用。
所謂孤家寡人,便是如此。
勘破了人性帶來的惡果,便是再無可信之人。
人活到了這個境地,可悲,可憐。
道爺這數(shù)十年便是如此。
但此刻他嘴角卻微微翹著。 心情極爲愉悅。
“慶之何在?”
“長威伯往東邊去了?!?
“東邊?”
“是。東廠的人在暗處,無法詢問?!避蔷百t老老實實地說。
“陛下,有長威伯書信?!?
蔣慶之依舊選擇了書信的形式。
黃錦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書信,先驗證了封印,沒發(fā)現(xiàn)問題。他小心翼翼的打開,看了裡面一眼,沒發(fā)現(xiàn)異常。
“陛下!”
道爺接過書信,從黃錦撕開的口子裡取出信紙。
蔣慶之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陛下,臣往東去了!
道爺想到了蔣慶之南下之前和自己的長談。
那一次長談中,蔣慶之說了自己對新政,對大明,對下一步的看法。
——新政開端必須強硬,這是姿態(tài)??梢晃稄娪?,就如同火上澆油,初始火勢看似被壓下了,可轉(zhuǎn)瞬就會轟然反彈……
——臣以爲,強硬之後當分化。
蔣慶之說的分化,便是用利益來拉攏一批人。
有這批人從中作梗,南方士大夫,豪強們將無法形成合力。
各個擊破!
後面是蔣慶之對松江府之行的總結(jié)。
——秀才謀反,十年不成!
您可以安心了。
帝王都是狐疑的生物,猜忌的兄弟。
南方士大夫們會在蔣慶之的壓制之下爆出什麼東西來,道爺一直在琢磨。
謀反!
敢不敢?
如今看來,不敢。
但正如同蔣慶之所說的那樣,壓制的越狠,越長久,反彈就會越猛烈。
所以,強硬之後,就該是舒緩了。
一張一弛。
陸炳又晚了芮景賢一步,他站在殿外,剛想請見,就見奶哥擡頭,久違的愜意浮現(xiàn)眼中。
“真乃我家冠軍侯!”
冠軍侯!
陸炳低頭,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讚譽?。?
他也曾幻想過道爺有朝一日衝著自己讚道:“真乃朕的冠軍侯?!?
爲此他在軍中也結(jié)交了不少將領(lǐng),以及武勳。
歷史上他也曾干涉軍務(wù),甚至頗有成效。
但距離前漢的冠軍侯差之甚遠。
陸炳想到了錦衣衛(wèi)密報中的一段話。
——長威伯一襲青衫走上高臺,秦淮河名妓含羞偷瞥。他轉(zhuǎn)身,臺下豪強俯首,無人敢直視……
陸炳閉上眼。
嘆息。
我!
終究不如他!
……
城外墨家基地。
孫迪正在笑,“夏公這話的意思是說,墨家當興,我儒家當退避三舍嗎?不知夏公束髮受教學的是什麼?!?
這是質(zhì)疑夏言忘恩負義。
——是儒學,是儒家給了你夏言榮華富貴,給了你走進廟堂,指點江山的機會,可你卻反戈一擊。
要不要臉?
此刻衆(zhòng)人依舊在大門內(nèi),周夏不知是忘記了,還是故意爲之,並未邀請孫迪等人進去。
夏言呵呵一笑,那譏諷的味兒很濃,“何爲家,何爲學?前秦之前,諸子百家恍若百花綻放,哪家學說非此即彼?”
“當年夫子帶著衆(zhòng)弟子周遊列國,所爲何來?爲的是自己的學說能被採納。至於一家獨大,乃至於非此即彼,老夫敢說,夫子從未想過?!?
“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胡宗憲來了?
“夫子尚且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今日之儒家,卻容不得一個墨學,爲何?”周夏質(zhì)問。
你們不是喜歡用祖制壓人嗎?
來,夫子的話對於儒家來說是不是祖制?
是!
那麼你等就把前面的話嚥下去!
小子不錯……夏言微微頷首讚許,覺得蔣慶之這個弟子看似不顯山露水,可卻自有鋒芒。
孫迪呵呵一笑,“夏公可知長威伯在南方惹得天怨人怒?雖說新政必行,可這等逼人太甚……夏公可還記得當年楊廷和等人?”
“老夫還不老。”夏言不服老,每次吃飯孫重樓最喜歡和老頭兒逗樂,不是夾起脆骨,就是拿出肉乾來大嚼,挑釁夏言。
你不是不老嗎?
來,試試牙口。
孫迪說:“當初陛下本有妥協(xié)之意,可楊廷和等人卻逼人太甚,把陛下逼到了絕境。陛下無可奈何,悍然一擊……如今楊廷和何在?楊黨何在?”
這是反面例子。
“老夫以爲,長威伯此行必然告捷!”夏言當然不肯示弱。
孫迪笑了笑,“那要不……”
“打個賭?”夏言挑眉。
“老夫正有此意?!睂O迪回頭看了一眼同伴們,衆(zhòng)人點頭,孫迪說:“如此,老夫手中有前唐顏真卿真跡……另外,若是長威伯大功告成,老夫便爲此處……”
孫迪指指大門,“老夫便爲此處題字?!?
題字便代表認可。
可見孫迪自信滿滿。
夏言點頭,“伯府有前唐李太白真跡,可爲賭注。若是老夫輸了,便從此不踏入此地一步!”
這個賭注……太大了吧!
衆(zhòng)人愕然,卻見老頭兒的鬚髮在風中飄蕩,雙目炯炯。
當年那個霸氣的元輔!
迴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