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關心一下而已,你爲什麼那麼緊張。”司慕政絲毫不以爲意的笑道。神態慵懶的緩緩靠向椅背,他竟是一手微撐額頭,修長的手指纏繞過他的棕發,再緩緩順下。
又是笑意,不知他爲何心情那麼的好,看了十分不入我的眼。
冷笑一聲,我不耐煩的說道:“太子殿下莫不是閒來無事,來找本宮話家常?那就恕本宮不奉陪了!”正欲站起身。
他卻開口阻止道:“且慢,我自是有正事。如今父皇御駕親征,走前曾經在朝堂之上交代過,對於二類以上的朝政大事,你獨擁一人否決的權利。所以,今日我來,是想就關於彈劾原刑部尚書左敬之事問問你的意思。”
一人否決?可是指只要我一人不同意,整個措施就不能實施?左敬,這個人我略有耳聞。他原是司慕勤的心腹,一直替司慕勤霸居著刑部的權利。後來隨著太子的冊立,司慕勤漸漸失勢,司慕贏逐步削弱了他的權利,於是這個刑部尚書的位置便騰出給了樓亭軒。
雖說不知司慕贏爲何要賦予我如此重要的權利,只是這朝政之事,我無心過問,更不想參與,我相信司慕政完全可以處理好,無需我操心。
是以,我盈盈一笑道:“太子殿下自行決定便好,無需過問本宮的意思。現下,既然你的事已然說完,那本宮就去休息了。”輕輕站起身,我稍微理了理微皺的袍擺,正欲擡步。他卻突然箭步上前,一把擒住我的胳膊。
我微怒的瞪著他,他卻毫無鬆手之意。
“夢兒,你再回想回想,難道我們之間真的就沒有一點美好的回憶嗎?”
他深深的凝視著我,不曾移開過分毫。炙熱的視線,使得周遭漸漸升溫,直至我已然覺得後背都似覆上了一層薄汗。
那樣深情的凝望,恍惚間令我眼前又浮現出曾經的溫情,一幕又一幕……
沉默……
美好的回憶?其實,當然是有的,就是在那樣的被他傷害過後,我依舊有時會回想起過去,與那個穿著藍布衣衫的他攜手在人潮涌涌的集市中隨意逛著,美麗的江南風景,是那麼的溫馨與迷人;想起他孩子氣般的要我幫他買那個繡有鴛鴦的香囊;想起在那九曲十八彎的美麗的下江鎮,我們在落日之中泛舟。他的妖美,他的吻,與他的纏綿,每一幕都曾經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上,又豈是說忘便能忘?
只是,我的心已經漸漸被另一抹身影所取代,他的溫柔,他的霸氣,他的體貼,他的狂野,他的信任,生與死的歷練,他的不放手,每一樣都讓我深深眷戀。而我的心其實原本就很狹窄,只能裝載下我最愛的那個人,再無多餘的空間。
“夢兒,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這次,我有把握給你全部你想要的。”他突如其來的話,使我稍怔片刻。
沒有譏諷,沒有譏誚,我只是很平靜的望著他,微笑著輕輕啓口道:“我想要的,已經全部都有了!所以,我們最好的結局,便是當做從未相識……”
“所以,請你放開我。”我語含雙關的說道,一請他此時放開我的手,二請他從今往後都不要再糾纏,我們到此結束,我與他的恩怨,就此終結!
“不,我絕不!”緊皺雙眉,他妖媚的鳳眸中閃過一絲痛楚。騰地收緊手臂便欲將我帶入懷中。
“放開她!”一聲厲喝及時傳來,聲音渾厚且含著隱隱憤怒。
朱雀已然直立於門口,狹長的丹鳳眼微瞇,周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他果然一直在偏廳之中守護著我,無時無刻。
“朱雀,本殿下的事你也想插足?你什麼時候換了主子?本殿下怎麼不知道?”司慕政薄怒道,臉色很是難看,卻依舊不肯放手。
“太子殿下,你言中了,我現在便是她的隨身侍衛!你想動她?先問過我手中的劍,我出劍的速度想必太子殿下應是略有耳聞,屆時可別怨刀劍無眼,一個不小心傷了你的尊體。”朱雀狂妄的大笑道,言語間是赤裸裸的威脅。一手已然按上了腰間的佩劍,作勢欲拔出。
然而司慕政心高氣傲,怎可能受他威脅,冷笑掛在脣邊,一時間兩人是怒目相視,劍拔弩張。
無意挑起不必要的爭鬥,我緩緩觸上了他此時正扣住我胳膊的手,有些微涼,感受到他全身的一怔,滿含期待的鳳眸轉回,深深望著我。
他呆愣著,任由我輕輕的移開他的手,緩緩垂下,終是無奈。
“政,別破壞了我心中對你最後一絲美好的記憶。我們,好聚好散吧……”軟語相勸,我叫回了他的名字,只希望這一聲滿含舊日溫情的喚聲,能讓他就此放手,也不知他何時才能懂得愛一個人其實未必需要佔有,成全亦是愛的體現。
是的,我承認,我想與他撇清,想從此以後我的世界之中只有贏的存在,就讓我們的往事都隨風消散,就讓它成爲一個秘密永遠埋藏於我們的心底,再也不要提起。
人生短短,時歲匆匆,又何必那麼執著。
微笑的看著他,我的心很寧靜,無一絲波瀾。暖意融融,試問現在,還有什麼比期待孩子的出生更令人嚮往的?
