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回來後還沒來得及回家就被哥給留下了,跟九龍嫂子的弟弟志富一起像徒工一樣幫忙做櫥櫃。九龍哥剛開始還算有點耐心,對他們不懂和不對的地方像老師教學生一樣問聲細語地指出來,但兩天後就不耐煩了,且越來越暴躁,要麼是像喊賊一樣喊他們,要麼就是惱恨恨地盯著他們不說話,志富有時會跟他頂撞幾句,而九龍儘可能保持沉默,除非是有外人在場時他纔會發點牢騷。說實話,他很想對哥大發脾氣,但那時總會想到買電腦時哥給出了一千元,且幾個月前是他陪母親去市裡的大醫院做的手術,於是就心軟了並忍了。
個把星期來,九龍嫂子給改善過一次伙食,九龍認爲是沾了志富的朋友的光。那天,志富的朋友剛從外地回來,聯繫到志富在姐家,便徑直來找他坐坐,快到午飯點時志富留他吃頓便飯,九龍嫂子知道後立刻去外面的超市買回些肉菜和一箱果啤,那頓飯吃得很準時,不像平時都是有遲沒早的,也很豐盛。平時,九龍和志富是吃不到早飯的,因爲他們去車間幹活時,九龍嫂子還沒有起牀呢。午飯通常會被延遲到下午一兩點鐘,有時爲了趕活兒會耽誤到下午三四點鐘才吃,餓的時候不是喝水就是抽菸,水能暫時撐起肚子,而煙似乎能麻醉餓的感覺。家常便飯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冷飯冷菜,吃晚飯的情況跟吃午飯的情況差不多,除非是在正常飯點時九龍哥餓的受不了了,他們纔跟著能吃上頓熱乎乎的飯。
這天下午,九龍抽空出去買菸時不巧遇見了復讀時的一個同學祥子,兩人閒聊了幾句後祥子說要來看看他們做櫥櫃,因爲他在大學所學的專業跟傢俱有關,藉此機會算是學點實際性的東西。祥子看的很認真,還時不時親自動手。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飯點,祥子要走,九龍硬是留他吃飯。他本以爲嫂子會或多或少改善下生活,何況是祥子不算白吃,可晚飯吃的是大燴菜和饅頭,這也就罷了,竟然每人鏟了一小碗菜就見鍋底了,祥子勉強吃了一個饅頭就放下筷子笑瞇瞇地說吃飽了,九龍也是隻吃了一個饅頭就說飽了,然後叫祥子一起出去走走。
“祥子,再進去吃碗刀削麪吧!”在一家麪館前,九龍突然停下說。
“剛吃過飯怎麼又吃啊?”祥子莫名其妙地問道。
“我還不知道你的食量嗎?”九龍一臉內疚的地說,“別說是吃好了,連個六成飽都沒達到!”
“晚上的飯吃那麼飽幹什麼呢?”祥子笑嘻嘻地說,“晚上要不是還要上晚自習!”
“別囉嗦了,走吧!”九龍硬是把他拉進麪館,並開玩笑道,“你不吃,我會心裡不舒服的。”
九龍叫了兩小碗刀削麪、一盤涼菜和兩隻羊蹄,另外還有兩瓶啤酒。
“真拿你沒辦法——”祥子難爲情地說,“我吃了,心裡同樣不舒服!”
“兩年沒見了,難得重逢,好容易留你吃頓飯還讓你受——”九龍氣呼呼地說,“說實話,我這心裡過意不去啊!”
“我這人很隨和的,一般情況下不易被得罪,所以你別多想!”祥子無所謂地說。
“不是小氣,是太不公平了!”九龍沉默了片刻後表情凝重地說,“我對他們兩口真的沒話說。”
“爲什麼這麼說呢?”祥子驚訝地問道。
“志富的朋友來了,什麼都不用做,好酒好菜招待,我的朋友來了,還幫忙幹了活,竟然就這樣招待,你說我能不氣嗎?”九龍點了支菸說,“他們明擺著就是不把我當回事,讓我的臉面往哪裡擱啊?”
“你們之前吵過架嗎?”祥子擔心地問道。
“如果吵過架,那我還會幫他們幹活嗎?”九龍苦笑道,“暑假的時間很寶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卻不好意思向他們說出口,現在好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何況我沒在的時候他們還不是照樣該做什麼做什麼嘛!”
“看來,你哥家是你嫂子做主——”祥子嘆息道,“跟我哥家的情況一樣!”
“我覺得未必,還是自家的哥分心了!”九龍冷笑道,“若是我哥今天當著我們的面叫我嫂子去買東西,她就算不願意,也不會拒絕的。”
“呵呵,畢竟我是個外人,我無權過問你的家事,還是你自己看著辦吧。”祥子抿了口酒補充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而沒人能斷得了別家的家務事!”
