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時期藤壺女御是已故左大臣之女,又在當今皇上還是皇太子時,最先進宮當了皇太子妃,皇上特別寵愛這位女御。然而這位受寵的女御最終也沒能立爲皇后,而虛度歲月。這期間比她後進宮的明石女御被立爲中宮皇后,生了許多皇子公主,個個均已長大成人。而這位藤壺女御生育少,只生一位皇女,人稱二公主。藤壺女御被後來進宮的明石女御的氣勢所壓倒,自嘆命苦。爲彌補此生之缺憾,她希望至少要讓這女兒前途輝煌,以圖稍事安慰初衷。因此盡心竭力栽培教養這位二公主。
這位二公主長相相當標緻,皇上也非常憐愛她。只因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一向受到珍視寵愛,世間無與倫比,因此世人大都以爲二公主無法與大公主比擬,實際上,在暗地裡二公主受到的珍視待遇,不亞於大公主。藤壺女御的父親左大臣在世時威權顯赫,時至今日其餘威猶存,尚未全衰,因此藤壺女御的生活格外優裕,從她那衆多貼身侍女的服飾裝束到長年的四時行樂諸事,無不安排得井井有條、體面闊氣,她們過著時髦高雅的生活。
二公主十四歲那年,即將舉行著裳儀式。藤壺女御等從春天開始就著手做準備工作,把一切與此無關的事務暫時撂在一邊,專心籌辦儀式,萬事力求做到盡善盡美、超羣出衆。左大臣家祖先留傳下來的傳家寶物,此時都能派上用場,於是多方搜尋,拼命致力於做準備工作。在這過程中,藤壺女御突然於夏季裡被妖魔纏身,竟一病不起,終於辭世。這是萬般無奈、極其遺憾的事,皇上也只有悲傷嘆息。這位藤壺女御性情溫和,富於同情心,因此殿上人對她的辭世無不痛悼惋惜,他們說:“宮中少了這位女御多麼寂寞啊!”連地位並不很高的女官,也無一不思慕她,更何況年齡尚小的二公主,倍加悲傷痛哭,思母不已。皇上聞知,十分難過,也很可憐二公主,於是在七七四十九日居喪期屆滿後,悄悄地從藤壺女御的孃家把二公主接回宮中,並且每天都到她居室內來探視她。二公主身穿黑色喪服,容貌瘦削,然而看上去反而顯得比往日更清秀高雅,她的心性也像個成熟女子,似乎比她母親藤壺女御更顯得恬靜穩重,皇上看了不勝欣慰。不過有個實際問題,那就是她母親孃家那邊,她的外祖父早已過世,如今沒有權勢顯赫的母舅做她的保護人,只有大藏卿和修理大夫之類,而且又都是她母親的異母兄弟。尤其是這兩人在世間沒有多大的威望,也沒有多高的地位,一個女子以這樣的人作爲自己的保護人,實在是令人痛苦的事。想到這些事,皇上覺得她很可憐,只好由自己來關照她,爲她操心的事可就多了。
御苑裡的白菊花,霜降後色澤變得更鮮豔,正是盛開怒放時節。天色悽清,陣雨紛紛,催人哀愁,皇上惦掛著二公主,來到她房中,和她閒談舊事。二公主對答從容,毫無稚氣,皇上覺得她長相很美麗可愛,心想:“像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淑女,世間不可能沒有賞識、珍視她的君子。”他回憶起父皇朱雀院當年將女兒三公主嫁給六條院源氏大臣,其用心良苦的諸多往事,想道:“雖然當時有人持異議說:‘哎呀!公主下嫁臣下,好不體面。另想他途豈不更好?’但是現在看來,那位源中納言人品優異出衆,三公主的一切,全靠這兒子周全照顧,她往昔的聲望絲毫無損,依然過著高貴優裕的生活。當年倘若三公主不嫁給源氏大臣,難保不會發生意外的不體面之事,從而自然會招來世人的輕蔑恥笑。”他尋思了一會兒,決心要趁自己在位期間爲二公主選定駙馬,就按照當年父皇朱雀院選定源氏大臣的辦法去做。他又想:“這駙馬人選,除了中納言薰君外,別無更合適的人可選了。”他此前不時在想:“確實,即使讓中納言薰君站在諸皇子們身邊並排進行比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薰君都毫不遜色。縱令薰君已有戀慕的女子,但他也不會冷落我女兒,而做出有損名譽的蠢事吧。再說他終歸要迎娶一位正夫人的,不如趁早在他定親之前,向他隱約示意吧。”
皇上和二公主下棋,暮色漸濃,陣雨忽降忽止,饒有情趣。皇上望著暮色映照下的菊花,覺得它更添嬌豔了,他召喚侍臣前來,詢問:“此刻殿上有誰人?”侍臣稟奏:“有中務親王、上野親王、中納言源朝臣等在伺候。”皇上說:“叫中納言源朝臣到這裡來。”中納言薰君便來到御前。的確,中納言薰君確實有值得召到御前來的價值,薰君人未到,他那身上天生的香味早已傳送了過來,他的容貌舉止,迥異於尋常人。皇上對他說:“今日陣雨忽降忽止,比往常更覺悠閒。這裡不便舉辦管絃樂會,要消遣解悶,下棋最爲適宜。”便命取出棋盤,叫中納言薰君走近前來和他對弈。薰君常蒙皇上召到身邊,已成習慣,他以爲今日也一如既往。皇上對他說:“我有一件很好的賭物,不願輕易給人,但給你則不可惜。”中納言薰君聽了此語,不知作何感想。只見他畢恭畢敬一味專心下棋,對弈的三盤棋中皇上輸了兩盤。皇上說:“真遺憾啊!”接著又說:“今天先‘許折一枝春’。”薰君沒有答話,旋即走下庭院折取一枝頗有情趣的菊花,並詠歌奏曰:
如若尋常籬下花,
隨心摘取又何妨。
看來著意匪淺。皇上答道:
不堪霜凍園菊蔫,
色香依舊留人間。
皇上屢屢隱約暗示己意,中納言薰君雖然是直接承旨而非由他人傳聖旨,但因脾氣優柔寡斷,並沒有當即表示從命之意。他心想:“做二公主的駙馬,並非自己的本意,此前也有人屢次把可愛的女子推薦給我,我都委婉地謝絕了。如今倘若當了駙馬,豈不是好比聖僧還俗了嗎?”仔細琢磨,自己的這種想法也很古怪。明明知道真心思慕二公主並求之不得者大有人在,自己雖然無意追求,心中卻在胡思:“二公主倘若是正宮皇后所生就好了!”這種想法未免太逾越本分了。
夕霧左大臣略聽說此事。他本來決意要將自己的女兒六女公子許配給薰君的。夕霧原想:“縱令中納言薰君不肯痛快答應,但只要懇切求他,他終究不會拒絕。”但現在出現這件意外事,夕霧心中十分妒忌。可是轉念又想:“對了,丹穗兵部卿親王對我女兒雖然沒有特別的誠心,然而從未斷絕給她寫富有風情的來信。就算是逢場作戲,也是前世的宿緣,最終不至於不愛她的。下嫁給身份卑微的尋常男子,縱令‘海誓山盟猶盈耳’,終歸還是不體面,自己也會感到遺憾。”接著又怨天尤人地說:“在這人情淡薄的末世,女兒的前途大事著實令人揪心,當今的世道連皇上都要爲搜尋東牀而操心,何況臣下,過時的黃花女兒真是沒法子呀。”他言外之意帶有挖苦皇上的意思。他每每向他的異母妹明石皇后發牢騷,認真拜託她成全六女公子與丹穗親王成親的事,明石皇后不勝其煩。明石皇后對三兒子丹穗親王說:“真過意不去啊!夕霧左大臣長期以來有意招你爲婿,你卻難爲他,退避三舍,太不知情了。身爲親王,前途命運如何全仗後援外戚如何而定。你父皇常提到,想讓位給你哥哥皇太子,屆時也許你就有望當皇太子了。當臣下的,一旦定下正夫人,就不好分心另娶一個。儘管如此,像夕霧左大臣這樣老實的人也有兩位夫人,他都能巧妙地讓她們和睦相處,彼此沒有妒恨嘛。何況是你,倘若如我所願,你當上皇太子,那麼多娶幾個女子又何妨呢!”她異乎往常地說了許多,而且頭頭是道,丹穗親王的心思,本來就不是全然無意向的,怎麼可能認爲此言荒唐而斷然拒絕呢,只是內心有個小算盤,生怕當上夕霧左大臣的女婿之後,被奉爲上賓,籠閉在嚴肅呆板的深宅大院裡,不能像迄今行動隨意自在,驟然變得拘謹受約束,那纔是難受的。可是轉念又想:“正如母親大人所說的,過分得罪這位左大臣,於己不利。”因此姿態也逐漸軟了下來。不過,丹穗親王本來就是個用情不專一的好色者,他對按察大納言紅梅家女公子的愛慕至今尚未斷念,每逢春天櫻花秋季紅葉盛時,他總是不忘去函漫抒情懷,他似乎覺得無論哪位女公子都很可愛。這一年無所事事,倏忽就過去了。
翌年,中納言薰君二十五歲。二公主爲母服喪期業已屆滿,因此議婚論嫁之事無須顧忌什麼了。有人向中納言薰君進言:“看來只要你向皇上開口求婚,肯定會獲準的。”中納言薰君思忖:過分冷淡二公主,只當不知那回事,未免太乖僻失禮。於是每有機會,就隱約流露求婚之意。皇上哪有不允之理。中納言薰君聽人傳話說:“皇上已經定下結婚日期。”他自己也已察知皇上的意思。然而自己心中還是念念不忘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真是滿懷悲傷。他心想:“我與宇治大女公子有如此深厚的宿緣,爲什麼終不能成眷屬啊?!”回憶往昔,只覺莫名其妙。他每每想入非非:“哪怕是身份卑微的女子也罷,只要面影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會傾心於她。據說古時焚燒還魂香,煙霧中能見到故人的面影,若能讓我再見大女公子一面該有多好啊!”他並不急切盼望與二公主成親的日子早些到來。
且說夕霧左大臣抓緊準備六女公子與丹穗親王的婚事,日子選定在八月內。居住在二條院的宇治二女公子從他人那裡聽到了丹穗親王與夕霧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結婚的事,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怎麼可能長久地只陪伴我呢。我早就估計到,像自己這樣微不足道的人,定然會遭遇災難被人恥笑。儘管自己早已知曉他是個生性輕浮靠不住的人,但是和他相處之後,倒也不覺得他那麼無情,他總是向我表示要堅守盟約,然而如今倘若他突然變卦,另求新歡,叫我怎得安寧,縱令不像身份低下者那樣,被他狠心斬斷情緣,但是今後想必也會後患無窮的。自己終究是個苦命人,恐怕最終還是不得不返回宇治山莊生活吧。”接著她又想:“還不如當初埋沒在山鄉里來得清閒,如今將成爲一個遭丈夫遺棄的棄婦重歸故里,豈不招來山裡的獵人、樵夫們的恥笑?多麼不體面啊!”她悔不該違背了父親的諄諄遺訓,輕率地離開蓬門蓽戶的山莊,事到如今才體會到可恥可悲。她想:“已故姐姐乍看似乎生活散漫、生性脆弱,對任何事都無定見,其實,她內心很有主見且相當堅強。中納言薰君對她極甚愛戀,時至今日還念念不忘,成日哀嘆不已。倘使姐姐至今尚健在,說不定也會遭遇與我相同的厄運。不過,姐姐在婚姻這點上深謀遠慮,決不落入他的圈套,她想方設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決意要削髮爲尼。因此倘若此刻她還活著,想必也早已成尼姑了。如今回想起來,姐姐多麼聰明賢惠啊!父親和姐姐的在天之靈倘若有知,看到我如此狀態,該不知會多麼責怪我輕率無知啊!”她深感可恥,也很悲傷,可是又無可奈何,心想:“事到如今只顧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帶著這種神色,如何面對丹穗親王呢?”只好強忍下去,裝著不知道有六女公子的事似的,虛度時日。丹穗親王近來對二女公子比以往更加親熱了。無論是早起或夜間就寢時,都親密有加地和她敘談,並向她保證不僅今生,甚至來世,他對她的山盟海誓永不變。
轉瞬到了五月裡,二女公子覺得身體似乎有些異樣的變化,時不時覺得有些不適,但又不是特別痛苦不堪,只是進食比往常少,食慾不振,終日躺著。丹穗親王未曾見過這般情景,不知是女子懷孕的反應,還以爲是天氣炎熱,她體弱難受的緣故。儘管如此,畢竟也覺得有點奇怪,似乎察覺到什麼,丹穗親王有時也問她:“從你的癥狀看,是不是有身孕了呢?”二女公子覺得怪難爲情的,她沒有回答,只是裝作沒事的樣子。此外也沒有多嘴多舌的侍女從旁插話說明,因此丹穗親王也不瞭解確實的情況如何。
到了八月間,二女公子從別人那裡聽說丹穗親王與六女公子行將結婚的日期。丹穗親王不是存心要瞞過二女公子,只是覺得說出來心裡很痛苦,覺得對不住她,所以沒有對她說。二女公子則覺得如此大事竟秘而不宣,更令人憂心痛恨。她心想:“結婚儀式又不是秘密地進行,世間一般人都廣泛知曉了,他竟連結婚的日期都不告訴我。”這怎不叫她懷恨在心呢。自打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之後,丹穗親王除了有特殊情況之外,即使進宮也不在宮中值宿,更不在其他各處過夜。今後驟然要在他處歇宿,讓她徒守空房的這份寂寞,她怎能忍受得了。爲了緩衝她將獨宿的那份寂寞痛苦,丹穗親王從現在起經常到宮中值宿,以期二女公子逐漸習慣獨宿。然而二女公子似乎只覺得他冷酷無情,內心無限怨恨。
中納言薰君得知此事,格外同情宇治二女公子,他想:“不管怎麼說,丹穗親王是個輕浮好色者,儘管他憐愛二女公子,但今後勢必喜新厭舊,移情別戀。六女公子孃家即左大臣家威權顯赫,如若仗勢不講理,硬是獨佔新婿,那麼近數月來不習慣於獨睡的二女公子,日後獨自空待天明之夜必定很多,實在可憐。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的心思多麼糊塗不中用。爲什麼要把二女公子讓給丹穗親王呢?自從自己對已故大女公子情有獨鍾之後,這顆本是厭棄塵世、清澄純潔的心,也變得渾濁,一心只顧戀慕此人,想入非非。我畢竟顧忌到在大女公子尚未心許之前,倘若強行佔有她,自然違揹我指望與她神交的初衷,此舉不可取,從而只盼她對我懷有好感、至誠相待,以期發展至水到渠成、自然成事的那天到來。然而大女公子一方面冷淡待我,另一方面又不全然捨棄我,爲了撫慰我的情緒,她以‘胞妹如同我身’爲由,希望我把戀情移向非我所鍾愛的二女公子身上。我對此內心既生氣又怨恨,因此第一個反應就是:‘務必讓大女公子的計謀落空。’於是,我急忙把二女公子推薦給丹穗親王。由於我的懦弱和感情上的瘋狂奔馳控制不住,竟輕率地引導丹穗親王到宇治山莊來與二女公子相會。現在回想起來,感到當時自己的想法是多麼不像話呀!思來想去,後悔至極。從丹穗親王這方面說,不管怎樣,他多少總會記得當時的情景吧,難道他就不顧忌到我聽說此事後會作何感想而約束自己謹慎行事嗎?唉,算了!如今的丹穗親王似乎隻字不提當年的往事了。可見輕浮好色的人隨興而走,容易移情別戀,這不僅傷害了女方,對朋友的友誼也是靠不住的,他無疑會採取輕浮的行徑。”薰君想了許多,他痛恨丹穗親王。也許由於自己生**情專一,所以覺得那種容易移情別戀的人非常不道德。中納言薰君接著又想:“自從宇治大女公子過世後,皇上就有意將二公主賜予我,可是從我的想法來說,並不感到特別欣喜。我只是想:‘倘若能迎娶宇治二女公子爲妻就好了。’這種心情與日俱增,情思愈加濃重,大概是由於她畢竟是已故戀人的胞妹,有血緣至親的關係,使我無法斷念吧。人世間的姐妹當中,這姐妹倆的感情和睦程度真是無與倫比,記得大女公子彌留之際曾對我說:‘請等同於我地看待我留下的胞妹吧。’她接著還說:‘我今生別無不稱心如意之事,惟有你不應承我的安排迎娶我妹,是我莫大的遺憾,也是我對塵世最爲揪心之事。’大女公子的在天之靈看到今天的這番情況,想必更加痛恨我了!”他陷入悔恨綿綿的沉思遐想,想到自己放棄了的宇治二女公子如今夜夜寂寞獨寢,可能處在聽到一絲風聲也會驚醒的情狀,他只覺往昔不堪回首。又思索二女公子的未來將如何,不由得感到人生在世實在了無意趣。
