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稽山山腳下,晨。
天未亮,我便與朱雀一同趕往城郊稽山,今日便是寒冰與疾風公平決鬥之日。
策馬縱馳,兩道身影快速的消失在了一片灰濛之中,此時的天光方逐漸明朗起來,東方的晨曦由青紫色漸漸變成了熊熊大火的血紅色,周遭的一起也逐漸分明可見,身後是一望無際的青色田野,零零落落散佈在田野的村莊,剛纔還埋藏在陰影裡,如今已是展露了頭角,依稀的樹木,滿沾朝露,銀光紛披。
前方不遠處的天邊,丘陵已是越來越近,黑蒼蒼的森林覆壓其上。
寂靜,整個大地似乎都在屏息靜氣,只有風聲在耳邊迴盪,偶有一兩聲尖銳的鳥鳴,打破了這個靜謐的黎明,竟是那麼的不和諧。
一座八角涼亭的冷硬輪廓是越來越分明,直至清楚完整的展現在了我們眼前,紅色琉璃瓦的亭蓋,黑色大柱直立至頂,原本光鮮的漆面現下已是斑駁脫落,也許是年久失修的緣故,那四根柱子看起來竟是支撐的那麼艱難。佈滿青苔的淺灰色石階,倒映出的是滄桑與淒涼。“風晚亭”,碩大的招牌,依稀看見當年的輝煌,時過境遷,現下卻已是在寒風中搖搖欲墜。一匹馬兒,已是拴在了黒柱之上,猶不知主人即將面臨的危險,正低頭悠閒的吃著青草。
而那一抹銀色的身影,已然迎風立於不遠處,負手背對,俊逸的氣質,飄搖的衣闕,隨風飛揚的墨發。他竟是像謫仙一般伸手難以觸及。寂寞而又帶著絲絲憂鬱的背影,讓人一陣痛心。
凝神間,身後已是馬蹄聲一陣,回眸一望,只見疾風身穿一襲黑衣已是策馬飛快趕來,行未及涼亭,已是運功輕躍飛身而下,騎馬踏風直向前去,利落沉穩的著地,是紋絲不動,陡然抽出腰間佩劍,冷聲大喝道:“郝連逸,你果然講信用。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邊讓你我在此一絕死戰,生死由命!若是你輸了,我當取你性命。若是我輸了,此帳一筆勾銷!”狂妄的大笑,如來自地獄鬼魅的尖嚎,呼嘯而過,在空曠的荒野之上久久迴盪著。
心中沒來由的一緊,聽朱雀說,這疾風亦是天下無高手之一,身手不凡,且他的獨門絕技“迷蹤步”更是如影隨形,幻化萬千,來去如風,難以琢磨。正因爲此,是以他爲自己起的化名便叫做“疾風”,以彰顯他出招步伐速度之快。如此難纏的對手,也不知今日寒冰能否安然無恙的脫身。
而此時寒冰已是翩然轉身,神色凜然,目光在掃過我時有著一絲驚愣,卻又匆匆別開,也許他是不想讓我過於擔心,只見他緩慢的抽出了腰間的冰魄軟劍,劍鋒直指地面,側手一亮,初升的陽光耀上了那冰冷的劍刃,折射出強烈的幽森的光芒,竟是讓我一陣炫目。
他寒聲說道:“既是閣下找我尋仇,我便讓你一招。疾風,你請先出手!”