次日上午,儘管哥嫂的臉色不好看,但九龍還是自己打車回村去了。
五月份的時候,九龍父母就備好了白灰、沙子、紅磚、木料和石棉瓦等材料,打算等秋收後搭幾間用來存放三輪車、摩托及農具的石棉瓦頂的棚子,九龍想到父母搬磚、扛木料和往高處鋪石棉瓦時的艱難,便三番五次要求他們近幾天就把棚子搭好,他們也同意了,但要等給莊稼打完農藥後再說。他就趁著父母打藥不在家裡時一個人推著平板車將院外的磚塊一車車拉回院子裡要蓋棚子的地方,父母勸他不要一個人幹這些苦力活,等他們打完藥了一起做會更快些,他雖然當時點點頭,卻第二天照舊幹活,一個人又將院子西邊的木料全部一根根扛到搭蓋棚子的地方。父母拿他沒辦法,只好由著他。農藥打完後,九龍同父母砌起了五根紅磚柱子,並架好了椽柃,基本上就差鋪石棉瓦蓋頂了。
在他們架椽柃那天下午,九龍姐一個人回來了。婚後沒多久,她就隨九龍姐夫去外地打工了,四月份辦理戶口時回來過幾天,這是她第二次回來。她如今已有近六個月的身孕,爲了順利且保護好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姐夫叫她提前回來,如此不論是在她家,還是在九龍家,好歹多幾個人照料。她回來的第二天去了趟哥家,回來時搬回個不鏽鋼架子,她說等孩子出生後就能用得著。這架子是九龍哥老早以前自己焊制的,上面是掛衣架,中間是放洗臉盆的,下面有三層,每層等間距並排焊了些細又短的不鏽鋼空管子,很適合晾曬多塊尿布。
一個星期後的上午,天氣不錯,九龍踩在三輪車車廂上,將石棉瓦一塊塊往椽柃上放,父母在下面用鐵鍬配合他挪動著每塊石棉瓦,使它們儘可能嚴實地排列在一起。日光越來越烈,九龍渾身是汗,乾脆脫掉背心**著上身幹活,姐挺著個肚子站在家門口玩手機。大概十點鐘時,九龍哥突然一個人開車回來了,他一進大門就說九龍嫂子那邊有個親戚剛生孩子,要用一段時間那個不鏽鋼架子,他是專門回來取的。九龍姐頓時臉色很難看,雖然同意叫他搬走,但說話的語調和內容都令人不舒服,九龍哥沒有理睬她,而一旁的九龍有些看不慣,很想說幾句,但是覺得一邊是姐,一邊是哥,且父母也在場,所以把要說的話嚥了下去。九龍哥把架子搬到車上後就回去了。不知不覺,前鄰後舍的煙囪已陸續冒起了炊煙,很快就有噴香的油煙味飄來,九龍不禁覺得肚子裡咕嚕嚕直叫!
“晌午了——”九龍姐突然朝母親不耐煩地喊道,“還不做飯?”
“剩下不多了,乾脆鋪完再做飯吧。”九龍母親舔舔乾癟的嘴脣說。
九龍姐頓時一臉的不高興,眼睛白翻黑吊地瞅著母親。九龍看見時很想數落她幾句,卻又把吐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大概一點鐘時,總算鋪完了,母親拖著疲憊的身子抓柴生火做飯。半個小時後飯熟了,飯菜很簡單,菜是削了皮且切成塊的茄子,看起來像紅燒的,吃起來卻還是大燴菜的味道。主食是微帶熱氣的饅頭,是九龍從小賣部買回來的。坐在九龍對面的姐想吃不想吃的,九龍又想數落她幾句,卻再次把那幾句話連通饅頭嚥了下去。
“哥嫂爲人真不厚道——”九龍姐突然抱怨道,“給了我的東西,說拿走就又拿走了。”
“你生孩子還早著呢,就不能先給急需要的人們用一用嗎?”九龍忍不住說,“那架子要不是——”
“管你屁事,我的事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九龍姐打斷他的話,並氣呼呼地叫道,“那架子不是給你的,不是從你手裡拿走的,你肯定不心疼。”
“你簡直不識好歹!”九龍憤怒地說。
“瞧你那德性——”九龍姐冷笑道,“嘴巴碎得像個亂碗碗,以後誰嫁給你誰倒黴!”
“你快是當媽的人了,怎麼就連個是非好壞都分不清呢?”九龍嘲笑道,“你越活活得連人倫道理都不懂了,真替你害臊呢!”
“呸!”九龍姐朝面前假唾了一口,然後惡狠狠地說,“哼,要是哪天輪到你頭上,說不定你上午就跟哥翻臉了!”