中納言薰君對侍女們偶爾也會說些消遣解悶的話語,有時召喚她們到身邊來侍候,然而在她們當中,似乎沒有吸引他真誠傾心愛慕的人,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清白淡薄的。儘管如此,薰君心中也曾想:“她們當中有些人的身份,並不亞於宇治山莊的姐妹倆,只因時勢變遷家道中落,過著孤苦無依的生活,我把這樣的一些女子找來,安排在三條宅邸內供職,充當侍女,其人數衆多。由於自己考慮到有朝一日毅然決然遁入空門時無所羈絆,因此從不沾惹她們。現在卻爲對已故宇治大女公子情緣未了而深陷苦海,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生性也未免太乖僻了。”他思緒萬千,終夜難以成眠,直至拂曉,但見朝霧瀰漫籬笆一帶,百花爭妍鬥麗,其中夾雜著牽牛花,無常地綻放。他凝神注視著它,情不自禁地吟詠古歌“朝開即逝苦斷腸”,此花似乎象徵著人事無常,令人看了不由得感慨萬千。格子窗門依然敞開著,他稍事躺了一會兒天就亮了,因此牽牛花綻放時,只有他獨自觀賞。他招呼家臣說:“我這就要到北院去,請備車,不要太張揚。”家臣迴應說:“丹穗親王從昨日起就進宮值宿去了,昨夜隨從人員駕馭著空車回府的。”中納言薰君說:“丹穗親王雖然不在家,他夫人患病,我得前去探視。今天是必須進宮的日子,我得趕在太陽升起之前去探望。”說著穿好裝束,出門時信步走下庭院前的臺階,佇立在花叢中,雖說不是要擺出一副風流瀟灑的模樣,但說也奇怪,一眼看去,頓覺風度高雅,不由得令觀者產生自慚形穢之感。絕非那些苦心裝扮、裝腔作勢的風流男子可以比擬的,他的身影呈現一派天生自然的優美神采。他將牽牛花的藤蔓拽了過來,想摘下牽牛花,只見露珠紛紛滴落,遂自言自語似的詠歌曰:
“朝露沁潤牽牛花,
一現即蔫有誰憐。
真是無常啊!”他手持摘下的牽牛花,對黃花龍芽則“視不見”地攃身而過,出門去了。
中納言薰君於曙光初照,朝霧瀰漫,天空景色饒有情趣之時來到二條院。他心想:“丹穗親王不在家,室內淨是女眷,大概都在無拘束地睡懶覺,此時去敲格子門或旁門,或故意咳嗽求開門,未免太突兀。今天來得過早了。”於是招呼隨從人員,叫他們從敞開著的中門探視一下。隨從人員回來稟報說:“格子門都已打開,侍女們似乎已在走動。”於是,中納言薰君從車上下來,在霧靄迷濛中文靜地走過來,侍女們還以爲是丹穗親王偷訪情人歸來,但是嗅到帶著霧氣飄送過來的一種特殊的奇香味,就知道是中納言薰君來了。幾個年輕侍女肆無忌憚地議論說:“這位中納言大人果然儀表堂堂、俊美醒目,只是過分嚴肅,令人暗恨呀。”她們不慌不忙,只聽見衣裳摩擦的窸窣聲。她們輕巧地將坐墊送來,動作體態合乎禮儀,中納言薰君口出怨言說:“似乎把我當作一般客人看待。允許我在這裡坐下,固然令人高興,不過如此疏遠地把我隔在簾外,我心中難免感到不快,今後不敢常來打攪了。”侍女回答說:“那麼您以爲如何纔好呢?”薰君說:“像我這樣的熟客到訪,理應安排在北面清幽的房間歇息纔是,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想法,我不該說三道四。”說罷遂將身子靠在門檻上了。衆侍女便勸請二女公子說:“還得小姐出面應酬纔是。”薰君本來就不是個脾氣暴躁、性格強悍的人,近來更加謹小慎微,顯得更溫文爾雅了。二女公子覺得現在和他直接談話,以前那種羞澀之感逐漸減少了,也習慣了。中納言薰君見二女公子面帶病容,遂詢問說:“聽說貴體欠佳,現在情況如何?”二女公子並沒有作明確的回答,只是神態顯得比往常更加消沉,中納言薰君見狀,覺得她很可憐,便像兄長一般細膩地教導她世間萬般的人情世故,並多方安慰她。二女公子的談話聲音,從前並不覺得酷似她姐姐,可是現在聽來,不知怎的,簡直與已故大女公子的聲音別無二致,薰君倘若不是顧忌到旁人會有微詞,真恨不得掀開簾子走進去和她面對面,仔細瞧瞧她那滿面愁容。薰君此時似乎才領悟到:“世間畢竟沒有無憂無慮的人吧。”於是薰君對二女公子說:“我自信縱然不像他人那樣官運亨通、富貴榮華,卻也不至於心受委屈,悲嘆度日,而能稱心如意、獨善其身地度過生涯。不料竟由於自己生性乖僻,以致遭遇莫大的悲傷事,更由於自己的懦弱、優柔寡斷,受盡了後悔的折磨痛苦,弄得心灰意冷、苦惱萬狀,實在是無聊至極。常人重視升官晉爵,視爲重大要事,他們爲此而奔波、憂愁、慨嘆,本是理所當然。比起這樣的一些人來,我的憂愁與悲嘆,實在是罪孽深重啊!”說著將剛纔摘下的牽牛花放在展開的扇面上觀賞,只見花瓣的顏色逐漸略帶微紅,看上去反而覺得饒有情趣,於是輕巧地悄悄將花遞入簾內,並詠歌曰:
無常白露含情灑,
叮嚀照拂牽牛花。
牽牛花上的露珠並非薰君故意造作,而是自然的現象,二女公子看見天然的露珠停留在行將萎謝的花瓣上,遂答歌曰:
“朝露未消花已謝,
留下露珠更悽切。
孤身隻影,能仰仗誰呢?……”她的聲音極其悽婉細小,全歌幾乎首尾接不下去似的,薰君感到:“這情狀酷似已故大女公子啊!”薰君緬懷故人,悲傷的情思不由得涌上心頭。他對二女公子說:“秋天的天空,比起其他的季節,更令人倍感哀愁。前些日子,爲了排遣寂寥,我曾到宇治一趟,但見宇治山莊‘庭院籬落似秋野’,實在荒涼,滿心悲傷不堪忍受。回想當年先父作古後,無論是他最後兩三年間遁世時所隱居的嵯峨院,或是居住的本宅六條院,但凡到訪這兩座院落者,無不感慨悲傷,懷舊之情溢於言表。看到庭院裡花草樹木的頹勢、小溪的流水淙淙,無不催人落淚而歸。在六條院附近一帶供職的人們,不論上下、職務高低,大都滿懷深情待人。當年聚集在六條院的諸多夫人,紛紛離散各處,似乎都在各自度送遁世出家的生涯。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沉淪在悲傷嘆息中,心煩意亂,無所適從,或遠赴深山老林,或當毫無指望的鄉下人,走投無路徘徊彷徨於各處的人甚多。但是待到院落盡皆荒蕪,能讓人忘卻煩惱和憂愁的千葉萱草叢生之後,反而又好了起來。如今夕霧左大臣遷居六條院,明石皇后所生的諸多皇子也來居住,昔日的繁榮景象似乎又在復甦了。如此看來,舉世無與倫比的悲傷哀愁,經過若干歲月的盪滌,終有消停釋懷的一天。可見悲哀是有限度的。我雖然是在追溯往事,不過當時年紀尚幼的我,未能深刻懂得喪父之悲哀,相形之下,最近與令姐訣別之沉痛哀傷,宛如一場不知何時方能醒過來的無常夢一般,雖說同樣都是哀傷人事之無常,但是此次的悲傷,其罪孽更加深重,甚至令人擔心會影響到來世呢。”薰君說罷,情不自禁地落淚潸潸,可見他對已故大女公子的愛多麼深沉。即使與大女公子交情一般的人,看到薰君這副哀傷的模樣,也不能不被打動。何況二女公子自有傷心事,正爲自己前途無著落而心煩意亂,她比往常更加緬懷已故姐姐的面影,從而更加眷戀和悲傷。薰君的這番話更促使她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隔著簾子相對默默哀泣。
二女公子說:“古人云:‘塵世憂患誠煩人’,我身居山鄉時,未曾真正將都城和山鄉做過比較,虛度了若干的歲月,現如今很想設法回到宇治山莊過那幽靜的生活,但看樣子似乎很難如願。我很羨慕老尼弁君。本月二十日過後,是先父三週年忌辰,我多麼想聽聽山莊附近的山寺那邊傳來的鐘聲啊!甚想懇求你悄悄地帶我走一趟。”薰君說:“你不希望故鄉荒涼,確實出於一片愛心,不過談何容易,山路崎嶇,即使行動敏捷的男子,往返也絕非容易。因此儘管我心繫山莊,但也只能闊別多日才赴一趟。已故八親王三週年忌辰應做的法事等,我皆已囑託阿闍梨舉辦,由他操持一切。在我看來,山莊宅邸還是捐獻給佛,做佛寺吧。時不時地前去探視,只會招來無窮無盡的往事回憶而悲傷感慨,著實無濟於事,不如讓它成爲佛寺,反倒可以消除罪孽,我是這樣想的,但不知尊意如何。請不要有任何顧慮,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管怎麼說,我都會遵從你的意願行事的。”他還談了許多瑣碎的實際事務。二女公子聽見中納言薰君說已經囑咐舉辦法事之後,覺得自己也應爲已故父親做些功德上供等事。她內心甚想以此爲藉口而奔赴宇治山莊,並就此留居山莊不復回京,她的這種心情,不免在言談中隱約流露了出來。中納言薰君勸導她說:“此舉萬萬不可,辦任何事都須謹慎從長計議纔好。”這時候,太陽已升得老高,侍女們都紛紛前來聚集,中納言薰君顧忌到在此停留過久,會遭人懷疑有什麼隱情,於是準備離開,他說:“我無論到何處,都不會安排我坐在簾外,今天心情總覺得很不自在,不過,我還會來造訪的。”說罷起身告辭。薰君深知丹穗親王的脾氣,惟恐他日後知道自己來訪,定會起疑心:“爲何趁主人不在家期間前來造訪?”這就很麻煩,於是薰君召喚這裡的家臣長官右京大夫來,並對他說:“聽說丹穗親王昨夜已經從宮中退出回府,所以前來拜訪,卻原來尚未回家,實在遺憾。我這就進宮,也許能在宮中見面。”右京大夫回答說:“今天丹穗親王會回來的。”薰君說:“那麼傍晚時分我再來吧。”說罷就走了。
薰君每次見到二女公子的姿影,總會想到:“我爲什麼要違背已故大女公子的意願而不娶此人爲妻呢?真是思慮欠周啊!”這種後悔之念與日俱增。可是後來,他轉念又想:“時至今日何苦再後悔呢!這還不都是自己招來的嗎?自己的脾性多麼乖僻啊!”自從宇治大女公子辭世後,薰君就一直堅持吃齋,日以繼夜勤修佛法。他母親三公主至今依然年輕文靜,生性還很天真,但是她看見兒子的這副模樣,驀地意識到:“莫非他也想出家?!”一種不祥的兆頭在心中盤旋,她對兒子說:“‘我身世壽無幾多’,總希望在世期間,能看到你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我身爲尼,不便勸阻你意欲遁世出家的念頭,然而你倘若出家,那麼我存活世間還有什麼意義,我悲嘆痛苦越多,罪孽就更加深重。”薰君聽了,深感對不住母親,於是強自按捺住萬般遐思,在母親面前總裝作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夕霧左大臣把六條院內的東大殿裝飾得富麗堂皇,操辦一切陳設,但求盡善盡美,一心盼待丹穗親王前來歇宿。十六夜的明月緩緩升空普照大地,卻不見丹穗親王前來,左大臣夕霧等得好不心焦,心想:“丹穗親王對這門親事本來就不怎麼上心,莫非不來不成?”他內心忐忑不安,於是派人去打探具體情況如何。使者回來稟報說:“丹穗親王今天傍晚從宮中退出後,奔二條院去了。”夕霧左大臣知道丹穗親王在那邊金屋藏嬌,心中很不愉快,但又想到:“如今已萬事俱備,倘若他今夜不來,我將遭到世人的恥笑。”遂特派兒子頭中將到二條院去把丹穗親王迎接回來。並贈歌一首,曰:
皎潔明月照我家,
良宵過半未見君。
丹穗親王不想讓二女公子看見他今晚前去他處歇宿的情形,擔心她看見了心裡難過,因此本打算從宮中退出後,直接去六條院,所以只寫了封信給二女公子通知一下。可又擔心不知她會作何回覆,覺得她太可憐了,便又悄悄地回到二條院來。他看見她那令人哀憐的姿影,不忍心捨棄她而去六條院,他知道她心情鬱悶,對她說了許多“決不變心”的話。明知“難能撫慰我心靈”,也和她一起觀賞悽清的月色。正在此時頭中將來了。
二女公子近日來愁緒萬千,不勝悲傷,然而她不願意流露出來,無論如何也想極力強忍下去,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因此聽見頭中將從六條院前來迎接丹穗親王,只當作不知曉,神色泰然,從容鎮定,內心卻十分痛苦。丹穗親王聽見頭中將前來的動靜,心中畢竟覺得六女公子也很可憐,因此也想前去,於是對二女公子說:“我前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你一個人,‘莫對月明’喲,我心神也不定,實在不好受。”說罷,面對二女公子覺得怪不自在的,於是從內室向正殿那邊走去。二女公子目送著他的背影,腦子裡雖然沒有什麼過多的想法,卻情不自禁地淚如雨下,只顧“伏枕而泣心惆悵”,連自己都覺得:“人心實在可憐啊!”接著又想:“自家姐妹倆自幼身世孤寒,僅靠勢單力薄前途無望的父親一手拉扯長大,長年累月生活在偏僻的山鄉里,當時只覺得終年鎖在無所事事寂寞無聊的氛圍中,卻不曾體味過世道竟如此令人寒心徹骨,痛苦不堪。後來接二連三遭遇父親和姐姐的不幸辭世,傷心欲絕,片刻也不想殘留人間,無奈命不該絕,只得茍延殘喘存活至今。最近遷居京城,出乎人們的意料,還忝列於榮華富貴之列,儘管自己也認爲如此境遇不會持久,但又想只要能與丹穗親王在一起,總會受到眷顧,因此抑鬱沉思之事也漸漸淡漠,茍且偷安至今。不料此番又發生這樁令人無限痛苦之事,如此看來,莫非自己與丹穗親王的緣分已到盡頭了嗎?自己本想:丹穗親王畢竟與已故父親和姐姐與我永訣的情況不一樣,不管怎麼說,他人在世,縱令冷淡還時不時能相見。然而今夜看到他如此狠心地拋下我而往他處去,使我痛感過去未來,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可知,不由得膽戰心驚,悲傷至極。可是轉念又想:聽其自然發展,或許會有轉機……”儘管她迴轉念頭,聊以**,但還是感到“棄老山頭月悽清,難能撫慰我心靈”,她的心情越發沉重,萬千思緒折磨她輾轉反側直至天明。往常聽見松風的吹拂聲,她就會感到:比起荒涼的宇治山風來,這裡確實是個悠閒舒適、溫暖可人的好住處。可是今宵,二女公子毫無這樣的感覺,只覺得這裡的松風聲比山風吹拂米櫧葉發出的窸窣聲差遠了。她詠歌曰:
山鄉松風秋蕭瑟,
何嘗如斯愁寂寞。
如此看來,莫非二女公子已忘卻昔日居住宇治山莊的那份寂寞哀愁了嗎?!
幾個老年侍女對二女公子說:“小姐該回內裡去了,觀月是不吉利的。喲!怎麼連水果都不嚐點兒呢,今後可怎麼辦呀!唉!真可惡!怎麼就回想起當年的不吉祥事來呢,實在令人擔心啊!”年輕的侍女們都在嘆息說:“世間的憂患何其多!”她們私下議論說:“哎呀!丹穗親王的這種舉止算怎麼回事,總不至於拋棄夫人吧。不管怎麼說,當初那麼深切濃厚的情愛,難道就蕩然無存了嗎?!”二女公子聽到這些議論,內心十分難受,但她暗自想:“任憑她們怎樣議論,自己都沉默不語,自己只是冷眼靜觀,看看事態的發展如何再說。”她也許不願意別人就此說三道四,而只想把這怨恨深藏在心中吧。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侍女們,相互議論說:“唉!中納言薰君大人對她那麼深情厚愛,當初何不與他結緣呢。”有的說:“二小姐的宿命可真不可思議啊!”