“廢話少說,我就不客氣了!”疾風又是一陣詭異的冷笑,略顯陰柔的臉上佈滿了殺意。足尖一點,冷劍揮舞,便飛身上前直取寒冰的要害,發招極狠,招招致命,圍觀之人看的是驚心動魄。只見寒冰優雅附身,一個懸空掃腿,便襲上疾風的膝蓋,暗含強大的內力將疾風生生震退數步,只是這疾風是三步一躍,突然間又來到了寒冰的身後,凌厲的劍氣襲上他的脊背。
驚呼聲被我硬生生的遏制在了喉頭,這疾風的迷蹤步果然是名不虛傳,獨步天下,速度之快,僅憑肉眼已是無法看清他的招式,好在寒冰亦是高手,騰然凌空躍起,未待轉睛,冰魄軟劍已是纏上了疾風的佩劍,借力一使,一個漂亮的懸空倒掛金鉤,靈巧落地。
懸起的心終是落地,我長吁了一口氣。
“好身手!”一旁的朱雀亦是挑眉讚道。
激烈的顫抖已然還在繼續,此時身後卻又是響起一陣雜亂的馬踏之聲,脣角勾起一抹弧度,我想,我等的人終於來了。
一抹黃色的身影與我擦肩而過,伴隨著陣陣香粉味,但見黃悠然協同一名婢女下馬步入亭中,那名婢女立即取來一個軟墊,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坐下觀戰。
今日的黃悠然身穿一襲寬鬆的鵝黃色剪袖宮裝,素雅裝扮,髮絲只是簡單的挽起,插了一朵春日新開的海棠花,花上甚至還有早晨的露水,在陽光的照耀之下,色彩絢爛,隱隱閃亮,竟是襯得她嬌豔無比。他略有些英氣的眉毛此時正深深的糾結著,神色凝重,看來她很擔心,欺身半倚著護欄,她正斜坐著,一手護在胸前,清晰可見小腹已是高高隆起,看來過不了多久她就要生產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竟然還能前來觀戰,想來她對寒冰還真不是一般的上心。
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丫鬟看起來身材高大,頗爲健壯,濃眉大眼的,長相頗有幾分英氣,一看明顯就是個練家子,此時正一手按住腰間,一副隨時戒備的模樣,一個忠心護主的奴才,沒準殺害樓亭軒她也有參與,想到這裡我打量她的眼中多了幾分冷意。
不錯,我確實是有意在東宮之中放出寒冰將與疾風決鬥的消息,目的便是誘她前來,當然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只是碰碰運氣罷了,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來了。
輕輕撩起裙襬,我蓮步輕移,跨入亭中,朱雀緊隨身後,我在離黃悠然不遠處的石凳之上坐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望著她,而她身邊的那個丫鬟立即警惕的蹬著我。
黃悠然此時正微握雙拳,神情略顯緊張的盯著不遠處正斗的昏天黑地的兩抹身影,只是匆匆掃過我一眼,便繼續全神貫注著戰局。
見狀,不由得輕笑出聲,我勾脣說道:“想不到太子妃竟然敢只攜一名丫鬟獨自前來觀戰,就不怕本宮找你麻煩嗎?”
“你不敢的。”黃悠然回眸,不屑一顧的嘲諷道。
“哦?”略略挑眉,我故作疑惑的問道:“何以見得?”
“哼,我如今身懷龍子,你若是膽敢輕舉妄動,皇上那邊你也無從交代!”她冷笑道。
“呵呵!”我暢快的大笑一陣,點頭道:“嗯,太子妃說的有那麼幾分道理。”
一手撫上額頭,我輕輕將散落的髮絲順至耳後,淺笑道:”看你這樣子,怕是沒多久就要生了,竟然在這種時候,心中還惦記著別的男子,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若是知曉自己的枕邊人整日的想著其他的男人,會作何感想呢?“真相揭曉那晚之後,依妃便瘋了,被關在東宮一處偏僻的園子中,整日的派人看守者,而黃悠然愛慕寒冰一事,司慕政也應當是知曉了,也許是因爲她懷有身孕,是以他不便有所動作。
黃悠然嗤笑一聲道:“此等小事,就不勞貴妃娘娘操心了。”
“也對,本宮貌似有些多管閒事了,對了,前些日子韓太醫來替本宮複診時,曾提到東宮太子妃受了些驚嚇,動了胎氣,不知近來,你可曾好些了?”我故作笑意盈盈的說道。
聞言,黃悠然臉色變了變,陡然暗沉了許多,抿脣一言不發。
見狀,我不禁勾脣冷笑,寒聲道:“雙手沾滿了鮮血,你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休得胡言!”她身旁的婢女終是按耐不住的出聲喝道,聲音沙啞如同公鴨叫。
“太子妃!你也該好好管束下你的人了。竟然敢對當朝堂堂皇妃語出不敬,本宮隨時可以治她個死罪。要不今日,本宮就替你清理門戶?朱雀!”我薄怒道,我的確是想無中生有,找些事端。
“且慢,她從雙和縣跟隨我來到這皇城,鄉下之人粗俗且不懂皇室規矩,貴妃娘娘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同她一般見識了。”想不到黃悠然竟然是放軟了語氣說道,她不是一向自視甚高,輕易不低頭的嗎。
而此時我的視線已被方纔的一個險招吸引而去,好懸!好在寒冰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擊,一時間纏鬥的兩人又陷入了僵持狀態,難怪朱雀說,這一戰起碼要鬥上好幾個時辰,因爲他倆武功造詣出入左右不大,是以難分勝負,打到最後就是看誰的持久耐力與毅力更勝一籌。
收回目光,我專注的凝視著黃悠然有些焦慮的側臉,語帶些許嘲諷道:“你很喜歡他?”