司慕政哀嘆一聲,終是甩袖離去,他不甘心,我知道……
只是,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夢雪,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他決計不敢拿你怎樣。”朱雀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側,自信滿滿的說道。
我不禁好笑的出聲。
“我不會有事的。對了,讓你做我的侍衛,會不會覺得太委屈,或者是太閒了?”我打趣道,卻眼尖的瞥見他的袖中似有一卷物什,於是好奇的又問道:“咦,你藏了什麼東西?見不得人?”
“哦,這是方纔從宮外送進來的,說是刑部尚書樓亭軒獻給娘娘的一幅畫。我已經打開仔細檢查過了,沒有任何異常。”朱雀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將畫取出遞給我。
“不用防著他,他是自己人!”我擡眸衝朱雀笑道,復又坐回了椅子之上。朱雀倒是萬分謹慎。
樓亭軒送我畫,會有什麼玄機呢?
輕輕蹙眉,我徐徐展開畫卷,一尺一尺,一副黑白色調的寫意畫躍然紙上,但見一望無際的江面之上是千帆點點,船隻重重,漫天的大雪狂舞著,朦朦朧朧,色調濃淡均勻,落筆蒼勁有力又不失細膩,看得出他的畫工十分的精湛。
這個樓亭軒,我纔不信他只是純粹送我一幅畫,也不知他搞什麼名堂,有話與我直說好了,何必這麼故弄玄虛。想來在這深宮之中還我還沒有淪落到受人監視的地步呢,也許這就是“少年神探”的職業病。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爽朗笑出聲。忽而,腦中閃過一念,怪!這幅畫說不出的怪,究竟是哪裡奇怪呢?
冥思苦想,終於,我靈光一現!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江上爲何會有那麼多的船不避風雪反而揚帆而行呢,這不是明顯不合理嘛。如果雪是指的我,那整隊整隊的船又是什麼意思呢?船?整隊運輸?漕幫!我終於明白過來了,原來是上次我託他幫我尋找原漕幫幫助葛天之事有了眉目。我想通過葛天的口中瞭解黃南遠的底細,以及一些尚未爲人所知的真相。畢竟黃南遠過河拆橋,他一定恨他入骨,只是尋仇無門罷了!我很想知道,依妃與黃悠然之間究竟能有什麼交易。
想到依妃,我凝聲問道:“對了,朱雀。葉赫那美的事,辦妥了沒?”
似是沒有想到我突然問起這個,朱雀稍愣了下,隨即答道:“都辦妥了,我將她安置在了龍城近郊。我與她說,外人要進宮實是不易,讓她靜待時機。”
“那就好!”我頷首。
就算我與司慕政想撇清,這幾個壞女人又豈能放過?我的心總是太軟,行事總是過於被動,所以才屢屢被她們佔了先機。
“朱雀,我要出宮一趟,去刑部尚書府。但是不能過於招搖,就我們倆!”徑直站起身,我正色道。
“好,何時?”朱雀問道。
“傍晚左右抵達吧,我們早些用晚膳再出門,這樣纔不引人注目!”我答道。
……
屋外已是漸漸有了春日的味道,雖說百花還沒有長出蓓蕾,枝頭的綠意,也就只有那麼一星點兒,若有若無,如輕煙相滲,但終究給人一種的生的氣息。
許久不曾出門的我,已然立於正麟宮的門口,感受著那春風拂過臉頰,像是一雙柔嫩的手在輕輕撫摸著。心中特別的安寧。
只是,那一個傍晚,晚霞卻血紅的異常,詭異。漫天的妖邪之色,似一雙雙魔手不知伸向何方……
與朱雀一同驅車來到了尚書府,輕躍而下,但見尚書府中的雕漆大門此時正虛掩著。正欲進入,朱雀卻一臂橫過,陡然攔住了我。
回過頭,疑惑的望著他緊皺的眉頭,我不明所以。
“不對勁!”他沉聲說道,表情凝重。
輕輕抽出腰間的佩劍,他竟是攬過我的腰,箭步上前,一腳踹開了那虛掩著的大門,緩緩帶著我進入。
府中空無一人,沉寂安靜的令人窒息,正廳前的小路之上是乾乾淨淨,只有兩旁的柳樹隨風搖擺著。過於平靜,反而讓人心生恐懼,下意識的抓緊了朱雀的衣袖,我的心是越來越沉重,預感很不好。
該不會……
想到這,愈走竟愈是急,最後竟是連朱雀都有些拉不住我。心慌得緊,那種瘋狂的跳動讓我難以承受。
“霍!”的一聲,我推開了前廳的大門。
真相已然就在眼前,滿目的紅,刺目的紅,與詭異的夕陽同色,而他正靜靜的躺在了那血泊之中。
“亭軒!”我如瘋了般衝上前去,頹然跌坐在地,費力的將他托起,不可置信的望著他胸前的傷口正汨汨流出鮮紅的血,如奔騰的小溪般,止也止不住,瞬間便覆蓋了先前的暗紅。顫抖的手拼命的按上他的傷口,想要幫他止血,我已然六神無主,所幸朱雀上前一步,快速出手,封住了他周邊的幾個穴道,再一指按上了他的人中,大力掐著,如此反反覆覆。