丹穗親王雖然一方面對二女公子深感抱歉,但他本性難移,是個好色者,所以另一方面又想盡量討好正在等待他的新娘,遂又興致盎然地著裝打扮,衣香馥郁,姿態無比豔麗,前往六條院去。六條院內盼待新郎上門的氛圍濃重,排場相當體面。丹穗親王起初擔心:“聽說六女公子不是個體態弱小的女子,而是發育良好、體格健壯的淑女,但實際情況究竟如何呢?她會不會是好講闊氣,舉止過分輕率,缺乏柔情,一派盛氣凌人的模樣呢?倘若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太沒有意思了。”但是見面後,大概是覺得六女公子並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因此對她自然不能怠慢失禮。秋夜儘管漫長,但也許因爲丹穗親王來時已是深夜時分的關係,只覺須臾間天就亮了。
丹穗親王回到二條院,並不立即到二女公子房中,先在自己室內歇息。一覺醒來後,就給六女公子寫問候信。一旁的侍女們見狀,悄悄擠眉弄眼私下議論說:“看樣子對新人恩愛情分匪淺呀!”有的說:“這裡的夫人真可憐啊!就算丹穗親王有心將情愛平均分配給這兩位夫人,可是人家那邊威勢浩大,這邊勢必被壓倒吧!”這些侍女都不是尋常的奉公人,而是長年侍奉丹穗親王的貼身侍女,她們對這樁婚事深感不滿,牢騷滿腹,相互訴說,殿內瀰漫著嫉妒的氛圍。
丹穗親王本想在自己室內等待閱讀六女公子的回信,可是顧念到昨夜一整夜未遇二女公子,總覺得比往常的外宿大不一樣,於心不安,於是趕忙到二女公子室內來。二女公子剛醒來,姿容格外嬌媚,她看見丹穗親王走進寢室內來,覺得躺著很不好意思,於是稍許支起身軀。丹穗親王看見她雙眼眼眶微紅,容顏豔麗,覺得她今早特別美,格外可愛,他情不自禁地噙住淚珠,默默地凝視她好大一會兒。二女公子靦腆地低下頭來,她的秀髮跟著垂了下來,那神采簡直美不勝收。
丹穗親王與別的女子結婚後出現在二女公子面前,大概是不好意思的緣故吧,他總覺得不能一如既往那樣從容自在,一時無法說出殷勤安慰她的話來。爲了緩解這種尷尬的氣氛,他說:“你爲什麼總是那麼煩惱,情緒不佳呢?此前你說是由於氣候惱人的關係,我就盼待天氣轉涼後你可能會好轉,可是秋來也不見明顯的好轉,實在令人揪心。做了種種祈禱法事,不知怎的,似乎也不見有什麼效驗。儘管如此,我覺得法事還是繼續舉辦爲好。要是能找到法力高明的僧人就好了啊!哦,對了,請某某高僧來做夜祈禱吧。”他說了一通家庭味兒十足的話,二女公子心想:“他在具體實務方面也能說會道呀!”她內心雖感不快,但也不便置之不理而沉默不語,於是她說:“我的體質一向與別人不同,現在雖然不適,但是自然會好起來的。”丹穗親王說:“你說得好輕巧啊!”他臉露笑容,內心覺得:“若論溫柔可愛嬌媚動人這點上,恐怕無人可與這位二女公子相媲美。”與此同時,他心中畢竟也眷戀六女公子,恨不得早點和她見面,足見他對六女公子的愛慕也不淺。儘管如此,當他面對二女公子的過程中,他對二女公子的情愛似乎沒有消減,所以又對她立下今生來世永不變心的誓願。二女公子聽了他的這些話之後說:“人生壽命短暫,在這短暫的‘享盡天命相廝守’期間,我似乎還要經受你的冷遇,那麼至少盼來生,你不違背誓言,我也可‘不接教訓’追隨你。”她一直儘量忍耐,今天大概是忍耐不住而哭泣了。最近以來她每遇煩心事,總是盡心竭力把怨恨強忍於心不露於形,不想讓丹穗親王知曉,也許是積鬱過多的緣故,今日淚珠一旦迸發,就無法立即止住。她自己都覺得怪難爲情,連忙背轉過身子。丹穗親王硬把她的身子又轉了回來,對她說:“我一直認爲你生性溫柔和善,以爲你定能相信我的誓言,可是你還是對我心存隔閡,如若不然,怎麼一夜之間就變心了呢?!”說著用自己的衣袖去揩拭二女公子的淚珠。二女公子臉上微露笑容,應聲道:“一夜之間就變心的,正是你呀!你剛纔的言語,正說明了這點。”丹穗親王說:“真是我的賢夫人喲!你說我變心,這樣的話語多麼孩子氣呀!其實我心中毫無內疚,是坦蕩的。倘若真是變心,再怎麼花言巧語,也會被戳穿的呀。你一向不諳世間人情世故,固然有天真可愛的一面,但也有令人爲難的一面啊!請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的處境正所謂‘身不遂心’啊!假使有朝一日蒼天成遂我凌雲志,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愛勝於對世間任何女子。但此事切莫輕易上口,你只需儘可能保養好身體,靜待佳音吧。”
正在此時,派赴六條院送信的使者,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了,他全然忘記了舉止應該謹慎有所忌諱,肆無忌憚地徑直走到殿堂南面二女公子住處的正門前。他肩上扛著一大堆犒賞品,諸如海女採撈的名貴玉藻、珍貴的婦女裝束等,他的身體幾乎被這些東西所埋沒。衆侍女看見這般情景,知道是“送慰問信的使者回來了”。二女公子心想:“丹穗親王於什麼時間寫這封問侯信的呢?!”想必內心很不安吧。丹穗親王並不強求隱瞞這件事,只是擔心過分公開,會使二女公子感到難堪,緣此希望使者謹慎行事爲宜。事態既已如此,他心中很難過也無可奈何,遂命侍女將回信拿來。他心想:“事情既然已經這樣,只能儘量表示對她毫無疏遠之意。”於是當著二女公子的面,打開來信閱覽,這信原來是六女公子的繼母落葉公主代筆書寫的,他稍許感到放心些,閱罷將信放了下來。儘管是代筆的書信,當著二女公子的面看這樣的信,畢竟很狼狽。信中寫道:“越俎代庖實甚冒昧,曾勸小女親筆迴音,但因她心情不佳,難能提筆,只得代書,希見諒。
黃花龍芽呈萎靡,
朝露摧殘何太急。”
此信行文優美流暢,氣質高雅。丹穗親王閱罷信,說:“此歌似有不滿情緒,真麻煩啊!說實在的,眼下我本打算在此處安逸度日的,不料竟發生這意外之事。”實際上,倘若尋常人之間,信守一夫一妻之約是理所當然之事,那麼丈夫再娶第二妻,而首妻生妒恨,旁觀者勢必同情她。然而丹穗親王並非尋常人,很難按一般常規來衡量,結果出現這種狀況是很自然的。世人都認爲丹穗親王在諸皇子中地位特殊,將來有望被冊立爲皇太子,因此擁有妻妾多人,也不會有誰非難,從而人們似乎也不覺得二女公子受委屈。毋寧說,丹穗親王如此鄭重殷勤待她,把她當作深受寵愛者重視她,人們都傳說:“二女公子好福氣呀!”二女公子內心中則另有一番感受,迄今她深受丹穗親王寵愛慣了,突然被人分寵,自然難免會傷心悲嘆。二女公子過去讀過的古代小說,或聽人傳說,往往怪罪女子由於男子花心割愛分寵而苦痛萬分,何苦如此呢。自己覺得這是他人之事,不可思議,如今輪到自己身臨其境,這才恍然悟到:這種痛苦確實非同尋常。
丹穗親王此時對待二女公子的態度,遠比以往親熱至誠、體貼入微,他對她說:“你毫不進食,這實在不行啊!”說著將十分可愛的水果端到她面前,還召喚手藝高明的廚師,特別爲她烹飪菜餚,並一個勁地勸她享用。可是二女公子毫無食慾,丹穗親王擔心地嘆息:“這可怎麼辦呢!”在這過程中,天色漸入黃昏,傍黑時分,丹穗親王返回正殿去了。此時涼風習習,天空的景色饒有情趣,丹穗親王原本就是個風流倜儻、灑脫不羈的人,此刻在美景氛圍的映襯下更是神采奕奕、俊俏動人。而鎖在憂愁苦悶中的二女公子,內心只覺得無限悲涼,感慨萬千,難以忍受。她聽見夜蟬的悲鳴,不由得思念眷戀宇治山莊,詠歌曰:
夜蟬哀鳴聲依舊,
秋日黃昏恨悠悠。
今宵,丹穗親王於夜色尚未深沉時分,前往六條院去了。二女公子聽見先行開路者的吆喝聲漸漸遠去,悲傷欲絕,真是“淚比漁人釣鉤密”,連自己也討厭起自己的妒忌心理。她躺了下來,一邊思索一邊傾聽那遠去的吆喝聲。
二女公子回想起丹穗親王從一開始認識,就給她帶來令人苦惱的諸多問題,只覺往事不堪回首,真有後悔莫及之感。她心想:“如今妊娠,不知結局將如何。自家族人中,短命者居多,自己說不定也會死於難產呢。如此想來,雖然不是格外珍惜性命,不過先於夫君死去,畢竟是可悲的,再說因生產而死罪孽深重……”她想入非非,整夜似睡非睡直到天明。
六女公子新婚第三天當天,明石皇后玉體欠佳,大家都到宮中探望請安。不過,皇后只是偶感風寒並無重病,因此夕霧左大臣在白日裡就從宮中退出了。他邀請中納言薰君同車出宮。夕霧左大臣要把女兒六女公子新婚第三日夜晚須舉行的儀式辦得隆重體面、盡善盡美,儘管如此,實際上也是有限度的。他邀請中納言薰君參加此儀式,確實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在衆多親戚中,血緣關係最近者得數中納言薰君,除此別無他人。再說,中納言薰君在裝點門面等處,方方面面都是一把好手,是超羣出衆的人物,因此才邀請他來的吧。中納言薰君也樂得前來,他一反往常,急匆匆地到六條院來。六女公子嫁給他人,薰君並不惋惜,他只顧和夕霧左大臣協力同心關照各方事務,對此,夕霧左大臣內心或多或少暗有些不悅。
丹穗親王於夜晚才遲遲來到六條院。新婚女婿的坐席,設在正殿南廂房的東邊。並排擺著八張食桌,食桌上的杯盤照例十分講究,另外還有兩具小食桌,小食桌上擺設著帶有雕花腿的盤子等,式樣新穎,雕花匠心獨運,盤內盛有慶賀新婚三日的黏糕餅。記錄這些平庸無奇的瑣事,連筆者本人都覺得沒有意思。
夕霧左大臣走上前來說:“夜色已深了!”遂讓侍女去請新郎入座。丹穗親王正在與六女公子戲耍,沒有立即前來就座,前來就座的只有夕霧夫人云居雁的兩兄弟、左衛門督和藤宰相等。過了一會兒,新郎總
算出來了,他的姿容著實俊美。
主人方面的頭中將向新郎丹穗親王敬酒,並勸請進餐。隨著又接二連三地敬酒。中納言薰君勸酒格外殷勤,丹穗親王就衝著他露出一絲微笑,這大概是由於過去丹穗親王曾對中納言薰君說過:“左大臣家嚴肅刻板,自己不適合當這樣人家的女婿。”如今回想起來不由得一笑吧。但是,中納言薰君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層意思,只顧認真地關照場面上的動靜。不久,薰君又走到東廳去犒賞丹穗親王的隨從人員。這些隨從者中,有身份的殿上人居多,其中官居四位者六人,每人犒賞女裝一套,外加細長女服一件;官居五位者十名,每人犒賞三重襲的唐衣禮服一件,外加圍裙一件,圍裙腰帶上的裝飾各自不同;官居六位者四人,每人犒賞綾綢細長女服及和服裙褲等各一份。犒賞品是按照規定數量發放,可能還嫌美中不足,故在物品的色澤和做工上儘量下功夫,務求儘量做得完美些。對丹穗親王的近侍或護衛等人,犒賞更加優厚,甚至破例。描摹這種多彩的熱鬧場面的段落,也許讀者愛讀,難怪古代小說裡願意首先描述這類如花似錦的熱鬧場面吧。不過,這裡所敘述的這種熱鬧場面,恐怕就不夠細膩哩。
當天晚上,中納言薰君的隨從人員中不太爲人所知的成員,夾雜在丹穗親王的隨從者中,悄悄地觀賞這儀式場面的輝煌盛況,返回三條宅邸之後,喃喃地感嘆說:“我們府上的中納言大人幹嗎這麼老實,爲何不願當左大臣家的女婿呢?!孤身度日多沒勁啊!”人們在中門一帶低聲發牢騷,中納言薰君偶然聽見這些議論,覺得挺可笑的。夜深了,此刻的他們大概都想睡覺,也許還在羨慕地想著:“剛纔看見丹穗親王的隨從們受到相當優厚的款待,此刻想必是在心情舒暢地飽嘗美酒佳餚,醉成一團並就地躺在一處歇息了吧。”
中納言薰君走進自己的寢室躺了下來,心想:“今晚的慶賀筵席,對新女婿來說,多麼難爲情呀!他們本來就是至親的親戚,老丈人左大臣風采堂堂出席筵席,在燈火輝煌下舉杯向來賓一一敬酒,丹穗親王也禮數周到地應酬。”薰君欣賞丹穗親王姿態沉著優美,風度翩翩。心想:“確實不錯,我若有個稱心美麗的女兒,我也想把女兒嫁給丹穗親王,而不想讓女兒進宮。世人大都想把女兒嫁給丹穗親王。不過也有不少人像口頭禪似的說:‘還是嫁給源中納言更好。’如此看來,世人對我的評價似乎不壞。只是我自己性情乖僻,對女性似乎不那麼傾心,顯得有些老氣橫秋……”薰君想到這些時,內心感到自豪,接著又想:“當今皇上曾向我流露有意將二公主下嫁於我,倘若皇上當真那麼想,而我卻逡巡不前,可怎麼好?招爲駙馬固然是給臉上增光的事,可是對我來說,究竟如何呢?二公主的容貌究竟怎樣?倘若她的長相酷似已故的大女公子,我該不知有多麼高興。”薰君的腦子裡浮現這些想法,可見他並非毫不動心。他照例不能成眠,寂寞無聊之餘,便走到自己平日較多憐愛的侍女按察君房內,這天夜裡就在這兒睡到天明。其實縱令他在這裡歇宿直到太陽升得老高不起身,也不會有人譏評的,可是薰君還是有所顧忌,天一亮即急忙起身。按察君對此內心不安也頗感不滿。她詠歌曰:
逾越關川暗偷情,
留下緋聞誠遺憾。
薰君覺得她怪可憐的,答歌曰:
關川水面似淺顯,
水下淵深流不斷。
按察君心想:“就算他說‘情愛深’,此話似乎都靠不住,何況他說‘水面淺’呢。”按察君更覺憂心忡忡了。中納言薰君打開屋角上對開的板門,說道:“其實我是想讓你早起看看天空的景色,如此美景,怎能捨得不看而睡覺呢。我倒不是要仿效風流人物,只因近來成夜難以成眠,但覺黑夜漫長無窮盡,思緒萬千,我思考今生也念想來世,真是不勝哀愁啊!”薰君隨意搪塞幾句,就出去了。薰君不是個善於對女子說些饒有風趣話語的人,不過,也許是由於他長相俊美、神采蠻有風情的緣故吧,無數女子並不把他看作是“不識情趣者”,偶爾聽到他隻言片語戲言的女子,覺得哪怕只能在他身邊看看他那俊俏的風采,也足夠了。可能由於這個緣故,有的女子往往找遍各種關係,藉故硬要到三條宅邸,爲早已出家爲尼的薰君母親三公主效勞。想來充當侍女的人爲數不少,由於各自身份的差異,不同情節的悲愁遭際似乎層出不窮。
丹穗親王得以在白日裡仔細端詳六女公子的容貌,覺得她確實很美,對她的愛逐漸加深了。六女公子的身材苗條可愛,秀髮下垂適度,髮型優美,異乎尋常別具一格,他看了覺得:“著實很美呀!”她的肌膚潤澤嬌豔,令人吃驚。她氣質高雅、品位高尚、沉穩莊重,不愧是高貴人家的千金,令人見了甚至不由得自慚形穢,總之她從頭到腳幾乎完美無缺,足以稱得上是個美人。她芳齡約莫二十一二,已不是孩童的年齡,體態發育健全,充滿青春活力,宛如絢麗綻放的花朵,格外醒目。經父親的精心調教、無微不至的關懷,從品性上說她幾乎是完美的。怪不得她獲得父母的無比鍾愛。只是若論溫柔與嬌媚這點上,丹穗親王首先想到的是居住在二條院的二女公子。這位六女公子在迴應丹穗親王的問話時,雖然帶點靦腆,但並不過分羞澀以至慌了陣腳,處處顯示出她是個有本事有才氣的人。她有年輕貌美的侍女三十名、女童六人,一個個長相都不錯,她們的裝束別具異趣,使看慣了豪華裝束的丹穗親王感到珍奇美觀。六女公子的新婚儀式,比三條院雲居雁夫人所生大女公子進宮當皇太子妃時更爲講究,也許是由於丹穗親王的聲望和優越儀表所致吧。