九龍沒有理她,苦笑了一下繼續吃飯,而姐突然把筷子摔在他的身上,那一剎那間,九龍的心裡升騰起一股能夠衝破九重天的怒火,並很快聚集在右手上。
“快行啦,你多大歲數的人了,跟個——”
“滾!”九龍姐截斷母親的話並罵道,“拐起那條腿滾到一邊兒去,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話音剛落,九龍便以閃電的速度左手按在炕上,身體前移的同時右手叉開五指扇了姐一耳光,響聲就如屋裡打了個雷。姐被打得險些從炕上掉下去,愣怔了片刻纔回過神兒,並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你罵我可以,打我可以,但罵媽就不行!”九龍怒吼道,“你若敢動他們一手指,我非要了你的命!”
九龍也流出了淚,但他是因爲憤怒才流淚,而不是傷心!其實,九龍早就聽說了,也感覺到了,今天可是真的親眼看見了也親耳聽見了。聽哥說過,四月份她回來期間母親陪她去縣城買東西,中午在哥家吃飯,飯後他們坐在炕上閒聊,她突然想到忘記喝藥了,就叫母親下炕去她擱在堂屋裡的皮包裡拿藥。母親拿著藥一進門,她就無緣無故來火了,咬著牙說“讓你去那瓶藥還用了這麼長時間,若是以後我的兒子要拉粑粑,等你把痰盂拿過來早就拉了我一身,說句實話,看你是我媽的份兒上就算了,你要是是我婆婆,我早就給你兩巴掌了”,當時母親紅著臉坐在一邊沒說話。九龍先開始對此並不信,以爲是哥給添油加醋了。如今看來,她還真能說出那樣的話。九龍問過哥母親爲什麼會如此怕她,哥說母親自從她離婚後就總覺欠她很多而深感內疚,所以平時總是忍讓著她而把她慣出了這樣的毛病。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成好家過好日子,只是看得了一時卻保不了一世,何況兒女們自己真的就沒有責任嗎?
“你兒子打我了,你們沒人管嗎?”九龍姐朝母親怒吼道,“你們天生來就偏心眼兒!”
母親沒作聲,而此刻的父親臉色慘白不堪,眼神兒裡充滿恐懼,並突然抽泣起來。九龍立刻雙手抱住父親的腰,又害怕又傷心地安慰道:“爸,您…別怕,是我錯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你可真會來事兒,可把你孝順的——”九龍姐指著九龍惡狠狠地說,“要不是爸媽現在還在給你大把大把地花錢,你以後未必會孝順他們,說不定還不及我呢!”
“你以爲我這兩年在學校裡過得很舒服嘛,我那天不想著你們,如果能拿我的死換來你們的好日子,我現在立刻去死也不後悔!”九龍淚如雨下地說,“我就當著你的面發誓,以後我要是不孝順爸媽,我就不得好死!”
“快去死吧!”九龍姐毒辣地吼道,“告訴你,凡是我給你的錢,你一分錢都別想白花!”
“從小你就是個黑骨頭,你馬上收拾東西滾——”九龍父親指著九龍姐罵道,“九龍花你的錢,老子來還!”
“他打了我啦,我跟他沒完!我從來沒被人這樣打過,所以——”
“我還給你!”
九龍打斷她的話,並猛地抽了自己兩巴掌。母親立刻拉住九龍的手,眼淚簌簌地流著。那一瞬間,九龍整個人像是散了架似的癱坐在炕上,抱著頭放聲大哭,眼淚鼻涕混作一團!他突然好恨自己,恨自己不該說那麼難聽的話,那樣姐就不會動手;恨自己不該動手打她,那樣父親就不會哭;恨自己不該抽自己兩巴掌,那樣母親就不會流淚了。可是爲了父母,就算手裡握著的是一把刀,也得照著她砍下去,只是她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親姐姐,且是父母的親女兒!
下午,臉上留著手指印的九龍姐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叫母親開三輪摩托車送她回了自己的家。她走後好幾天了,九龍父母從來沒有笑過,也很少說話。一向喜歡出街與人們閒聊的母親一直沒出過門,而是在撥弄院子裡種的那些菜,儘管是果實累累,她卻面無表情。父親整天邊抽菸邊看電視,他喜歡看古裝片,而這幾天卻在看那些泡沫式的偶像劇。時時在自責和悔恨的九龍度日如年,他無心顧及大剛去哪裡了,在外面過得怎麼樣,大剛母親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宇飛最近在做什麼,他和彩子的感情怎麼樣了……,他每天都要洗好幾次那隻似乎仍在隱隱作痛的手,覺得這樣能使他減輕點罪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