黃悠然凝眉不語。
“所以在江州雙和縣之時,你竟派了那麼多名弓箭手暗夜伏擊本宮。黃悠然,刀劍無眼,你怎麼就不害怕當時與本宮在一起的他也會傷著?”我語帶著寒意的繼續問道。
“我不知他當時與你在一起。”黃悠然微微皺眉,咬牙說道,原來那日她竟是以爲我一人獨自出門,這也難怪了。
“你曾數次追殺本宮,窮追不捨。黃悠然,你對他餓用情之深,著實另本宮感動,只可惜他愛的不是你。”我冷嘲道,有意刺激她。
“哼,你不配得到他的愛!”黃悠然不以爲意的嗤道。
“呵呵!”聞言,我臉色變了變,卻狀似預調輕鬆的一笑置之,心中卻似翻江倒海一般,其實從來我都是這樣的感覺,寒冰是我配不上他。一直以來,他都像天邊的謫仙一般,遙遠而又難以觸摸,他的純淨與美好時常讓我自慚形穢,他就像那飄渺的雪山峰頂上融化的雪水,再匯成的小溪般清澈無瑕,而我已然置身於渾濁的染缸,從身到心都難以再洗淨。
擡眸凝望著黃悠然那精緻的側臉,我秀眉緊蹙,心中冷意陣陣氾濫,周身漸漸凝結成冰。就算我能放下自己的仇恨,然而樓亭軒的仇卻一定要報,因爲那是我的責任,亦是我心中放不下的牽掛。
不遠處的兩人已然陷入了更爲激烈的纏鬥,都得是羣樹狂舞,飛鳥散盡。只覺得周身陡暗數分,狂風大作,沙塵漫天,灰濛濛中,隱隱可見劍鋒撞擊的白花點點。
這一戰,從陽光破曉之際,一直持續到烈日當空,最後竟是紅霞滿天。漫天妖異的紅色無邊無際的蜿蜒著,伸展著,當夕陽的餘暉灑落在了那抹俊逸的銀色身影之上時,竟是如夢如畫般絕美。
此時的寒冰已是不再戀戰,出招狠絕,招招致命,只見他踏風而行,氣若長虹,手中冷劍閃耀寒光,周身瀰漫著肅殺之氣,劍鋒直取疾風的咽喉。疾風是慌忙抵劍來擋,瞬間冰魄軟劍便彎曲如蛇狀,騰地,但見白光一閃,冰魄軟劍便恢復原狀,如玄鐵般堅硬,那陣衝力,將疾風震退十數步,此時的疾風看起來已是略顯疲態,而寒冰卻是越戰越勇。
我們已是從亭中走出,近前立於他們不遠處觀戰,而黃悠然似是比我還要心急如焚,一早就走出了庭外,眉宇間已是十分煩躁。
朱雀此時一步上前附於我的耳邊,小聲的說道:“五招之內,便可分勝負,夢雪,我們可以準備動手了!”
“好!”我們頷首應道。
朱雀轉身從馬鞍上卸下一把精緻小巧的金色短弓,遞了給我,開弓沒有回頭箭,心下有些遲疑,我輕咬下脣,皺眉問道:“朱雀,你確定萬無一失?我可不想冒險。”
“沒問題,放心。”朱雀揚眉說道,神情滿滿皆是自信。
黃悠然此時猶不知大難即將臨頭,她仍是緊張的觀戰,目光追隨著那抹銀色的身影,突然間她卻眉頭舒展開來,脣角露出了些許笑意。雙手微握於胸前,有些雀躍的說道:“太好了,勝局已定!”