此後,丹穗親王無法隨意去二條院了。由於身份高貴,白日裡不便任意出門,只能在六條院內的南面殿堂即從前自己住慣了的地方度日,到了晚上也不能捨下六女公子而赴二條院去。緣此二女公子常常望眼欲穿地盼待丹穗親王的到來。她想:“這本是在意料之中,不過沒想到恩情竟如此迅速就完全斷絕。其實,真正有點頭腦的人都會想到,像自己這樣身份微不足道者,就不該混雜在高貴者中。”她反覆思量,深感後悔,覺得自己當初就不該貿然離開山莊,宛如做了一場夢,後悔莫及,無限悲傷。她希望能設法悄悄地返回宇治。即使不是完全與丹穗親王斷絕關係,至少也能暫時在宇治排遣苦悶,清淨一段時間,只要不與丹穗親王鬧翻而結下怨恨,暫時分別總該無妨吧。她再三考慮之後,最終不顧羞怯,給中納言薰君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前些日子,承蒙爲先父舉辦法事,宇治山那邊阿闍梨已來函告知詳情。倘若沒有你如此念念不忘與先父的舊交情誼,爲先父舉辦法事祈禱冥福,先父的在天之靈該多麼寂寞啊!真是感激不盡。倘若有機會見面,當再面謝!”信箋用的是陸奧紙,沒有特意講究什麼形式,書信行文樸實,卻自有其趣。中納言薰君鄭重地爲已故八親王三週年忌辰舉辦法事等,二女公子內心欣喜,十分感激,儘管信中沒有大書特書,但實際上這種感激之情卻是深存於內心的。二女公子對薰君給她的來信,向來連回信都很拘束,充其量也只是寥寥數語,無意多寫幾句,然而今番卻是主動來函,並且提到“倘若有機會見面,當再面謝”。這些言辭對薰君來說,真是稀罕,他看罷來函無限喜悅,心潮澎湃。他想到丹穗親王此刻正貪戀新歡,忘卻故舊,估計二女公子定然十分痛苦,他非常同情她。二女公子的這封來函,雖然沒有什麼特別情趣,卻令薰君反覆仔細閱讀,愛不釋手。薰君回信說:“來函敬悉。前些日子爲八親王三週年忌辰舉辦法事,我懷著法師般的虔誠,前去參加。之所以未曾告知小姐而私下前往,實因生怕小姐提出‘有意同行’的緣故。來函說我‘念念不忘舊交情誼’似乎浮淺化地看待我的這份情緣,不免令我感到悵然。餘容面敘,匆匆拜覆。”覆函書寫在白色厚片的方紙箋上,行文流暢,直率樸實。
翌日傍晚,薰君來到二條院。只因他暗自戀慕二女公子之情漸濃,故今日著意精心打扮。在柔軟的絲綢衣裳上,薰足了濃郁的薰衣香,甚至令人感到過分濃郁了,另外加上手持一把丁香汁染的扇子,周身散發出的芳香悠悠飄蕩,那美妙的芬芳,實難以言喻。二女公子偶爾也會想起當年在宇治山莊中,薰君陪著睡的那意外的神奇一夜的情景,看到薰君那老實厚道的坦蕩心境,確實迥異於尋常人,也許甚至也會想:“當年就勢與薰君結成連理就好了。”再說,二女公子已非無知的孩兒,她明白:與那薄情的丹穗親王兩相比較,無論哪方面薰君都遠比他優越得多。也許她覺得:“迄今總是隔著屏障與薰君相會太怠慢他了。”或者是擔心:“薰君會不會以爲我是個不知情趣的女子?”大概出於這些思考的關係吧,今天二女公子請中納言薰君進入簾內就座,她自己則在簾前添設一個圍屏,坐在較深的地方與他會談。薰君說:“今日雖說不是小姐特意邀請前來,但是承蒙破例允許會面,不勝欣喜,爲表謝意本想立即前來造訪,但聽說昨日丹穗親王在府內,惟恐有所不便,故順延至今日。承蒙簾內設座,減少隔物,可見我多年來的誠意逐漸獲得理解,實在是難能可貴啊!”二女公子還是覺得十分難爲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纔迴應說:“前些日子,承蒙爲先父舉辦法事,不勝感激,倘若把這種感激之情深埋於心,君如何知曉哪怕些許,則甚遺憾,因而……”她言語十分謹慎含蓄,且身軀似乎往深處後退,語音聽來是斷斷續續的,中納言薰君心中好生焦急,說道:“小姐距我太遠了,我還有些日常事務想仔細詳說,並想聽取君意呢。”二女公子覺得他說得也是,於是稍微往前膝行。薰君聽見她膝行前來的動靜,不由得心怦怦跳,不過旋即鎮靜下來,姿態顯得泰然自若。他想到丹穗親王對二女公子的感情突然變得冷淡之事,於是向她一方面直率指責丹穗親王的態度,另一方面還殷勤安慰她,並溫柔體貼地就諸事說了許多。二女公子不便啓齒埋怨丹穗親王,只向薰君表示“不怨處世之艱難”的意思,簡短數語便轉換話題,熱切地懇請他助她返回宇治一趟。
中納言薰君答道:“此事依我所見,恐難效勞。似乎須將尊意直率告知丹穗親王,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方爲妥善。如若不然,萬一稍有閃失,丹穗親王勢必怪罪小姐輕率,招致如斯結局實在不妥。只要不被丹穗親王誤解,則奔赴宇治的送迎諸事,我將全部負責,無須有何顧慮。我與他人不同,不做虧心事,心胸坦蕩潔白,丹穗親王是深知這點的。”薰君嘴上雖如是說,心中卻深深後悔,他還念念不忘,悔不該將二女公子讓給丹穗親王,惟盼如古歌所詠“但願時光能倒轉”。他隱約流露出內心多麼希望與二女公子結緣的心情。談話間不覺天色漸晚,二女公子覺得不便久留他在簾內晤談,於是對他說:“這樣吧,由於今日我心緒不佳,且待心情見好時,再請教。”說罷就想退入內室,中納言薰君著實懊惱,連忙問道:“那麼小姐打算何時起程呢?好讓我吩咐下人事前清除些途中的荊棘蔓草。”此語意在討好她,二女公子略微駐步,回答說:“本月行將過去,下月初起程吧。只要悄悄進行就無妨,不需鄭重其事地請求丹穗親王許可。”中納言薰君覺得她的言語聲調多麼可愛啊!不由得比往常更強烈地回憶起往事來。薰君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心緒,竟從他依靠身軀的柱子旁邊的簾子底下探身進去,悄悄地伸手拽住二女公子的衣袖,二女公子心想:“他到底還是懷有歹心,實在討厭。”她無言以對,只顧沉默不語地向屋內深處倒退,薰君步步緊緊尾隨她,活像熟不拘禮的模樣,跟著她一起進入內室,並在她身邊躺了下來。薰君說道:“可能我沒有記錯,小姐不是說‘只要悄悄進行就無妨’嗎?我很欣喜,所以進來想問問小姐,我是否聽錯了呢?你不至於疏遠我吧,你的態度太冷漠無情啊!”說時滿懷怨恨之情。二女公子無心迴應他,只覺得他的行爲荒唐可惱,她強自按捺住怒火,對他說:“你的居心真出人意外啊!侍女們看見了,成何體統呢,實在太過分了。”她責備他太無禮,幾乎哭了起來。中納言薰君覺得她的話也有道理,內心頗感抱歉,然而還是強詞奪理說:“我的這番舉止,不會遭人非難的。想當初也曾有一夜和你如斯晤談,你不至於忘懷吧。已故令姐也曾允許我親近你。你認爲我無禮,反而是不解情趣了。我絕無令人厭棄的色情歹心,你儘管放心好了。”他說這些話時,態度從容,一派泰然自若的神情。不過由於近來頻繁追悔往事,痛苦折磨越發深沉。他絮絮叨叨地向二女公子傾訴內心的苦情,毫無打算離開此地的意思。二女公子束手無策,用“狼狽周章”這個詞似乎也不足以形容此刻她的苦悶心情了。她覺得對付薰君,比對付全然不相識的人,更覺難爲情,更加不愉快,只有忍氣吞聲,哭泣不止。中納言薰君對她說:“你這是怎麼啦?太孩子氣了吧。”他話雖這麼說,但是他望見二女公子,覺得她無比可憐又可愛。她那趣味深邃、含蓄高雅的氣度,遠比那一年夜裡所見的更加成熟臻至。他想起昔日自己竟把如此可人的淑女主動讓給他人,導致今日如此沉淪苦海,痛悔莫及,不由自主地放聲痛哭了。二女公子身邊只有兩個侍女。她們看見一個毫無來由的男子闖進簾內來,不知發生什麼事,連忙跑過來瞧瞧,知道是中納言薰君,心想:“薰君似乎是向來親切照顧這邊的熟人,現在兩人在晤談,想必是有要事商量吧。”她們不好意思留在跟前,便佯裝不知的樣子,悄悄退出,到外邊去。二女公子更覺孤單了。中納言薰君則還在痛悔當年失策,不堪痛苦,心情一時平靜不下來。不過從前晤談的那一夜,尚且方寸不亂,今日當然不會貪心胡爲,做出格的事。這種事情,不需要過多地詳細描述了。薰君內心覺得此行徒然無益,實在沒勁,外人看了也很不體面,他反覆考慮,終於改變主意,告辭離開了。
中納言薰君以爲此時還是在夜裡,卻不知已近破曉時分。他擔心被人看見,引起流言蜚語,心中不免煩惱,更多的是生怕二女公子的名譽遭受損傷。他聽說二女公子近來正在害喜,今夜見了果然如此。她的體態有變化,明顯的標識是她圍著令她覺得不好意思的孕婦腰帶,薰君看了也覺得可憐,這也是他不忍心對她放肆的主要原因。中納言薰君心想:“回思往事,我總是每每錯過良機,但是硬要做蠻橫無禮之事,又違揹我的本意。再說,憑一時衝動而胡作非爲之後,勢必心無寧日。偷情求歡,實甚痛苦,還會使女方憂心忡忡。”然而這種理智的思想壓不住熱烈的情火,直至此時他還眷戀著二女公子,實在糟糕。薰君總想片刻不離地陪伴二女公子,這種念頭反反覆覆地在他腦子裡轉悠,可見他也有心術不正的時候。薰君覺得她的姿容比以前稍微清減,但高雅可愛依舊,他片刻都不想與她分開,恨不得永遠伴隨她身旁,這種思緒縈繞腦際,除此別無所思。他還想道:“二女公子一心想赴宇治,我可否陪她去呢?恐怕丹穗親王不會允許吧。悄悄地帶她去畢竟很不妥,有何辦法既不受世人譏議,又能實現這個願望呢?”他思緒萬端,心神恍惚,茫茫然地俯下身子躺了下來。
凌晨,天尚未亮時,他給二女公子寫信,照例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附歌一首曰:
“徒然跋涉繁露道,
秋空悽寂似當年。
遭受冷遇,使我‘無從著手展撫慰’,內心苦楚難以傾吐。”二女公子閱信後,原本不想給他回覆,可又擔心舉止反常,反而被侍女們狐疑,爲難地略作書寫:“來函敬悉。由於心情極差,無法詳復,希見諒。”中納言薰君接到來函,覺得言語實在太少了,深感美中不足。他腦海裡一味浮現出她那嬌媚的面影,令他眷戀不已。二女公子想必是由於逐漸通曉人情世故的關係吧,她對薰君昨夜的冒失行爲,儘管受到驚嚇,內心也惱火,怨恨他多麼魯莽,但是態度上只是露出不悅,沒有顯示格外厭惡的神情,毋寧說比較沉穩寬容,溫和委婉地應對,終於巧妙地把他送走。薰君看到二女公子的處事技巧,覺得她能掌握分寸,還能細心體貼人,不由得對丹穗親王產生妒忌心,而爲自己感到悔恨悲傷,諸多往事,實在難以忘懷,痛苦萬分。薰君心想:“二女公子在諸多方面似乎比昔日的她優秀多了。有什麼可怕的呢,日後萬一她被丹穗親王拋棄,可以依靠我嘛。到了那份兒上,即使我不能與她公開結成連理,但是可以在暗中秘密交往。當下除她之外,我別無傾心愛慕的女子,就讓她做我最後的終身伴侶吧。”他只顧全神貫注地思索二女公子的事,他的這種迷茫的投入,實屬心術不正的反映。薰君本來是個深明道理的堂堂君子,然而男子的心畢竟是可惡的。他痛悼大女公子逝世,但萬事已成徒勞,一切都無可挽回,其痛苦程度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刻骨銘心。他愁腸寸斷,想入非非。他聽見人家說:“今天丹穗親王回二條院了。”他忘卻自己是二女公子孃家的後援人,驀地妒火中燒,撕心裂肺,痛苦萬狀。
丹穗親王好些日子沒有回二條院,連他自己內心都覺得自己可恨。今天他突然回到二條院來。二女公子覺得事到如今,又何必怨恨他呢,因此對他也不露疏遠之神色。她拜託中納言薰君帶她回宇治山莊,薰君也淡淡然不予相助。她想想人世間可容身之地實在狹窄,只有自嘆薄命。最後拿定主意:“‘一息尚存浮世間’,只能聽天由命平和度日了。”她全然想開了似的,於是真心誠意、溫情脈脈地對待丹穗親王,從而博得丹穗親王的喜悅,更加憐愛她,並對自己久疏著家深表歉意,說了許多致歉的話。二女公子的腹部也稍見膨大,腰部圍著令她感到難爲情的孕婦腰帶,那模樣越發令人感到既可憐又可愛。丹穗親王未曾近距離地觀看過孕婦的神采,他甚至覺得很稀罕。他在嚴肅古板的六條院的夕霧左大臣家住了一陣子,現在回到自家宅邸二條院來,只覺得萬事輕鬆舒適,令人感到親切。他又滔滔不絕地再三向二女公子重述海誓山盟之類的話,二女公子聽了,暗自想:“世間的男子,大概口頭上都善於花言巧語吧。”她聯想起昨夜那個魯莽人的身影來。她想:“多年來一直認爲薰君是一位溫文爾雅的規矩人,想不到一碰上戀情激越的場面,就顧不上規矩了。如斯琢磨,丹穗親王的海誓山盟也是靠不住的。”但是又覺得丹穗親王的話裡還有一些是中聽的。她又想到中納言薰君趁她沒加防備,竟輕率地闖進簾內內室來,這算什麼事嘛!薰君說他和她已故姐姐始終保持清白關係,她覺得薰君的這份心確實難能可貴,不過自己對薰君還是不能不防備著點兒。於是對中納言薰君提高警惕了。她似乎擔心此後丹穗親王勢必久不回家,薰君會不會乘虛而入來騷擾她,但是她嘴上決不說出來。丹穗親王此番闊別多日回家來,二女公子對待他比以往溫存體貼,丹穗親王更無比憐愛二女公子了。丹穗親王在二女公子的衣服上忽然嗅到中納言薰君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特殊的香味,這香味與尋常人的薰衣香大不相同,況且丹穗親王是精通此道之人,他覺得蹊蹺,便盤問二女公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對她察言觀色。二女公子本來就知道事出有因,一句話也無法回答,只覺異常痛苦。丹穗親王心緒煩亂,他想:“果然不出所料,肯定發生那種事了。我早就疑心,中納言薰君怎麼可能對她無動於衷呢。”丹穗親王十分懊惱。二女公子也曾提防到這點,因此昨夜連貼身單衣都更換過了,可奇怪的是那種異香怎麼竟滲入到自己的身上來呢?!丹穗親王對她說:“異香如此濃郁,可見你們二人之間已無間距了。”還說了許多難聽的斥責話語。二女公子痛苦不堪,只覺無地自容。丹穗親王又說:“我格外憐愛你,你竟然‘我先把人來遺忘’,如此背叛丈夫的舉止,正是身份卑賤者的行爲。再說,我不在你身邊並沒有多長時間,你怎麼竟變心了呢?實在是出乎意外啊!”諸如此類的惡言惡語甚多,甚至令筆者難以盡述。二女公子沒有迴應,丹穗親王越發妒恨,詠歌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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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香染袖求新歡,
薄情如斯誠可恨。
二女公子遭他過分的痛斥,無言可供辯解,只說聲:“何苦如此恨之入骨。”她答歌曰:
永結連理深情繫,
豈因異香便分離。
二女公子詠罷低聲抽泣,那模樣無比可愛又可憐,丹穗親王看了,不由得心想:“正因爲這副招人喜愛的姿色,才牽動了那個人的心吶。”妒火在胸中燃燒得越發熾烈,丹穗親王終於也潸然淚下了。他之所以落淚,或許因爲他終歸是個憐香惜玉的風流好色者的緣故吧。二女公子真是一位天真爛漫,既可憐又可愛的美人,縱令犯了再大的過錯,也會令人不忍心全然疏遠她拋棄她,因此丹穗親王過了不久,待到妒火漸消之後,不再惡言責備她,反而用好言撫慰她了。