終於,他似緩過了氣,幽幽的睜開了眼。蒼白的俊臉,蒼白的薄脣,蒼白的幾乎透明,彷彿下一刻就會消失……
“亭軒,是……誰?是誰幹的……”泣不成聲,我甚至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夢雪,你……來了……”他艱難的開口,氣若游絲,微弱的聲音如晚風吹過枯殘的落葉。伸出一手,卻有些顫抖與蜷曲,似欲撫上我的臉。
慌忙抓住他的手,貼向了我的臉側,粘膩一片,皆是他的血,我顫聲哭道:“亭軒……我這就帶你去醫治,你一定要撐住……”溼溼滑滑的淚水,到嘴中皆是鹹澀的苦味。
“不要哭……哭了……就不漂亮了……”他竟是扯出一抹笑容,那絕美的笑容,那脣角勾抹出的弧度,看的我又是一陣心酸。他原本漆黑如墨玉般晶亮的眸子此時已是失了光彩,黯淡……
“好,我不哭,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我輕聲抽泣道。只是,要如何止得住這淚水,是誰?是誰如此心狠向一個不會武功之人,下此毒手,我絕不放過他……
“朱雀!”我失控的大叫道:“朱雀,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帶他去醫治!!”厲聲的質問,濃重的哭腔,迴盪在了那個血色凝聚的傍晚。
朱雀一臉凝重,無奈的輕輕搖了搖頭,竟是不忍的別開了臉,低聲道:“夢雪,你……與他話別吧……”
絕望……
朱雀他是在告訴我,沒有救了嗎?亭軒……
“告訴我,是誰幹的?告訴我!亭軒!”我只覺得自己心口之上有一把鋒利無情的刀子,此時正一刀一刀的割著、剮著,凌遲著,割成百片千片萬片,再將每一片徹底燃燒。痛摻雜著狂怒,如暴風雨般席捲過我的神經。又似有無數根尖刺此時正瘋狂的戳刺著我的全身,千瘡百孔。
“黃……”,“夢雪,我不會……有事的,呵……你能……不能吻我一下……”他強作嬉笑,聲音卻是愈來愈細弱,到最後幾近消失。油盡燈枯……
“黃”!黃悠然!原來是她!
含淚吻上了他,我似掉入了萬丈的深淵,無邊的黑暗像高山般沉重的壓迫著我,痛苦像大海般洶涌的淹沒了我……
眼前閃過了與他初遇的場景,他在池塘邊的逗弄,他霸氣的強吻,他的嬉笑,還有公堂之上他負手而立的清冷背影。每一幕都狠厲的鞭笞著我的神經。
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穿著官服的他真的很俊;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其實他的眼睛真的很美,是那麼的攝人心魄。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對他我其實不僅僅只是感激……
只可惜,那雙深邃的黑眸將再也無法睜開……
反覆潤澤著他微涼的雙脣,那味道是苦澀,因爲我的淚……
就這樣,看著他慢慢的閉上了雙眼,緩緩的垂下了雙手。
就這樣,看著他的俊臉漸漸靠向我的懷中,一動不動。
就這樣,感受著他的身體漸漸冰涼,再也沒有溫度。
天,已全黑……
就這樣,直到周圍暗的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感受到那黏黏溼溼在漸漸的凝滯。
直到他的身體已然徹底冰冷……
溫熱的面頰貼上了他的臉側,卻再也無法溫暖他一分。
仍然不願不放手……
不願放手……
是我害了他,全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將他調至京城,如果不是我讓他幫我去查葛天的事,如果不是我的私心……
又豈會?
再次流連上他冰涼的雙脣,我暗自捏緊了雙拳,將那長長的指甲深深的嵌入自己的肌膚之中……
這一吻,是永別!
貝齒緊扣著脣,深深陷入,咬出了紅痕,眼中閃過嗜血的光芒!
其實我很心軟,並不心狠手辣,是你們逼我的……
黃悠然,你說我該怎麼“回報”你呢?你的那些手段很拙劣,我藍夢雪其實可以比你狠上十倍,你說什麼樣的死法才最適合你,還有你腹中的那個賤種?
我定要教你嚐嚐什麼叫做生不如死,什麼叫做痛入心扉!什麼叫做如墜深淵!
……
後來,我才發現,雖然樓亭軒的死的確是黃悠然下的手。但是,原本亭軒要告訴我的其實並不是那個“黃”字,也許他最後說的其實是“畫”字,而並非“黃”字。真相其實他早就告訴我了,只是我卻沒有發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