“恐怕未必!”我帶著幾分森冷的語調在她身後響起。
黃悠然是詫異萬分的轉回頭,驚愕的望著她身後的我此時手中正端起一盞精緻的短弓,鋒利無比的金羽箭已然滿弦。箭頭正跟隨著那抹銀色,蓄勢待發。
“你……你要做什麼?”她大駭,有些語無倫次的驚道。
“黃悠然,你殺了樓亭軒,傷了本宮的心,如你所說,既然現在本宮不能動你,那就殺了你心愛之人,以解本宮這心中的鬱氣,如何?要知道,眼下這種關鍵時刻,他只需稍有偏差,便會命喪疾風之手。”我凝眉冷笑著,全身散發出了強烈的肅殺之意,心中不停的默唸著樓亭軒的名字,因爲只有這樣,我才能不泄露自己真實的情緒,才能騙的過她。
“你瘋了?他那麼愛你?你也下得了手!”黃悠然圓瞪雙眸,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何妨?本宮又不愛他,況且,本宮心中愛的是誰你應該很清楚!”我絕情的說道,陰沉的臉色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此時的我已然完全沉浸在了樓亭軒之死的沉痛之中,痛入骨髓,痛徹心扉!
“夢雪,動手!”朱雀沉聲道。
輕輕鬆手,金羽箭離弦飛出,依稀可以聽到破空的聲音,在血色的夕陽之中劃出了一抹悽豔的弧度,直飛向那抹銀色,像是宿命之手,殘忍的向他抓去……
然而,所有的事情皆發生在了同一剎那。
朱雀擲出飛鏢攔截了那隻短箭,電光火石之間,那抹金色在空中斷成兩截,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墜落於地。
寒冰渾然不知我們的計劃,已是發出最後一記狠招,正中疾風要害,強勁的內力如颶風般將疾風掃出數百米遠,躺倒在地,脣角鮮血直溢,無法再動彈,昏死過去。
而黃悠然慌亂之中沒有細查朱雀出手攔截了那枚箭,誤以爲我真的向寒冰下手,是以她惱羞成怒,瘋狂的朝我大吼道:“不要!藍夢雪,我要殺了你!”騰然拔出腰間的佩劍,便是向我襲來,一劍挑開了短弓,欲阻止我繼續射箭。
“啊!”卻聽得她慘叫一聲,一雙美目瞪若銅鈴,眸光無法置信的緩緩向下而去,望向胸口,幽冷的長劍已是從她身後貫穿而入,露出了七寸長的劍鋒,銀光閃耀,不沾染一絲血跡,柔然若緞帶,竟是隨著她的顫抖而左右搖擺著。
是冰魄軟劍!
其實,這一計是我與朱雀反覆推敲商定的,就在寒冰戰勝疾風的那一瞬間,製造出黃悠然欲襲擊我的假象,而從寒冰所在的角度看過來,就應該恰好是看到她向我舉劍的那一幕。是以,我站在黃悠然身後的那個位置,也是經過我們反覆試驗與精心計算的。
由朱雀來判斷這下手的時機,而寒冰在取勝之後,必定首先會先望向我,在那種萬分危急的時刻,他基於保護我的本能向黃悠然擲出手中的冰魄軟劍便在情理之中,這一計,需要些許運氣,很難辦到,也很懸,我的本意也只是想試試而已,不成功也無妨,可以再找機會,只是這一計,首先便拿得是寒冰性命開玩笑,是想如若朱雀不能準確的攔截那枚箭,或者世間少有偏差,皆有可能造成寒冰的分心,從而便有可能讓疾風得手,第一次,爲了報仇,我那愛我之人的性命做了賭注。
雖然朱雀再三向我保證,絕不會有差錯,但我終究是不忍,可我再是於心不忍,我還是咬牙這麼做了。
而我想要的,不過是讓黃悠然基於誤會死於自己心上人之手罷了,殺了她,其實真的很容易,朱雀隨時可以要了她的賤命,可是我想,全天下沒有比被自己心愛之人所殺,而且還是基於誤會,來的更令人痛心了,一如當初司慕政基於誤會親手打掉我腹中孩子那般痛徹心扉,這點,我深有體會。
而黃悠然就這樣悲痛的望著那刺穿自己心口的冰魄軟劍,緩緩跪地,眼中滿滿的皆是憤怒與不甘心,胸口赤紅色的液體不斷滲出,很快染溼了她的衣襟,再是淌至地上,蜿蜒一片,猙獰恐怖。