翌日,丹穗親王與二女公子睡到太陽升得老高才醒來,並在二女公子的居室內盥漱、吃早粥等。丹穗親王近來在夕霧左大臣家看慣了大肆裝飾的、從高麗或從唐土進口的閃爍耀眼的錦緞綾羅,就覺得自家宅邸的陳設、裝飾是尋常一般的,卻也自然親切。侍女們的著裝,間中也夾雜有穿舊衣裳的,四周環境似乎呈現一派沉靜寂寞之感。二女公子身穿柔軟的淡紫色衣裳,再套上一件石竹花色的細長女服,她那隨意自在的神采,比起那位全身裝扮完美無缺、服飾嶄新富麗輝煌的六女公子來,也並不遜色,她那溫柔嬌媚的姿色,受到丹穗親王非同尋常的寵愛,誠然可說是受之無愧吧。她那美麗可愛的圓臉,近來略見清減,膚色顯得比先前潔白嬌嫩,姿容更覺高雅秀麗。丹穗親王早在察覺到她身上沾染了薰君的異香之前,就擔心:“二女公子如此超羣出衆的姿色,倘若被非至親兄弟之人不期而遇,或偶然有機會聽見她那嬌滴滴的美聲,窺見她的麗色,哪能絲毫無動於衷呢,勢必對她萌動戀慕之情……”他總是以自己風流好色之心,去揣度他人之腹,因此他經常留心觀察,每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查看二女公子經常使用的近在身邊的櫥子和小櫃子,看看裡面是否藏有可供佐證的書信。然而毫無所獲,只找到一些簡短數語一本正經的、平庸無奇的信件。這些信件並非特意珍藏,只是隨便地夾雜在其他物件中。看到這種情況,丹穗親王心想:“奇怪啊!這兩人之間的交往,絕不可能這麼簡單。”他總是心存疑問,今天他終於察覺到異香,內心更加忐忑不安,這也是不無道理的。丹穗親王暗自琢磨:“以中納言薰君的神采來說,只要是善解風情的女子,遇見他定然會被吸引,怎麼會斷然拒絕他呢!這兩人的才貌旗鼓相當,多半是彼此戀慕上了!”想到此處,丹穗親王內心深感寂寞,十分憤怒也非常嫉妒。他對二女公子總是放不下心來,緣此,這天一整天他都未曾出門。他給六女公子寫了兩三封信,送到六條院去。幾個老年侍女私下議論說:“分別纔多久嘛,竟積攢了那麼多話要說。”
中納言薰君得知丹穗親王閉居在二條院,自覺內心有愧,他心想:“真糟糕!我的想法多麼愚蠢可笑啊!我本該作爲二女公子孃家的後援人關懷照顧她,不該萌生這種邪惡的念頭。”便強令自己改弦易轍。他又想:“丹穗親王縱然寵愛六女公子,也決不會捨棄二女公子。”因此他也爲二女公子感到慶幸。他的關心及至二條院侍女們的著裝問題,他想起她們的服裝大都穿舊了,於是到母親三公主那裡詢問她:“母親這裡有沒有現成的女服?我有用途,需要一些。”母親尼姑三公主說:“一如既往,下個月是九月,須做法事,所需用的白色服裝,大概都已製作齊備。但是染色的服裝此刻尚未置備,你有用途,立刻讓人縫製吧。”薰君說:“不用了,不必特意縫製,只需現成的就成。”於是吩咐裁縫所的侍女取出若干套女裝來,再添加幾件漂亮的細長女服,這些都是現成的服飾。此外還取了些未經染色的絹綢綾羅等,其中擬送給二女公子穿用的,是中納言薰君自己備用的格外美觀、色澤亮麗的紅色絹帛,再加上許多潔白的綾羅。沒有女裝和服裙褲及其配飾,怎麼辦呢?於是加上一條裝飾在圍裙後面的長腰帶,帶上繫著一首歌,曰:
終與他人結連理,
盡訴哀怨徒無益。
中納言薰君派遣使者將這些衣物送交二女公子的貼身親信、年齡較大的侍女大輔君。來使傳達口信說:“匆匆置辦,不成敬意,送上之衣物,不足掛齒,萬望笑納,善加處理爲感。”贈送給二女公子的禮物,力求不醒目,裝在盒子裡,但包裝卻格外講究,有別於其他。大輔君並沒有將這些禮物拿去給二女公子過目,因爲薰君這樣的饋贈,一如既往,早已司空見慣,無須格外拘禮答謝或推讓,因此大輔君不假思索地進行處理,將禮物分送給衆侍女,她們各自拿去縫製衣裳。一般說,近身侍候二女公子的年輕侍女,著裝理應更講究些。那些下級侍女,平日穿慣粗布衣衫,如今穿上薰君的贈品白色夾和服,雖然不豔麗,倒也蠻順眼的。實際上,二女公子這邊,除了中納言薰君以外,還有誰會在生活方面,如此大小鉅細萬般周全地照顧到呢。丹穗親王對二女公子的愛非同一般,也想力求無一遺漏萬般周全地照顧她,然而極其瑣碎的生活細節,他怎麼會注意到呢。丹穗親王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三皇子,從小在備受嬌寵珍愛的環境中長大,哪裡會知曉人世間貧窶悽苦爲何物,這是很自然的事。身份高貴的丹穗親王過的是風流倜儻、無憂無慮的生活,甚至玩弄花上的露珠都嫌手指涼吶。相形之下,像中納言薰君那樣,爲了心愛的人,自然而然地在任何環節上都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到,實在是稀世罕見難能可貴的。因此二女公子的乳母等人經常譏諷丹穗親王說:“那算什麼照顧呀!”女童中有幾個人衣衫不整,二女公子偶然看見了,覺得很難爲情,每每內心感到很難受,覺得:“自己多餘住在這樣豪華的住宅裡,反而覺得不般配啊!”何況最近以來,六條院夕霧左大臣府邸裝潢排場豪華,聞名遐邇,丹穗親王的隨從人員看到這裡的情況,兩相對比,自然難免一陣譏笑。二女公子想到這些,更加心煩意亂,傷心嘆息。中納言薰君很能體諒二女公子的心事,所以送來這許多衣物。這類瑣碎的饋贈品,倘若送給交情較疏遠者,勢必會令人難堪,有失禮之嫌。然而送給二女公子,自己毫無輕蔑她的意思,有什麼關係呢。倘若給她送去貴重的禮物,說不定反而會引起人們的非議,認爲是多餘的獻媚之舉呢。薰君顧慮到這些情況,於是就將一些現成的物品送去。此外還命人縫製做工精巧的美麗服裝,製作一些小禮服,外加許多綾羅綢緞衣料一併送過去。其實,這位中納言薰君從小也是在極其優越的環境中成長,其高貴程度不亞於丹穗皇子,氣質高雅、心氣高超,非同凡響,然而自從親眼目睹已故八親王生前在宇治山莊的生活境遇以來,方知人世間失勢者的生涯拮據,差別竟如此懸殊,實在可憐。由此而聯想到廣袤人世間不知有多少淒涼衆生,此後每遇到什麼事,他對蕓蕓衆生總是寄予深切的同情。薰君這份體諒憐憫人的慈悲心之形成也是經歷了一段悽愴的過程。
此後,中納言薰君千方百計地排除邪念,極欲光明磊落地照顧二女公子。然而力不從心,戀慕她之情總是攪得他痛苦不堪。因此他給二女公子寫的信,比以往更詳盡了,還時常流露出不堪忍受的戀情。二女公子看了,獨自嗟嘆,自恨罪孽深重。她心想:“對方倘若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大可斥之爲‘何其狂癡’而斷然棄置不顧。然而,薰君是故交,一向親切可靠,如果現在毅然拒絕,搞壞關係,反而會引起世人胡加猜疑。再說,他那份竭誠盡心幫助的態度,他那深知物哀風情的氣質,我也不是不知道,然而我不能因此而傾心於他,而應該更加慎重地對待他。但是究竟應該怎樣做纔好呢?”她思緒萬千,無計可施,十分苦惱。她身邊的侍女中,她覺得似乎稍許懂事可與共話的年輕人,又都是新來的,不便和她們深談,若論熟悉有親近感的還得數從宇治山莊帶來的數名老侍女,可是自己還是無意與她們商量,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了解自己的心緒、可以掏心窩的貼心人,緣此她無時不緬懷已故的姐姐,她想:“倘若姐姐健在,薰君不至於對我產生邪念吧!”她著實悲傷,丹穗親王冷淡待她固然令她傷心,而薰君對她竟產生如斯邪念,更使她痛苦不堪。
中納言薰君實在按捺不住思戀的情緒,照例於一個靜寂的日暮時分造訪二條院。二女公子旋即命侍女在簾外附近給他設座,並命侍女傳言說:“今日心緒極其不佳,恕不能晤談。”薰君聽到此話,暗自傷心,熱淚幾乎奪眶而出,礙於生怕侍女們瞧見心生猜疑,遂強忍住淚水,說道:“人生病的時候,連素不相識的僧人都要在近身進行祈禱吶,哪怕把我當作醫師看待,讓我進入簾內呢!如此這般傳話寒暄,著實喪失了我熱誠造訪的意義和情趣啊!”衆侍女看見他滿臉極其不悅的神色,想起那天他夜間闖入簾內的事來,遂對二女公子說:“如此招待他,確實顯得簡慢了人家。”於是,將堂屋的簾子垂下,請薰君進入守夜僧人所居的廂房內。二女公子內心也確實十分懊惱,侍女們既然已如斯說,自己倘若過分冷淡待他,反而顯得不自然,因此儘管並不心甘情願,也勉強膝行至稍靠近簾子處,與薰君對談。二女公子時而說上寥寥數語,語音卻很輕微,薰君聽了不由得聯想到此模樣頗似已故大女公子患病時的情景,一縷不祥之感在心中閃現,不禁悲從中來。只覺眼前一片漆黑,頓時說不出話語,待鎮靜下來之後,才斷斷續續地啓齒。薰君埋怨二女公子坐的地方距他太遠,遂從簾下伸過手去把圍屏稍許推開,照例如先前那樣就勢熟練地躋身過去接近她。二女公子不知所措,只得召喚侍女少將君到身邊來,對她說道:“我胸口疼痛,你給我摁壓一會兒。”薰君聽見後,說:“胸口疼痛,施以摁壓會更加痛苦的。”他說著嘆了一口氣,端正了一下坐姿,其實內心焦慮不安。他又對二女公子說:“爲什麼身體總是如此不舒服呢?我曾向人探詢過,人家說:‘妊娠期間,初期總會有一段時間身體感到很不舒適的,過一些時候就會恢復正常。’你大概是因爲太年輕,過分憂心的關係吧。”二女公子極其害羞地回答道:“我早先就有胸口疼痛的疾病,已故姐姐也患此病癥。據世人說,患胸口疼痛病者,壽命不長吶。”薰君心想:“的確,‘任誰難成千歲鬆’啊!”他爲二女公子的病狀揪心,十分同情她,也顧不上侍女少將君在場,遂將長久以來對二女公子的戀慕之情一一傾訴。不過刪去纏綿悱惻、刺耳難聞的愛慕話語,他措辭高雅含蓄,讓旁人聽來順耳,不覺有何異樣,而二女公子聽了卻能心領神會。侍女少將君聽了覺得:“中納言薰君真是世間難得的一片誠心親切關照。”
薰君總是觸物生情,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生前的好,總是由衷親切地緬懷她。於是他對二女公子說:“我自幼厭惡塵世,一心只想利落地遠離俗世,然而這也許是前世註定的因緣關係吧,儘管我經常遭遇令姐冷漠的對待,卻始終忘卻不了對她的刻骨銘心的愛慕,緣此,原本的渴望求道之心,不覺間也淡漠了。自她亡故後,我爲了排解心中的悲傷鬱悶,也曾想結識幾個女子,或許能從她們那裡獲得些慰藉,然而在接觸到的其他女子中,無有一人可令我動心傾慕。經過萬般冥思苦想之後,認定世間無一女子可吸引住我心,我如斯說,會否讓人誤解我爲好色之徒呢?實在不好意思。如今我對你倘若有一絲半點的不良居心,那才真正是驚人的無理取鬧。不過,如此程度的親切晤談,經常把我內心所思之事告訴你,或者傾聽你的言談,彼此無隔閡地交談,有誰會來挑剔責難呢。我心與世間的普通男子不同,未曾有誰非難我,還請你放心信任我吧。”他邊吐露怨恨邊哭訴。二女公子回答道:“我倘若不信任你,怎麼會不顧旁人的猜疑,如此近距離地和你晤談呢?多年來承蒙你多方關照,你的深情厚誼,昭然可鑑,因此我把你看作是迥異於他人、格外可靠的君子,前不久甚至還曾主動給你寫信了呀!”薰君說:“我怎麼記不得你何時曾主動給我寫信呢,你大概是指那封令人感激的召喚函,說是擬赴宇治山莊,希予協助的事吧,那的確也是承蒙你對我的真情的信任,我豈敢等閒視之呢。”他說了這番話,內心似乎猶存滿腔哀怨,但礙於一旁的侍女在聽著,不便任意繼續傾訴。他眺望庭院,只見天色漸漸昏暗,蟲聲四起,清晰可聞,庭院裡的假山一帶呈現一片幽暗,任何景色都已分辨不清,可是薰君卻不思歸,依然心情鬱悒,悄然不動地靠著柱子坐著。簾內的二女公子見狀,內心好生焦急。薰君低聲吟詠古歌“戀情終有限”,詠罷說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哭聲再怎麼悽楚也無人聽聞,真恨不得奔赴‘無音鄉’。在那宇治山鄉一帶,即使不特別興建寺廟,至少也要仿故人面影雕一尊塑像、繪一幅畫像當作偶像,敬奉禮拜啊!”二女公子說:“你的這份心願,著實令人欽佩,不過說到雕偶像,不免使人悵惋地聯想起將偶像放入‘御手洗川’流放去的情景,這樣的聯想,總覺得似乎對不住已故的姐姐。至於繪畫像嘛,不由得令人聯想起世間有的畫師就看酬謝的黃金多寡而定下落筆畫像容貌的美醜呢,這也是令人擔心的。”薰君說:“是啊,這工匠和畫師怎能按照我的意思來制像呢!據說近世有個工匠技藝高超,他雕出來的佛像竟能使上天墜下蓮花來,若能找到這樣的鬼斧神工就好了。”他談東道西,內心總是念念不忘大女公子,他那嘆息哀傷的神色,顯現出他對她的愛戀多麼深沉。二女公子覺得他怪可憐的,稍許膝行靠近他,並對他說:“提起雕塑畫像的話題,我驀地想起一件事,不好意思告訴你。”薰君感到她說話的態度似乎比先前顯得親切,不禁欣喜,遂問道:“是什麼事呢?”說著從圍屏下方伸手握住二女公子的手。二女公子頓時覺得很討厭,但是她正想設法打消他的這種不合時宜的戀慕念頭,以便穩重地和他對談,再說,近身侍女少將君又在場,過分拒絕他也沒有意思,於是佯裝若無其事地對他說道:“多年來有一個生死未卜的人,今年夏天從遠方的鄉間來到京城,說要尋訪我,我雖然無意疏遠此人,不過向來未曾謀面,要在瞬間親熱起來,恐怕也難能做到。前些日子她果然來了,說也奇怪,她的神態怎麼竟那麼酷似已故姐姐,我情不自禁地對她感到親切起來。你不時說我是‘已故姐姐的遺念’,其實,根據衆侍女說,我雖然與亡姐是同胞姐妹,但在各方面都與姐姐大不相同。此人與已故姐姐關係疏遠,爲什麼神態竟如此酷似呢?!”薰君聽了她的這番話,不可思議地感到她是不是在說夢,於是說道:“當然是有緣分纔會感到如此親切和睦,但不知爲什麼迄今從未曾聽你們透露過。”二女公子說:“嗨!我也說不清楚這是什麼緣分。我只知道家父在世期間,經常擔心他過世後留下我們姐妹倆,孤苦無依,淒涼度日。如今他的擔心只能貫注在孤身隻影的我一人身上,如果再添加什麼無聊的事,讓世間謠傳開去,惹人恥笑,那就太慘了。”薰君從二女公子的這番話裡,聽出有弦外之音,他估計八親王生前準是另有私通的女子,產下了這個私生女兒,正是“何以不摘斯忍草”,這女兒不知在某處長大成人了。二女公子說這女子的神態酷似大女公子,這句話銘刻在薰君的腦海裡,薰君遂追問說:“你僅僅概略地說這幾句話,令我有點摸不著頭腦,話既已說出,那就請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吧。”薰君極想探聽詳情,可是二女公子終究不好意思仔細言明,只是回答說:“你倘若有意尋訪,我倒可以告訴你她的住處,至於詳細的情況,我知之不多。再者說得太詳細了,惟恐令你掃興呢。”薰君說:“爲了尋訪大女公子的亡魂之所在,哪怕捨棄塵世,奔赴海上或任何他處,去尋覓亡魂,亦當竭盡全力以赴,在所不辭。我對大女公子的戀慕之情縱令未達古人那般程度,然而與其朝朝暮暮魂牽夢縈,慰藉無術,莫如前往尋訪。倘使真能如大女公子的雕塑、畫像,把她當作宇治山鄉的佛像來供奉也未嘗不可。還是請你清楚明白地告訴我吧。”薰君一個勁地催促二女公子,二女公子見狀,說:“這可怎麼辦,父親不承認她爲女兒,我卻信口泄漏出來,實在是多嘴了。不過我聽你說,企盼找到鬼斧神工爲姐姐雕像,內心深受感動,不由自主地說出此人來。”於是二女公子告訴他說:“此女子多年來住在遠離京城的鄉間,她母親可憐女兒,不願女兒埋沒於鄉野,硬要她與我取得聯繫,我不能置之不顧,時不時也給她回信。前些日子她就尋訪我來了。也許只是瞬間瞥見的關係,總的印象,她的長相神態遠比我想象的標緻得多。她母親正擔心女兒的前途不知怎樣,倘使能承蒙你把她當作宇治的佛像來供奉,那就再好不過了。然而,這恐怕是盼望不到的吧。”薰君聽罷心想:“二女公子的這番言談表面上條理清晰,實際上是不是嫌棄我糾纏不休而在設法擺脫我呢?”薰君似覺看透了二女公子的心思,因此內心多少也有些怨恨她,但是想起那個酷似大女公子的人,覺得怪可憐的,很想見見她。薰君又想:“二女公子儘管內心痛恨我對她的那份不合時宜的戀情,但是表面上卻沒有采取過激令我難堪的舉動,足見她還是很能理解我的本心的。”想到這裡,他感情激昂得心怦怦直跳。此時夜已深沉,簾內的二女公子擔心侍女們看見不像樣子,於是趁薰君精神不集中的須臾片刻,悄悄地退入內室去了。薰君再三尋思,覺得從理智上說,二女公子的退避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在感情上,他還是十分怨恨和惋惜,思戀的情緒涌動,熱淚幾乎禁不住奪眶而出。他心亂如麻,卻又生怕露出醜態,招人恥笑,他知道倘若感情失控而做出非禮的舉止,於人於己都不利,只好強自隱忍,而嘆息聲不絕,怏然不悅地起身告辭。
回到三條宅邸的家裡之後,薰君想:“我總是隻顧苦思冥想,日後將如何做纔好呢?想必將痛苦不堪。有何良策能使我不受世人的譏議,而又達到稱心如意的目的呢?”他覺得迄今自己大概是由於缺乏戀愛的體驗,不精通此道的緣故,總是給自己,也給對方招來諸多紛擾,他輾轉思索,終夜難以成眠直至天明。他接著又想:“二女公子說那女子酷似已故大女公子,不知是否屬實,真想瞧上一眼。那女子的母親身份不高,求見想必不難,但是倘若那女子非我想象中的如意伊人,豈不反而招來麻煩?”思來想去,對那女子還是不上心。
中納言薰君已經很久沒有訪問八親王的宇治山莊了,似覺故人的面影日漸疏遠,甚感悲傷,遂於九月二十日過後來到山莊。只覺山中秋風蕭瑟,樹葉紛飛。惟有淒涼洶涌的宇治川水聲守護著這山莊,人影稀疏難得一見。中納言薰君看到此番景象不禁黯然,傷心至極。他召喚老尼弁君,弁君走到隔扇門口,隔著深灰色圍屏,寒暄道:“恕我冒昧失禮了!上了年紀的人,容顏越發醜陋,實在不好意思見人……”說著依然站在圍屏後面不出來。中納言薰君對她說:“我體察到你在這裡不知多麼寂寞啊!除了你之外我沒有知心人,故想來和你談談心。光陰荏苒,不覺間已過多少日月。”說著眼裡噙滿淚珠,老尼弁君更是熱淚潸潸。中納言薰君對她說:“回憶往事,大小姐著實操心二小姐的終身大事,也正值前年這個季節。每念及此,我內心無時不感到悲傷,尤其是秋風滲入肌體的時候更覺悲涼。誠如大小姐所擔心的那樣,我隱約聽聞二小姐與丹穗親王的婚姻似乎不甚美滿。令人憂心的諸事繁多啊!”接著又說:“日常出現各種情況是難免的,人生在世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不過,大小姐懷著那份憂慮而西去,我總覺得是我的過失,每想起來著實可悲。最近左大臣家有些事,其實無須擔心,那是世間常有的事。再說,丹穗親王雖然又娶了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但看樣子他並不是那麼疏遠二女公子。總而言之,說千道萬,最可悲的正是化作雲煙騰空飄去的故人,雖說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或先或後喪失戀人,總是令人無限悲傷的啊!”說罷又哭泣起來。
薰君隨後派人去山寺,邀請阿闍梨到山莊來,照例託他舉辦大女公子兩週年忌辰的法事,並對他說:“我想,我經常到這
裡來,追思無可挽回的往事而傷心不迭,著實徒勞而無益。因此想把此山莊拆毀,在你那山寺的近旁建造一所佛殿,反正已決意建造,莫如早日動工。”說著親筆畫出要蓋幾間佛堂,還有迴廊、僧房以及興建佛殿所必須有的各種房室都一一畫出來,與阿闍梨共同商量。阿闍梨頗爲贊善說:“這是功德無量的善舉。”薰君說:“不過,這是已故八親王當年精心設計建造的住宅,我毫不吝惜地把它拆毀,似乎太無情義。但我料想已故八親王的真意,本是想爲佛事做功德的,只因照顧到自己身後還有兩位女公子,所以沒有建造寺院。如今,這是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的產業,自然歸屬丹穗親王所有的領地。如此看來,不便把這裡的土地改作寺院,作爲我來說,也不能任意處置這片土地。不過,從地理位置上說,這裡太靠近河面,過分顯眼,還不如把住宅拆毀,改建成別種樣式的建築。”阿闍梨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您的這份心願都是難能可貴令人欽佩的。有個典故說:從前有個人,他那可愛的孩子死了,他在極其悲傷之下,竟將孩子的屍體包裹起來,掛在自己的脖頸上,經過了多年的歲月,後來此人在佛法的感召下,捨棄了屍體包裹,終於進入了佛道。如今您看到這山莊,不由得觸物生情,這對您的修行是很不利的。倘若能將它改建成寺院,這對後世的善業真是功德無量,理應從速動工。可請陰陽師選擇吉日,僱用精通此道的能工巧匠二三人,設計工程,其他細枝末節,則按照佛教宗門的規定佈置行事吧。”於是,薰君就各項工序規定辦法,並召集附近領地內莊園中的人員,吩咐他們說:“此番建造寺院,一切工程事宜,均須遵照阿闍梨的指揮去做。”不覺間已是暮色蒼茫時分,當天夜間就在宇治山莊歇宿。
薰君估計:“今天是最後一次能見到這幢山莊宅邸的原貌了。”於是到四處去巡視一番,他看到原先在這裡供奉的佛像等都轉移到阿闍梨的寺院中去了,留下的只是老尼弁君唸經誦佛所使用的器具。可想而知她過著多麼孤寂不安的生活,他覺得她怪可憐的,擔心她今後不知將如何生活。於是薰君對她說:“這山莊宅邸應該改建了,在工程竣工之前的這段期間,你可住在那邊的遊廊房間裡。倘若有什麼物件要送往京中二小姐處,可喚我的莊園內的人員到此來,妥當辦理。”此外他還就有關家中的種種瑣碎事務叮囑她一番。倘若是其他侍女,即使像弁君那樣上了年紀的人,恐怕也不會受薰君青睞。但薰君覺得老尼弁君似乎與他有緣,還讓她夜裡在自己近旁歇宿,讓她述說諸多往事。由於身邊沒有外人,大可放心說話,老尼弁君遂將薰君的親生父親已故權大納言柏木當年的一些情況娓娓道來,她說:“已故權大納言柏木大人彌留之際,極其渴望看到還在襁褓中的大人您那可愛的姿影,那幅情景至今我依然記憶猶新。我沒想到自己能活到今天的這把年紀,還能見到大人您,這想必是由於當年我誠心勤懇侍奉權大納言而自然得來的善報吧。每想及此,心中既欣喜又悲傷。還想到我這可憐的老而不死的長命老人,看到了世間各式各樣的事情,切身體會到既慚愧而又憂傷難受。二小姐每每對我說:‘你經常進京來看我吧。你只顧閉居在宇治山莊不露面,似乎全然捨棄我了!’然而我這不吉利的老尼之身,除了誦唸阿彌陀佛之外,著實不想拜見其他人。”接著她又滔滔不絕地講述有關已故大女公子生前的狀況,諸如什麼時候說了些什麼話,觀看櫻花或欣賞紅葉的景色時,曾即興吟詠什麼和歌等,老人儘管操著顫巍巍的聲調,倒也說得蠻動聽。薰君傾聽老尼弁君的敘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越發強烈地感到:“大女公子看上去活像個小女孩兒,平素少言寡語,卻是一位情趣豐富氣質高雅的淑女啊!”薰君心想:“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比她的姐姐大女公子多幾分趨時的風情,她對那些脾氣不投合的人,態度冷淡無情,對我則似乎深懷同情,願意和我保持永恆的友誼。”薰君不覺間在內心底將這姐妹倆作了這樣的對比。薰君在同老尼弁君談話的過程中,順便帶出從二女公子那裡聽說的那個酷似大女公子的女子來。於是老尼弁君說:“此女子現在是否在京,我不清楚。關於此女子的情況,我只是聽人傳說。據說已故八親王在遷居宇治山莊之前,夫人病故之後不久,和一個名叫中將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的人品相貌都還算不錯。但是八親王和此侍女中將君的交往時間甚短暫,誰都沒有察覺。後來中將君就生下了一個私生女。八親王確實也知道此女兒是他的,但是因爲嫌又多一重俗世的累贅,此後就不再與侍女中將君交往。並且爲此事痛切地懲戒自己,就此皈依佛門,過著僧侶一般的生活。中將君失去依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得辭職。後來嫁給一個地方官陸奧守爲妻,跟著丈夫奔赴陸奧任地去了。前些年中將君返回京城,輾轉求人向八親王轉告,女兒已撫養長大,平安無恙。八親王聽到之後說:‘此等消息不應向我通報。’駁回不肯收留。中將君懊喪萬分,不勝嘆息。後來中將君的丈夫當了常陸守,又帶了她到任地去。此後杳無音信。今年夏天這位小姐尋覓到丹穗親王府造訪二小姐的事,我也略有所聞。這位小姐芳齡約莫二十歲左右吧。聽說前些時候她母親曾來過一封長信,詳細述說狀況,提到‘小姐已成人,長得很美麗,十分可憐’。”薰君聽到老尼弁君詳細且明瞭地述說此女子的情況,心想:“這樣看來,二女公子說她酷似其姐大女公子也許是真的了。”薰君盼望見此女子一面,於是叮囑老尼弁君說:“只要有人長相神態稍許酷似已故大女公子,縱令住在陌生的他鄉,我也要去尋覓。儘管已故八親王不認她爲女兒,但是聽起來,此女子無疑與八親王有血緣近親關係。你也不必特地專程去通知她。只需在平常有來往聯繫的時候,順便把我的意思轉告她。”弁君說:“這位做母親的中將君,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因此和我是親戚關係,中將君在八親王府上供職的時候,我在外地居住,因此和她不甚熟悉。前些日子,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來信說,這位小姐希望到八親王墳上祭奠,叫我預先有思想準備。但她至今尚未特地到此地來過。待她到來時,我定當將尊意轉告她。”
天色已近拂曉時分,薰君準備返回京城,遂將昨夜晚些時候從京中送到的絹帛等物件贈送阿闍梨,也賞賜老尼弁君。此外阿闍梨寺內的衆法師以及這位老尼弁君手下的僕役,都分別得到賜給的衣料布匹等。在這山莊裡生活確實十分荒涼寂寞,不過承蒙薰君經常到訪,諸多關照,因此以老尼弁君這般身份的人來說,生活總算是過得蠻體面的,從而能夠悠閒自得地在佛前虔誠地修行。
寒風凜冽,掃盡枝頭的紅葉,極目遠望,地面上看不見有人踩踏落葉的足跡。中納言薰君望見這番自然景象,心似有所感,驀地駐步不前。只見饒有情趣的深山古木上,有些爬山虎纏繞在古樹身上寄生,依然不褪色地活著。他命人從中摘取一些小丹紅葉等,打算帶回去送給二女公子。
薰君獨自詠歌曰:
勾起思戀寄生草,
旅宿無它多寂寞。
老尼弁君聽罷,答歌曰:
朽木猶存寄生處,
故人西去更悽楚。
此歌雖然古風十足,卻也不無風流情趣,薰君聽了多少也能獲得些精神上的慰藉。
中納言薰君派人將宇治的紅葉送給二女公子時,丹穗親王正好在家。侍女毫無眼色地送進去,說道:“這是南面三條宅邸那邊送來的。”二女公子以爲照例是思戀愛慕之類的信件吧,心中不知所措,然而在這種場合下又不能隱瞞。丹穗親王帶有弦外音似的說:“好可愛的爬山虎啊!”說著將送來的物件拿過來看看。薰君的信中寫道:“近來一切都順遂吧。日前我曾奔赴宇治山鄉,心中更覺深山的‘雲峰朝霧暗’,傷感更甚。詳情容日後親自面告。有關該處山莊改建成佛殿之事,已囑咐山寺的阿闍梨辦理。曾蒙允諾,亦將莊屋移建他處。有何需辦指示,請吩咐老尼弁君照辦即可。”丹穗親王閱罷說:“信函行文好冠冕堂皇喲。大概是聽誰說我在這裡吧。”也許薰君心裡多少也有點這樣的顧忌。二女公子看見信內沒有寫別的什麼,內心暗自慶幸,卻聽見丹穗親王說出這種狐疑的話語,深感委屈,滿懷怨恨,不由得露出嬌媚嗔怪的姿態。這姿影美不勝收,男子在這種美感的氛圍下,女方縱令有萬般罪過,也不愁不獲寬恕了。丹穗親王對她說:“你寫回信吧,我不會看的。”說著轉過身去,面向他處。二女公子覺得過分向他撒嬌,堅持不肯寫回信,也會讓人感到古怪,於是執筆寫道:“得知你走訪宇治山鄉,羨慕之至。該處山莊改建成誠如所說的莊嚴佛殿,確是至善之舉。有朝一日我出家時,也無須特意另覓‘巖穴中’住處,那裡正是我上乘的歸宿。我正想設法不使舊宅荒蕪之際,承蒙貢獻良策,不勝紉佩。”丹穗親王儘管覺得:“從這封回信看來,這兩人的親切交往純屬光明磊落的友誼,無可挑剔。”然而從自己天生好色風流者的角度推測,又覺得:“此二人之間的關係恐怕非同尋常吧。”從而內心埋下了不安的種子。
庭院裡的秋草大都已枯萎,惟有芒草迥異於其他草,格外突出,彷彿在向人招手,饒有情趣。還有那行將長穗的芒草活像穿著露珠的線繩,脆弱地隨風搖曳,嫋娜多姿,這種景象雖屬一般,但畢竟是在晚風蕭瑟的季節中呈現,不由得令人涌起憐花惜草之情。丹穗親王詠歌曰:
芒穗常蒙露珠沁,
焉能不念浸潤情。
丹穗親王身穿慣常的柔軟衣服,上面只添加一身貴族便袍,他手持琵琶來彈奏。合著黃鐘調,靈巧地彈出相當惆悵的曲調來。管絃樂本是二女公子所喜愛,聽了這惆悵的琵琶聲,心中的委屈頓時消融,她把身子靠在憑肘幾上,從小圍屏的一端稍微探出頭來窺視,那姿態著實天真可愛,她作答歌曰:
“秋盡原野芒草凋,
風勢衰頹漸知曉。
悲秋雖然‘非我獨專有’,不過……”詠罷不禁熱淚盈眶,她畢竟覺得不好意思,遂趕緊用扇子遮住臉面,試圖掩飾內心中的激情。丹穗親王帶著愛憐她的心情,暗自揣摩:“正因爲她如此招人喜愛,所以那人恐怕不會放棄她吧。”他疑心難釋,無名的妒火中燒,怨恨滿懷。
菊花尚未完全改變顏色,特別精心栽培的白菊,其顏色的變換反而更晚,但是不知怎的,只有一枝已經變成格外美麗的紫色。丹穗親王命人將這枝紫菊折下來,口中吟詠古詩“不是花中偏愛菊”。他對二女公子說:“從前有一位親王,傍晚時分觀賞菊花並吟詠此詩時,空中忽然飛來一位古代仙人,教他琵琶秘曲。但如今世間萬事都顯得浮淺了,實甚堪憂啊!”說著中途停止彈奏,放下琵琶。二女公子深感遺憾,說道:“世間只是人心變得浮淺罷了,自古傳承下來的高超技藝怎會變呢。”她似乎還想聽一聽自己早已荒疏了的傳統技法的琵琶聲,因此丹穗親王提議說:“這樣吧,我獨自彈奏太單調,請你和我合奏吧。”說著命侍女把箏琴端上來,讓二女公子彈奏。二女公子說:“從前家父也教授過我來著,可我卻沒有好好記住。”她顯得靦腆,無意伸手去撫弄箏琴。丹穗親王說:“連這區區小事,你對我都這麼隔閡見外,未免太無情了呀!我最近與六女公子成親,雖然相處時日還不多,彼此尚未深入瞭解,不過她連自己身上的稚氣未脫,初次經歷不懂的事,對我都毫不隱瞞。一般說來,但凡女子,還是溫柔誠實、品格高貴纔好。那位中納言薰君也曾這樣評價你吧。你對此君似乎信任有加,無比和睦嘛。”他認真地發起牢騷來。二女公子無可奈何地嘆息,只得撫箏稍事彈奏。丹穗親王的琵琶琴絃有點鬆弛,將就著合奏了盤涉調,二女公子合奏時所彈出的箏琴聲格外動聽,丹穗親王高唱《伊勢海》,歌聲洪亮,音色高雅優美。衆侍女躲在近旁的隱蔽處,面帶笑容地在傾聽。有幾個老侍女私下議論說:“親王分心另有所愛,著實遺憾。不過,以身份高貴者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家小姐應該說還是個有福氣的人,從前屈居宇治山莊時,萬沒想到會過上如此美好的生活。現在她說,還想回歸宇治故里,真是令人憂心啊!”她們肆無忌憚地在私下議論,年輕的侍女們制止說:“請安靜些!”