此時的寒冰已是輕躍飛身至我的身邊,神色焦急的關心道:“夢雪,你沒事吧?我看見她想殺你!”大戰一天,他的眉宇間已是疲憊不堪。
“我……沒事。”望著他那真誠又滿含關切的眼神,我竟是心虛的地下了頭,不敢再看他。
“寒冰,我……我沒……”身後的黃悠然顫抖著開口,帶血的手欲伸向寒冰,我知道,她不願被他誤會,她不想就這麼死了,她想和他解釋。
可就在此時,朱雀卻從袖中射出一枚銀針,正中她的咽喉,就是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留給她。黃悠然是睜大了痛苦的雙眸,喉中再也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就這樣,她帶著無盡的不甘與強烈的怨恨以及深深的痛苦,直挺挺的先後倒去,“砰”的一聲,沉重的聲音傳來,是擲開了地獄之門,冷風在我們周身呼嘯穿過,發出陣陣陰森的樂調,似在召喚著亡靈的迴歸。只見她雙目圓睜,氣絕身亡。此時的天邊夕陽與鮮血同色,是渾然一體,萬丈光芒灑落在她的身上,竟是有著一點晶瑩在閃亮,那是她眼角的淚。
我知曉,她,死不瞑目!
而當時一片混亂之中,我們誰都沒有心思去注意到一直跟隨她的婢女此時已是抽身逃離。
也許是我的心虛,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寒冰終於意識到了事情有些不對勁,他起先望向了朱雀,又望向了倒地的黃悠然,目光在注視到她隆起的小腹之時,眼中閃過深深的震驚,當即便顫抖的倒退兩步。他這一劍,是一屍兩命。目光再是瞥向丟棄在地上的短弓,他凝眉望向了身後,再看到了朱雀的飛鏢與那枚斷箭之時,欣長的身軀又是狠狠的一震。
再回眸,他俊逸的臉上已是血色漸漸褪盡,修長的一指指向身後的那枚斷箭,他顫抖著雙脣痛心疾首的質問道:“夢雪,看那隻箭的箭路,別告訴我,是你射向我的!”
皆是習武之人,我心知肯定瞞不了他,輕咬下脣,我萬分狼狽的答道:“是!逸,朱雀說一定會……”
話未說完,卻被他厲聲打斷,道:“夢雪,你如若要取我的性命,隨時可以和我說,爲了你,你知曉我不會在乎!”
“不是,不是那樣的,逸……”我想辯解,卻已是無力。
寒冰又是指向倒在了血泊之中的黃悠然,眸光瞥過了朱雀,帶著幾分自嘲的說道:“其實,我是多擔憂了,夢雪,我怎麼會忘了,你的身邊還有一名高手,有他在場,又怎麼可能會讓你受傷呢。你知曉保護你是我的習慣,甚至可以說是我的本能,說吧,你們演這麼一齣戲,讓我出手殺了她,究竟是因爲什麼?”他俊逸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受傷,沉痛的眸子竟是不願再看向我,別至一邊,怔愣出神。
他都看明白了,他都懂,起先我竟還想瞞著他的。
“逸,你聽我說,黃悠然她,她喜歡你,所以我想讓她死在你的手中,讓她帶著你誤會她傷害你心愛之人的罪名而遺憾終生,逸……她的父親黃南遠是你的仇人,我以爲……以爲你不會介意的……我……”我窘迫的開口,卻已是語無倫次。
“你也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你怎忍心……”他已是一手捂上薄脣,不忍繼續說下去。
我知他想說,我怎麼忍心利用他。垂眉斂目不語,我的確是罪不可恕。
空氣在我們之間凝結,天地間陡然安靜,其實我真的好希望此時能有些什麼能打破這種僵滯,可以掩蓋我無措與慌亂的呼吸之聲,甚至是掩蓋我內心的不安與罪惡。
良久,他輕嘆一聲,卻依舊凝眉道:“夢雪,我知她曾一度追殺你,可就算她罪大惡極,天理難容,爲何你不能放過她腹中的孩子?難道那不是一條生命?難道不是無辜的?就因爲她曾經參與害你失去了孩子,所以你也要以同樣的方式來回敬她?試問,你這麼做,與她何異??”