丹穗親王爲了教授二女公子彈奏琵琶,在二條院留住了三四天。他以躲避兇日爲藉口,沒有回到六條院去。六條院裡的人就心懷怨恨。這一天夕霧左大臣從宮中退朝後,就勢到二條院來。丹穗親王聽聞,嘴裡咕噥說:“何苦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到這裡來呢。”說著從二女公子的寢室出來,到自己的居室正殿去接待左大臣。夕霧左大臣說:“沒有什麼特別要事,只因闊別許久沒有到二條院來了,今日觸物生情緬懷故人,感慨良多啊!”接著談了些追憶往事的話題,不大一會兒就帶著丹穗親王回六條院去了。夕霧家的諸位公子、公卿大臣還有殿上人等尾隨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好不氣派。二條院這邊的人們看了都覺得:“真是無法與六女公子那邊比肩。”心情上不免感到沮喪。衆侍女都來窺視夕霧左大臣,其中有人說:“真是儀表堂堂的大臣啊!諸公子也是一個賽一個年輕英俊,不過,似乎可以說沒有一個能與其父媲美,哎喲這位大臣多麼俊美啊!”另外也有人嘆息說:“身份如此高貴顯赫,威風凜凜地特意前來迎接女婿丹穗親王回家,未免小題大做令人生厭,真是叫人焦慮的世道啊!”二女公子本人,今天看到夕霧的威勢,回想起自己迄今粗茶淡飯的生活,無法與那威風顯赫的人家相比,不由得自卑而心中不安,她越發強烈地感到:“還不如幽居宇治山莊心安理得,更舒適體面啊!”倏忽又屆歲暮年終了。
正月底,二女公子的產期臨近,身體不適,丹穗親王未曾見過這種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只顧擔心而嘆息。祈禱安產的法事早已在各處寺院舉行了,現在又開始在各處追加舉辦祈禱安產法事。二女公子感到身體非常痛苦,丹穗親王的母親明石皇后也前來慰問。二女公子與丹穗親王結婚,至今已有三年,這期間只有丹穗親王一人非同尋常地疼愛她,世間一般人並不怎麼重視她,如今聽說明石皇后也來慰問了,大家不免吃驚,於是各方面的人都前來探望。中納言薰君爲她擔心,不亞於丹穗親王,他經常爲她憂愁嘆息,總是憂慮:“不知她結果究竟會怎麼樣。”但他也只能有節制地前去造訪問候,不便過於殷勤。他悄悄地爲她舉辦祈禱安產法事。
且說當今皇上所生二公主,恰巧就在這個時候舉行著裳儀式,世間的人們都在爲此事繁忙。萬般的準備工作都由皇上一人親自籌劃,因此二公主雖然沒有母親這邊的外戚做後援,但是事情的運作順暢,排場反而相當體面。她的生母已故藤壺女御早已爲女兒做了安排,這是無須贅言的。再加上宮中作物所還爲她新制許多日常使用的器具,還有各地的國守們也從地方上送來諸多物品。儀式無比盛大隆重。皇上原本內定:二公主舉行著裳儀式後,即招中納言薰君爲駙馬。按理說男方此刻也該有些思想準備,可是中納言薰君照例由著天生的脾性,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一門心思只顧爲二女公子的分娩事憂心忡忡。
二月初,朝廷舉行臨時任官儀式,中納言薰君晉升權大納言之職,併兼任右大將職務。這是由於紅梅右大臣辭去了他兼任的左大將職務,而原來的右大將晉升爲左大將,因此朝廷命薰君兼任右大將職務。薰君晉升後,赴各處巡迴拜謝。丹穗親王處也必須去。丹穗親王由於二女公子正在受病魔的痛苦折磨,此時他住在二條院,薰君就到二條院來。丹穗親王得知薰君到來,吃了一驚說:“衆僧正在做祈禱法事,著實不便接待啊!”說歸說,他還是換上新的貴族便服、和服襯袍等裝扮一番,而後走下臺階來答拜。兩人的儀表舉止、姿態神采,各有千秋,都很優美。薰君邀請丹穗親王赴宴,他說:“今宵擬犒賞右近衛府的人們,特設饗宴,敬請蒞臨。”丹穗親王由於二女公子正受病痛折磨,似乎在猶豫是否出席。
這饗宴是按照夕霧左大臣昔日舉辦時的規模安排的,在六條院舉辦。陪同的諸親王和公卿大臣們聚集一堂,熱鬧盛況不亞於大臣們舉辦的大饗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丹穗親王終於還是前來出席宴會了,不過由於心有所掛,未等宴罷就匆匆告退。這裡的六女公子見狀,說道:“不像話,真沒意思!”這倒不是由於二條院的二女公子身份比她低微的關係,只是因爲她的父親左大臣現在的聲望威勢顯赫,這女兒就仗勢傲慢任性,而出言不遜的吧。
饗宴的翌日早晨,二女公子好不容易分娩了,生下一個男嬰。丹穗親王的操心有了好的回報,他高興極了。新任右大將薰君也是在晉升之喜上,再添這一件喜事。爲答謝丹穗親王昨夜撥冗出席饗宴,同時也爲恭賀他弄璋之喜,薰大將旋即赴二條院造訪,站著寒暄致意了一會兒。由於丹穗親王閉居在二條院,賀喜之客無不擁到這裡來。饋贈產後禮物、第三天的產後慶宴,按慣例只是丹穗親王家內親屬參加。第五天晚上,薰大將饋贈禮物,計有屯食五十具、對弈圍棋時的賭注錢、盛在碗裡的飯等,這些都是按照世間慣例備辦。另外贈予產婦的禮物有高座食桌三十具、五層的嬰兒夾上衣以及襁褓等。這些禮物的裝潢都不求華麗,力圖齊備低調不引人注目。但是仔細觀察,禮物一件件都很精緻,足見薰大將的用心相當細膩周到。還有贈送給丹穗親王的沉香木製方盤十二件,高腳木盤上盛著點心。賞賜給二女公子的侍女們的食品套盒自不消說,還有絲柏木製飯盒三十個,內盛精心製作的各式各樣食物。但是裝飾都力圖不太顯眼。第七天晚上,明石皇后爲嬰兒出生舉辦慶祝宴會,前來參加的人爲數衆多,包括中宮大夫、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等,不計其數。皇上聽說丹穗親王生了兒子,說道:“丹穗皇子初次做父親,朕豈能不慶賀!”於是賜他一把佩刀。第九天晚上是夕霧左大臣爲之舉辦慶祝宴會。夕霧對二女公子雖然沒有好感,但看在丹穗親王的分上,也讓自家諸公子都前來慶賀。二條院內洋溢著無憂無慮、喜慶盈門的氛圍。二女公子自身近數月來總在擔心害怕,心情鬱鬱寡歡,分娩後迎來如此喜慶不斷,想必也會覺得臉上增光,多少也會感到欣慰吧。薰大將心想:“二女公子如今已做了母親,今後對我勢必會更加疏遠。丹穗親王對她的寵愛也會更加深的。”他想到這些,心中不免感到遺憾,但是轉念又想,這原本就是當初自己爲二女公子設計的願望嘛,從而又覺得非常欣喜。
這樣,於當月即二月二十日過後,已故藤壺女御親生的二公主舉行著裳儀式。翌日薰大將即做了駙馬。當天晚上的結婚儀式是秘密進行的。世間也有人對這樁婚事持有微詞,他們說:“聞名天下、備受嬌寵的公主,招來一個臣下做駙馬,畢竟是美中不足,怪委屈的。即使是皇上許婚,也不必那麼匆忙成親嘛!”然而皇上的個性是,但凡一經決定的事,必須迅速實行。他似乎已胸有成竹:如今既然已招薰大將爲駙馬,就得格外重視扶持他。古往今來,帝王招駙馬的事例並不罕見,但是皇上正值年富力強的鼎盛時期,卻急於招一個臣下爲駙馬,確實是鮮見其例的。於是左大臣夕霧對落葉公主說:“薰大將深蒙聖上如此稀世罕見的恩寵,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當年先父六條院源氏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行將出家的時候,才得迎娶薰大將的生母三公主吶。更何況我呢,我是在世人的反對聲中,拾得你這位公主的。”落葉公主覺得確如他所說的,可是她似乎很不好意思,無法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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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主婚後的第三天晚上,二公主的舅舅大藏卿以及迄今一直照顧二公主的人們,都分別被封爲家臣、掌管家務的職員等職。還秘密地犒賞薰大將的前驅開道者、隨身侍衛、貴族牛車左右的侍候者和喂牛人等。這些細枝末節的庶務都是按照臣下私事的規格進行。從此以後,薰大將每天日暮時分悄悄地到二公主住處歇宿。但是薰大將內心至今還是念念不忘對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的眷戀。他白天在自家宅邸裡,或起身或躺臥,無時不在陷入沉思,及至傍黑時分,才無精打采地匆忙前往二公主那裡。他不習慣於過這種生活,嫌麻煩也很痛苦,於是打算把二公主接到自家宅邸來住。他生母三公主得知,非常高興,她說她願將自己所住的正殿讓給二公主住。薰大將說:“這如何敢當!”於是在西面新建殿宇,還造遊廊通向唸經佛堂,擬請母親移居西面殿宇。東面的對屋,早先失火之後,業已重建,舒適華美。此番更添裝潢,陳設齊全應有盡有。薰大將的這番用心,皇上也聽說了,他想:“新婚不久,就毫無拘束地移居女婿私邸,是否合適呢?”雖說是身居帝王之位,但是天下父母疼愛子女之心是一樣的,難免有困惑的時候。於是他遣使送信給薰大將的生母三公主,信函所談淨是託付關照二公主之事。
已故朱雀院曾格外鄭重託付皇上照料這位尼姑三公主,因此三公主雖然出家爲尼,但是她的權勢並沒有衰減,萬事一如既往,但凡三公主的奏請,皇上無不批準,足見她備受重視。薰大將受到皇上和這位身份高貴的生母的器重和寵愛,真是體面十足,榮幸萬分了。但不知緣何,薰大將內心卻並不那麼特別欣喜,他依然動不動就陷入沉思,一心只盼建造宇治佛寺的工程早日竣工。
薰大將掐指細算丹穗親王的小公子誕生後的第五十天的日子,精心備辦慶賀黏糕餅。連盛著帶枝葉的水果的籠子和飯盒他都要親自逐一過目,不用世間司空見慣的尋常材料,而是選用有講究的沉香、紫檀、白銀、黃金爲原材料,再召集衆多的各路能工巧匠前來用心製作。工匠們各顯身手,爭先恐後,各出妙招造出獨具特色的精品來。薰大將本人,則照例選擇丹穗親王不在家的一天,造訪二條院。大概是心理作用的關係吧,二條院裡的人覺得晉升後的薰大將比以前顯得更加莊重,越發神采奕奕了。二女公子心想:“薰大將已成二公主的駙馬,現在總不會像從前那樣,令人厭煩地對我糾纏不休吧。”從而安心地與他會晤,不料薰大將依然故我,一見二女公子,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說道:“我的這門婚事,非我所願,如今更覺活在世間出乎意料地不如意,心生悲慼,思緒愈加紊亂了!”遂向她傾訴內心的厭世愁腸。二女公子說:“嗨!瞧你說的!讓別人聽見了會泄漏出去吶!”她話雖這麼說,可是心裡卻在想:“薰君對如此良緣竟不滿意,依舊念念不忘故人,真是個癡情人啊!”她不由得同情他,覺得他的志趣非同尋常。她深感遺憾地想:“倘若姐姐還存活世間就好了……”可是轉念又想:“姐姐縱令存活世間與他成親,結果還不是落得與現在的自己同樣的境遇,而自嘆命苦嗎?總而言之,家道中落的人,是進不了榮華富貴的行列的。”這麼想來,越發覺得姐姐決意不以身相許而終了一生,著實有深謀遠慮啊!
薰大將一個勁地懇求,要看看新生嬰兒,二女公子害羞,卻又想:“何苦對他見外呢!他除了無理求愛一事可恨之外,別無其他。不應拒絕他的要求。”二女公子自己不作答覆,但叫乳母抱小公子到簾外去讓他看。作爲丹穗親王與二女公子的情愛結晶,嬰兒哪能不可愛呢,這小公子果然長相美,肌膚白皙,聲音洪亮,滿臉笑容。薰大將看了,不由得羨慕地想:“這嬰兒若是自己的就好了。”可見他到底還是割捨不了塵世。不過他只是想:“如今已不可能復活的那位故人,生前倘使能與我結爲連理,留下這樣一個兒子,那該多好啊!”可是他並不希望新婚的這位榮華富貴的二公主早生貴子,薰大將的心思也實在錯綜複雜,無可奈何。筆者把薰大將描寫成這樣一個兒女情長的癡心人,似乎有點對不住他。
倘若薰大將是個不知情趣的拙劣人,皇上也不會格外相中他,並接納他爲駙馬。人們可以估計到他在處理朝廷的政務方面準是才能超羣出衆吧。薰大將看到二女公子願意把如此嬌嫩的新生嬰兒抱出簾外給他看,不勝感激,於是比往常更加詳盡細膩地與她交談,不覺間已屆日暮時分,自己不便放心地在此處逗留到更深夜半,心裡好生難過,只好唉聲嘆息,起身告辭離開了二條院。薰大將走後,有些好饒舌的年輕侍女說:“薰大人留下的芳香多麼奇特呀!活像古歌所云‘折得梅花香滿袖’,黃鶯也會來尋訪哩。”
宮中認爲,進入夏天,移居三條宅邸那方位似乎不吉利,因此擬於四月初,或立夏之前,讓二公主遷居三條宅邸。二公主遷居的前一天,皇上駕臨藤壺院,並在這裡舉辦觀賞藤花宴送別,南面廂房的房間都把簾子捲起,並設置皇上的御座。此次宴會是皇上舉辦的公家宴會,而不是藤壺院主人二公主做主。因此公卿大臣及殿上人等的饗宴,都是由宮中的內藏寮供應。應邀參加宴會的臣下有夕霧左大臣,按察大納言,已故髭黑大臣的兒子藤中納言、左兵衛督。親王中有三皇子丹穗兵部卿親王及其弟常陸親王。殿上人的坐席設在南庭院的藤花架下。後涼殿的東側是宣召來的雅樂寮的人們聚集處。日暮時分,命樂人們吹奏雙調,殿上管絃樂會就此開始。二公主命侍女取出各種絃樂器和笛子來,從夕霧左大臣開始,諸公卿依次將樂器奉獻於皇上御前。已故六條院源氏親筆揮毫書贈薰大將的生母尼姑三公主的兩卷琴譜,裝飾上五葉松枝,由薰大將呈給夕霧左大臣,再由左大臣奉獻皇上御前。接著依照順序獻上琴、箏、琵琶以及和琴等,這些絃樂器都是朱雀院的遺物。笛子是已故柏木託夢給夕霧左大臣,請他將此念想遺物轉給薰大將的。皇上曾讚賞此笛子說:“其音色之美妙簡直是無與倫比!”薰大將心想:“除了今天這般隆重榮華的盛宴之外,何時還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呢!”遂取出這支笛子來。夕霧左大臣操和琴,丹穗兵部卿親王彈奏琵琶,各自分別承命而演奏起來。薰大將今天盡情發揮,吹奏出來的笛聲,音色美妙無比。殿上人中有數人擅長歌唱,也都應召出場演唱,真是一場趣味盎然的樂會。二公主命人端上點心,盛在四個沉香木製方盤上,或裝在紫檀木製的高腳木盤上,下面鋪的襯布暈染成深淺有致的淡紫色,鋪布上繡有藤花枝。使用白銀的酒器、琉璃的杯子、深藍琉璃的瓶子,一切都由左兵衛督置辦。皇上賜酒一杯,夕霧左大臣可能覺得自己已多次受賜,今天不好意思再拜受,而親王中又無適當人選可讓,於是就讓給薰大將。薰大將本人想辭退,可是又生怕皇上不悅,於是接過酒杯,唱一聲“警蹕”,他那聲調、姿態,雖說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舉止而已,可是看上去卻顯得比一般人優美多了。這也許是因爲他今天是皇上的女婿格外醒目,再加上人們心理作用的緣故吧。薰大將把恩賜的天杯御酒倒入素陶酒具,喝乾後歸還素陶酒具,而後從庭上走下臺階,拜舞謝恩。他那優美的舞姿著實無與倫比。身份高貴的親王和大臣們承蒙皇上賜天杯御酒,尚且感到莫大榮幸,何況薰大將作爲皇上的女婿,蒙賜恩寵,實在是稀世罕見。然而身份之高低早有規定,薰大將拜舞之後只能迴歸末座,他那神態在旁人看來都會覺得委屈他了。
按察大納言看到這番情景,不由得心生嫉妒,他自認爲這份榮譽應該給他纔是。此人昔日曾傾心愛慕二公主的母親藤壺女御。女御進宮後他還不死心,一有機會就寫情書送去。最後又想迎娶藤壺女御所生的二公主,曾經託人向藤壺女御示意,想做二公主的保護人。但是藤壺女御始終都沒有將此事轉告皇上。緣此,這位按察大納言心中感到極其不快,大發牢騷說:“薰大將固然天生命好,行鴻運,可是爲什麼,當今在位之帝要如此隆重優厚地對待一個女婿呢?九重深宮內御座旁,爲何要讓一個臣下隨意進出,最後甚至舉辦酒宴,興師動衆地款待他?真是史無前例啊!”他極力嘲諷,卻還是想看看今天的藤花之宴的場景,所以也來出席,但是牢騷滿腹,憤憤不平。
殿上點燃燈火,人們吟詠各種慶賀之歌。走近文臺呈上歌稿的人,個個滿面春風,好生得意。不過,人們所吟詠的這些歌,想必照例是些奇怪的陳詞濫調之作居多吧,因此筆者也不擬特意去探詢,而把它們一一記錄下來。上流階層身居高位的貴人所吟詠的歌,似乎也沒有什麼格外優秀之作,不過爲紀念此次盛會,象徵性地選取一兩首留存於此。這首歌的背景大概是薰大將走下庭院折取藤花,奉獻皇上做插頭花,歌曰:
欲爲天皇飾桂冠,
袖管高攀摘藤花。
歌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未免可恨。皇上答歌曰:
花香芬芳留萬世,
今日百看猶不厭。
還有兩首,不知是誰人所作,歌曰:
鮮花本爲天皇摘,
飾冠豔麗勝紫雲。
藤花移植深宮裡,
芳香無比花色異。
這後面的一首歌,可能是那位憤憤不平的按察大納言所詠。無論哪首多少都可能存在筆者誤聞之處。總而言之,大體上平庸之作居多。
隨著夜色漸濃,管絃樂聲越發饒有情趣。薰大將高唱催馬樂《啊!尊貴》,歌聲無比動聽。按察大納言從前也是個擅長歌唱的人,至今依然寶刀未老,他大模大樣地起來與薰大將合唱。夕霧左大臣家的七公子還是個兒童,他在吹笙,樂聲格外美妙可愛,皇上賞賜他一襲御衣。他的父親夕霧左大臣代替兒子下到庭院來,拜舞謝恩。皇上於天色漸近拂曉時分起駕回宮。犒賞的物品甚多,公卿大臣及親王們由皇上頒賜,殿上人及雅樂寮的人們,則由二公主按他們各自的身份,給予相應的賞賜。盛宴翌日夜晚,二公主從宮中遷居三條宅邸。遷居儀式格外盛大隆重。皇上命侍奉自己的侍女全部出來目送。二公主乘坐的車是車廂有檐,並有多彩捻線裝飾的牛車,陪同人乘坐無檐而有多彩捻線裝飾的牛車三輛、黃金裝飾的檳榔毛車六輛、普通檳榔毛車二十輛、網代車兩輛,侍女三十名,女童及僕役八人。薰大將方面前來迎接的車計有十二輛,是三條宅邸的侍女們乘坐的。犒賞前來目送的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的物品,真是盡善盡美。
遷居盛事圓滿告成後,薰大將在自家內從容地仔細端詳二公主,只見她的容貌姿態確實非常標緻可愛。她的身材嬌小玲瓏,姿態優雅,嫺靜莊重,幾乎挑不出什麼缺點來。薰君自豪滿懷地想:“自己的運氣真不錯!”他本以爲會因此而逐漸淡忘已故宇治大女公子,然而事實上是怎麼也忘不了,內心始終都在眷戀已故的她。他心想:“看來這份相思苦楚,在現世是求不到慰藉的了,只能待到自己往生成佛之後,明白了這段奇異的痛苦因緣是何種罪孽的因果報應,才能釋懷而了斷吧!”於是,一門心思投到把宇治山莊改建成佛寺的工程準備工作中。
且說賀茂祭忙碌過後二十數日的某天,薰大將照例前往宇治探訪。他視察早已動工的佛寺建築工程,對工程作了些必要的指示之後,心想:“倘若不去造訪那個自比作朽木的老尼弁君,似乎過意不去。”於是就到她的住處去。這時只見一輛不甚顯眼女車,在爲數不少的、腰間佩掛著裝有箭的箭囊的粗野的東園武夫們的簇擁下,還有衆多下人隨從,頗有威勢地跨過宇治橋,向山莊這邊走來。薰大將看到這番景象,心想:“這是一夥鄉下味兒十足的人。”他一邊想一邊先走進山莊內。薰大將的前驅開道者們還在忙不迭地喧囂,這時,那輛女車也朝向山莊這邊走過來了。薰大將的隨從人員噪聲四起,薰大將制止了他們的喧譁,並叫他們去探詢:“是何方人士?”一個操著鄉村口音的男子回答說:“是前常陸守大人家的小姐,赴初瀨的寺廟參拜,歸途中順道擬在宇治借宿一夜。”薰大將聽後,想起先前二女公子和老尼弁君曾經談過大女公子的異母妹浮舟的事,心想:“對了,準是先前聽說的那個人吧!”於是,他讓隨從人員退避一旁,又派人去向對方的人說:“請你們從速把車子驅進來吧!這裡另有一位客人借宿,不過他住在北面。”薰大將的隨從人員都穿著便服,著裝並不豪華,但是從神采上顯然可以看出是高貴人家微服出訪吧。浮舟這邊的人員覺得有些麻煩,大家把馬等退避一旁,表示謙恭。那女車進入邸內,停在遊廊的西頭。這個正殿剛新改建成,簾子尚未掛上,格子窗都關著,其中兩間之間設有隔扇,薰大將進入其中的一間房內,從隔扇上的洞窺視。罩袍發出窸窣聲,薰大將便脫下罩袍,只穿貴族便服及和服裙褲。
女車中的人並不立即下車,先叫人向老尼弁君探詢情況,說:“聽說這裡住著一位貴人,不知是誰人?”薰大將剛纔聽說女車中的人,估計是他料定的那人,所以早已預先告誡衆人:“切莫告訴對方我在此處。”因此衆侍女都心領神會,她們說:“請小姐快下車吧。這裡確實有一位客人,不過是住在另一邊的。”女車中一個年輕的侍女先行下車,把車廂簾子撩了起來,這年輕侍女迥異於前驅開道者們那種鄉巴佬氣味,她動作熟練,看上去還順眼。又有一個年齡稍大些的侍女從女車中下來,她對車中人說:“請快下車。”車中人回答說:“奇怪,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被人看見了似的。”話聲隱約聽見,但聽來令人覺得蠻文雅的。那年紀大些的侍女操著萬事皆知的口吻說:“你總習慣於說這句話,這裡何時來,窗子都是關嚴實的,這種地方,哪裡會有人看見呢。”於是車中人小心翼翼地下車。只見這女子的頭面和身材都很嬌小,窈窕文雅,薰大將一見立即覺得她的姿態酷似故人大女公子。她用扇子掩面,薰大將瞧不著她的容顏,好生焦急,心臟撲通撲通地直跳。車子高而下車處又低,先前的兩個侍女輕巧安穩地下了車,可是這位小姐下車時顯得害怕什麼似的環顧四周,好大一會兒才下了車,旋即膝行進入室內去了。她身穿表爲紅梅色,裡爲藍色的細長便和服,內襯深紅色的內褂,外罩淺綠色小褂。她室內的隔扇旁立著一扇四尺高的屏風。剛纔薰大將窺視的那個洞位於隔扇的高處,因此可一覽無餘。浮舟擔心這邊會有人窺視,她臉朝向那邊,斜靠著躺了下來。那兩個侍女毫無倦色地相互閒聊,說:“看樣子小姐今天似乎累得夠嗆,木津川今天漲潮,坐渡船顛簸得厲害,好可怕喲!二月裡前來參拜的時候,川水淺,渡船平穩得很吶。”“不過,其實嘛,旅途中想起東路之旅的經歷,就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了。”浮舟小姐一言不發,只顧低頭躺著。她露出的胳膊圓潤可愛,簡直不像是身份低微的常陸守的女兒,令人覺得她是一位高貴的閨秀。
薰大將佇立窺視,漸漸感到腰痛起來,但是爲了不讓對方察覺此處有人在,還是強自紋絲不動地站著窺視。只見那個年輕的侍女驚訝地說:“好香喲!多麼神奇的香味呀!莫非是那位老尼姑焚燒的薰香嗎?”上了年紀的那個侍女說:“確實是,多麼美妙的芳香啊!京里人畢竟高雅時髦。我們夫人對於此道,可算是聞名天下的高手,但在東國恐怕調製不出這種薰香吧。這位老尼姑生活雖然十分簡素,但是裝束卻是無可挑剔的,色彩儘管是深灰色青灰色的,但確有講究蠻漂亮的不是嗎?”她稱讚了老尼弁君一番。這時,有個女童從對面檐廊走過來,說道:“請享用藥膳湯。”接著端進來幾個盛有食品的木製方盤。侍女將果品端到小姐身邊,叫醒她,說:“小姐,請吃點果品吧。”可是小姐不起身。兩個侍女就拿些果品,大概是栗子之類的食品吧,吧唧吧唧地嚼開了。薰大將沒有聽見過這種咀嚼聲,覺得怪難爲情的,遂後退了幾步,可是心裡還是想靠近去窺視浮舟。終於還是數度靠近隔扇上的洞,窺視浮舟的情狀。迄今,身份比浮舟高貴的女子,包括明石皇后在內,四面八方姿容標緻的、人品高尚的,薰大將已見過不計其數,除非格外突出優越的,總是不能吸引住他的眼睛,讓他上心。因此人們甚至揶揄他對女性過分忠實耿直。然而此刻,這個女子雖然不特別嬌豔優美,但是不知怎的,自己竟捨不得離開窺視孔,百看不厭呢。誠然是一種奇怪的心理。
老尼弁君覺得,自己也該到薰大將處去探訪打個招呼纔是,於是前往。薰大將的隨從人員機靈地回覆說:“大人身體微感不適,正在休息。”老尼弁君心想:“薰大將以前曾說過要尋找此女子,大概今天想趁此機會和她會面,所以在那裡等待日暮吧。”卻不知他正在孔隙裡窺視那小姐的動靜呢。此前,薰大將領地內莊園裡的駐守人員曾按薰大將的指示,給這裡的一行人送來裝著食品的絲柏木製飯盒和籠裝水果等,也給老尼弁君送來了一些,弁君遂將它們讓給來自東國的人們分享,以表略盡地主之誼。她自己還修整邊幅,到客人室內來造訪。剛纔浮舟的老侍女所誇獎的老尼弁君的裝束,果然十分整潔,她的容貌也蠻端莊大方。老尼弁君說:“我以爲小姐昨日可到,一直等候來著。爲什麼到今天這麼晚,烈日當頭的時候纔到呢?”那老侍女回答道:“只因小姐途中疲憊不堪,昨日就在木津川那邊歇宿了一夜。今早擔心小姐的身體,能否起程還躊躇了半天,以至晚到了。”說著老侍女催小姐起身。小姐好不容易坐起身來,看見老尼姑很不好意思,把臉轉向一邊。從薰大將這邊望去,正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她眉清目秀,眼梢一帶和垂髮的姿態,確實十分優雅。薰大將雖然不曾仔細端詳過已故大女公子的容顏,但一見此人,就覺得她的神態全然酷似大女公子,回憶故人,情不自禁地又潸潸淚下。浮舟小姐對老尼弁君答話,輕聲細語,儘管只是隱約可聞,但那聲調很像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的聲音。薰大將心想:“哎呀!多麼可愛啊!世間竟有如此酷似的人,我卻一向不知,實在太荒唐了。只要是與大女公子酷似的人,縱令其身份比此人更低,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何況這小姐雖然未蒙八親王認領,但她畢竟確實是他親生的女兒。”他如斯想,就更覺得她無比可愛,自己無限欣喜。薰大將接著又想:“自己真恨不得現在就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原來你還活在世間呀!’去撫慰她。昔日唐玄宗遣方士甚至到蓬萊島上尋覓,據說只尋到一些簪釵之類的遺物帶回來,玄宗皇帝想必還是感到美中不足吧。這位小姐雖然不是大女公子,但是她的模樣和神采亦足以安慰我的心。她確實酷似伊人啊!”他之所以這樣想,也許是與她有前世註定的宿緣吧。老尼弁君與侍女們閒聊了一會兒,不久就告辭回到自己的房裡去。這兩個侍女嗅到的香味,老尼弁君分明估計到準是薰大將就在近處窺視,她沒有坦誠說出來,遂匆匆告辭的吧。
天色漸近黃昏,薰大將才悄悄地離開窺視孔,穿上剛纔脫下的罩袍等,整裝後照例召喚老尼弁君到隔扇旁,向她探詢情況。薰大將說:“恰巧我來得是時候,實在高興,前些日子拜託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老尼弁君回答說:“自從大人囑託之後,我就靜候良機,去年倏忽過去了,今年二月裡,小姐赴初瀨寺廟參拜,路過這裡,才能與她會面。那時我就把大人的意思隱約地透露給她的母親知曉,她母親說:‘讓她代替大女公子,實在誠惶誠恐,不好意思。’那時節,我聽說大人繁忙不堪,時機不對不便談及此事,所以未曾將她母親的話向大人轉達。本月小姐又去參拜,今天歸途中才來到這裡借宿。她們赴初瀨寺廟參拜,歸途中總要在宇治借宿,與我的關係之所以親睦,只因她們懷念與已故八親王的親情緣分。不過這次她母親因故不便與她同行,只有小姐獨自出門,因此我沒有告訴小姐大人在此地。”薰大將說:“我也不想讓這些鄉下人看見我這副微服出行的模樣,因此告誡隨從人員切莫把我的行蹤傳出去。然而事實上情況如何就很難說了,那些底下人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且說今天該怎麼辦呢?小姐孤身前來,反而是個好機會可以無所顧慮,你可向她傳言說:‘我們倆在此地不期而遇,想必是前世註定的深沉緣分。’”老尼弁君笑道:“奇怪啊!你們的這份宿緣是何時結成的呢?”接著又說:“那麼我就如斯轉告小姐吧。”說著進內室去。薰大將獨自即興詠歌曰:
貌鳥鳴聲似相識,
穿過叢林來尋覓。
老尼弁君走進浮舟室內傳言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