他的話,如冬日裡刺骨的冰水,將我從頭至尾灌徹到底。緊咬貝齒,我仍是抑制不住全身的冷顫,腦中不停地重複著他的話:“與她何異”,一聲高過一聲,聲聲都重擊著我的心,是的,我與她何異!一樣的卑鄙無恥,一樣的冷血殘忍,一樣的不擇手段,甚至連她都不如,連深深愛著自己的人都可以無情的加以利用,不知不覺中,我竟是變得如此不堪。
風似已漸止,頭頂上的蒼穹之中,一隻展翅鳥兒飛身掠過,發出了悽絕的尖叫,那長鳴之聲驚攝了我的魂魄。
擡頭再望入他那清澈見底的似水眸中,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那麼的骯髒,竟然還無情的玷污了純淨淡然的他,就好似在那雪白的宣紙上,無恥的潑上了一點黑墨,無暇不再。寒冰他雖身負血海深仇,可我知曉,他亦有他的原則,那便是不傷及無辜,所以我借他之手,一屍兩命,想來他的心中怕是承受不了,而這一切皆是由我一手造成。
“對不起……”千言萬語,無限的悔恨此時只能化爲這三個字,卻是蒼白無力。
“夢雪。”寒冰長嘆一聲,伸手探入懷中,有些微顫的卻出一張略有些泛黃的薄紙,苦笑一聲,他的神情落寞,幽幽開口說道:“三年之約,夢雪,你可知我日日夜夜的都將這三年之約帶走身上,時時刻刻的緊貼著我的心口,我告訴自己你給了我承諾,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是靜靜地等待,等待你終於放下一切時,與我一同隱匿於那瓊山碧水之間,廝守一生,沒有仇恨,沒有紛爭,只有你與我。”
我呆愣的凝望著那張薄紙,是的,我曾經給過他承諾,相約三年之後,如果他還是他,我還是我,我便與他攜手共度一生,一起隱匿於瓊山碧水、世外桃源之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可惜,三年未到,卻已然物是人非,他依舊是他,我卻再也找不回我自己了。想不到,一紙承諾,他竟是一直帶在身邊。
寒冰神色又是添了幾分黯然,語調悽婉的嘆道:“自從那次在駱城之中,見到你和皇上在一起,我心中其實就已知曉你回不了頭了,只是,我寧可一直欺騙著自己。那晚,我知曉你想委婉的回絕我,我卻膽怯的害怕去聽,只因爲我不想放棄,我不會放棄,我只想傻傻的守著那份希冀,心中奢想著有一天你還能回到我的身邊。雖然無法得到你,至少我還有希望,而那份希望,將是日後慢慢寂寞的長夜中,我唯一的慰藉。就是在知曉你有了身孕,我亦不在乎,只要你願意,我會待他如親子。可是現在,我已經漸漸地弄不明白你究竟在做些什麼?究竟爲什麼你會成爲皇上的貴妃,又爲什麼和勤王牽扯不清?不知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所想?”聲音帶著幾分哽咽,他的眸中竟是浮上氤氳霧氣,深吸一口氣,嘆道:“夢雪,我的心,你又豈會不明?可是如今,我似乎再也等不到心中的那個藍夢雪了,你變了……”
是的,我變了。那天他聽到了我有司慕勤的談話,恐怕對我的所作所爲已是一清二楚。
寒冰輕輕地擡起了手,將那一紙約定緩緩地遞到我的面前,單薄的紙張在晚風中輕顫著,之間他漸漸地收緊拳頭,一運力,那紙瞬間便化爲了粉末,絲絲白色從他的指縫間無聲的滑落。
微風拂過,將那細軟的顆粒盡皆吹至我的臉上,明明應是輕柔無比,此時我卻覺得猶如萬針齊刺般,針針都刺痛了我的臉,亦是刺痛了我的心。
他,竟是親手毀了那三年之約……
曾經的承諾隨風散盡,無影無蹤……
逸,你就是連贖罪的機會都不能留給我麼?對我,你真的已是失望透頂了麼?
那三年之約,我們之間最後的羈絆,他唯一的希冀,甚至連碎片都無法再撿起,一切都化爲了塵埃……
爲什麼明明心如刀絞,卻再也流不出淚水。
太陽終於是隱去了它最後的光輝,天色漸漸地暗沉,初升的彎月靜靜地爬上了山坡,朦朧的光芒灑落,似將周遭的一切都籠罩在了暮靄之中。
孤絕的轉身,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融入在了那一片灰濛之中,好似在那難分彼此的天際之上勾畫了一抹異色。
我伸手想去抓住那一抹落寞哀涼的銀色,卻僵在了半空之中,試問如今的我還有什麼資格去挽回,去碰觸他。
既不能相戀,不如相忘於江湖,也許這將是我們之間最後的結局。
沉沉嘆了一口氣,我斂回了心神,望著身旁若有所思的朱雀,凝眉頹然的問道:“你,會不會有一天也離開我?”
朱雀狹長的丹鳳眼直直的望入我的眸中,柔聲啓口道:“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他給的卻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
是夜,正麟宮中,昏暗憂傷的燭火映了滿室。
我跪坐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卻出了樓亭軒送我的那幅畫,輕輕攤開撫平,兩邊用上紙鎮小心翼翼的壓上,如待珍寶般的細細拂過,出神的凝望著。
亭軒,今日我終於爲你報了仇。可是,逸卻走了,也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抑制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的奔騰而下,匯成了無聲的小溪,染溼了衣襟,如今亭軒不在了,逸也走了……
“夢雪。”朱雀緩步來到我的身邊,嘆了一口氣,出聲問道:“你很在乎他?”
我幽幽開口,語調苦澀的說道:“怎能不在乎?在江州安王府之時,他總是默默地守護者我,爲了我而暴露了自己隱藏多年的身份,甚至不惜與司慕政爲敵,將我帶離了王府。我與他亡命天涯,一路上是追殺不斷,歷盡艱險,生死考驗。再回首,往事歷歷在目,如若不是我放不下心中的執著,又豈會落至今日這般兩難,即便不能回報他的深情,我亦不願傷了他的心。”
“夢雪……”朱雀輕聲呢喃著,眼中有著心疼。
良久,他突然說道:“夢雪,我去將他找回來,去和他說清楚你是爲了報亭軒之仇才這麼做的。”
語未畢,他已是疾步跨出門外。
“朱雀!不用了,你趕快回來!”我大喊道,可他也是施展輕功遠去了。
其實,就是追回來了,又能改變什麼呢?除了寒冰以外,我還欠著司慕贏的深情,同樣是刻骨銘心,同樣是歷經磨難,已然負了一個,至於贏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
低頭出神的凝望著樓亭軒的畫,一望無際的江面之上是千帆點點,船隻重重,漫天的大雪狂舞著,一片朦朦朧朧,這也是亭軒留給我唯一的紀念了。
突然間,我皺起了眉,這樣的一幅畫總覺著少了點什麼似地,究竟少了什麼呢?心下仔細思索著,題詞與落款!望著空無一物的右上角,我終於明白了這幅畫上是哪裡不對勁,試問,一副完整的畫怎麼會沒有題詞與落款,空蕩蕩的右上角與整幅畫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協調,那麼,會不會這幅畫本來是有落款的?只是被隱藏了?
滔天的江水,漫天的飛雪,皆離不了一個“水”字,那會不會是指浸了水之後便會顯形呢?慌忙取來一盞茶,正想著試一試,卻只見司慕政已是一臉怒意,急匆匆地跨入正麟宮中。
他臉色陰鬱,俊眉糾結,一見到我便凝聲質問道:“藍夢雪,你竟然殺了黃悠然?!”
“是!”我頷首承認道。
“你!你簡直!”他氣憤的一指指向了我,眸中燃著熊熊火焰,棕色的髮絲都因爲憤怒而飛舞了起來。
“怎麼,你心疼了?因爲本宮殺了你的孩子?司慕政,告訴你!那種心如蛇蠍、歹毒的女人的孩子不配流有司慕皇家的血脈……”我冷聲道。
“那纔不是我的孩子!我怎麼可能讓她懷有我的子嗣?她不配!藍夢雪你,你破壞了我精心佈置的局!我問你,既然你殺了她,那她身邊的那個婢女呢?爲何不見屍首?”司慕政是厲聲質問道。
什麼?黃悠然懷的竟然不是他的孩子,這個消息著實讓我怔了怔,半晌說不出話來,至於黃悠然身邊的婢女?我倒是沒有注意她去了哪裡。
是以,我搖頭道:“她好像逃走了,我,我一時沒注意。”那種情況下,我怎麼可能會去在意這些小角色,心裡有些慌亂,一時間我也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是惹禍了,手中的茶杯竟是端不穩,不停顫抖著,翻出少許茶水落在了畫上,連忙下意識的拿衣袖去擦拭,卻見畫的一角已然開始顯出了字形,果然如我所料,此畫是暗藏了題詞與落款。
“藍夢雪!你要我怎麼說你纔好,斬草除根的道理你不懂嗎?你既然殺了黃悠然,爲什麼不將那婢女也一併殺了,竟然還讓她逃了,那婢女是男人假扮,他不死,必是回去報信了!這下我就是想隱瞞也瞞不住了,你等著看,黃悠然一死,他們手上的籌碼沒了,黃南遠那個老狐貍半月之內必定將在江州起兵謀反!眼下狼煙四起,定城尚未收復,屆時我皇朝將是腹背受敵……”司慕政仍在不停地指責者我。
而此時我的心神已然被畫中漸漸清晰地字跡吸引過去,連忙蘸了茶水,將那畫的右上角細細塗抹而過。
望著那一個又一個顯現而出而龍飛鳳舞、蒼勁有力的大字,我的心似被人狠狠地砸至地上,砸裂成一片一片,無法復原。
“江州海島,囤兵數萬,勾結外患,共同舉事,假借龍子,竊取江山,太子佈局,靜觀其變,稍安勿躁!樓亭軒,上!”
呆愣……
原來真相樓亭軒早就告訴我了,通過徹查葛天一事他一定已是查的清清楚楚,而我卻一直沒有發現。太子佈局,靜觀其變,稍安勿躁!原來樓亭軒是如此告誡與我,然而我卻破壞了全局,蒼天,究竟我都做了些什麼,原來黃悠然與依妃的交易便是,聯合烏赫,一同謀取這龍朔皇朝的江山,屆時再將黃悠然腹中之子推上龍座,名正言順的瓜分疆土,二分天下。而那晚逼問依妃之時,我已然與真相失之交臂。
此時,我突然回想起亭軒死前,告訴我的那個“黃”字,會不會其實他說的是這個“畫”字,而我竟然滿心衝動的只想著替他報仇,辜負了他用生命去換來的真相。亭軒,也許他並不想讓我去替他報仇的,會不會是這樣……
天旋地轉,我只覺得一陣眩暈。原來夜闖東宮的那一天,司慕政並不是因爲她懷了他的子嗣而護著黃悠然,原來他也有著他布的局,他是想等到清除了外患之後,再出其不意的將他們一網打盡麼?原來那天晚上,他說要與我換個地方單獨談談,是不是想告訴我真相,而我卻拒絕去聽,是不是因爲他的東宮之中亦有黃悠然的人監視著他,是以他也不能輕舉妄動?是不是他亦知我對他沒有半分信任,所以他從不曾告訴過我這些,而如今,我卻輕易地破壞了一切。
悲痛,已然不能形容我此時心中的感受,負了亭軒的期望,氣走了寒冰,就是連司慕政長久以來的佈局也被我打亂,執念,僅僅是因爲我心中的執念而已……
突然,沒來由的腹中一陣絞痛,心中一驚,我嚇得花容失色。
一陣痛過一陣,那種感覺我再熟悉不過了,頰邊流下了涔涔冷汗,雙手緊緊地捂住小腹,我如同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般瑟瑟發抖。
司慕政終於發現了我的異常,快步上前將我摟入懷中,神色焦慮的問道:“夢兒,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那麼蒼白?”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顫抖著雙脣,艱難的開口說道:“不知道緣何腹中絞痛,孩子,我的孩子,快傳御醫,快!”
恐慌瞬間瀰漫全身,如置冰窖,爲什麼?爲什麼?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守護著這個孩子,御醫的囑咐我從來都是認真對待,絲毫不敢懈怠,爲什麼還是留不住?
難道說,孽之深,而我的報應終於要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