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慕贏交代我去辦的事,且不適宜讓他人知曉,想來是十分的重要,或者便是關係到皇家的利益,是以讓別人去不甚方便。
事有輕重緩急,戰事緊迫,這個人的情感自是暫且擱置一邊,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匆忙用完了早膳,帶上了四名衛隊便直出了駱城刺史府,往天龍銀號而去。
袖中揣著那一卷諭令,方纔我已是仔細翻看過。原來是一卷徵令,是龍朔皇朝皇家向天龍銀號預支銀兩,用來支付餉銀及在周邊各城招兵買馬之用,說得明確些其實便是皇家向商家賒帳。此次我們轉戰駱城,實乃臨時決議,事出緊急,怕是軍餉人員配備等均未到位。是以昨日司慕贏急招駱城糧曹、銀曹等官員一起前來商議,必是與這糧草的籌備也有一定的關係,也不知這烏赫一旦圍城,駱城之中的糧食儲備能撐幾日。
諭令之中龍朔皇朝許以天龍銀號日後許多的政令優惠及豐厚的回報。原來這天龍銀號,在豫州、西胡州與樓雲州是最大的一間聯營的銀號,分點遍佈三州,而樓雲州中最大的一間銀號便在這駱城之中,這裡的帳目往來進出繁忙,而且現銀儲備比較多。
其實對於商人來說,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利益,是以立場站在哪邊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賭博,如若日後駱城落入烏赫的疆土之中,那麼司慕贏所謂的皇家承諾不還是廢紙一張?
一路思索著,不知不覺已是走到了“天龍銀號”,該面對的終究還是要面對的,我咬了咬脣,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下心跳,凝眉擡步踏入了店鋪之中。
掌櫃的一見我的到來,身後跟著四名衛隊,忙迎了上來,精明的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道:“這位夫人,光臨小鋪不知何事?”
我微擡起右手,稍稍露出袖中的諭令,皇家特有的明黃色卷帛,隱隱可見刺有盤龍騰雲的暗紋。
掌櫃的一見,眼中一亮,忙道:“原來是宗大買賣,夫人還請內堂說話。”
“好!”我轉身對那四名衛隊說道:“就在這裡等我,我去去便來。”
說罷,便尾隨著掌櫃穿過了一旁半人高的櫃檯,隱身沒入厚重的門簾之後。
內裡是一間寬敞雅緻的廂房,暖厚的紅色蓮花紋地毯鋪設其上,在冬日中顯得十分的溫馨,精緻的雕花楠木交椅擺設其上,一名模樣乖巧的丫鬟已是端上了熱氣騰騰的梅花茶,斟上一杯,滿屋的清新之氣,直教人心曠神怡。
“這位夫人,請先小坐下,原本這麼大的事,我一人獨自也不敢做主,好巧我們幫主在這,我這就去請。”掌櫃的對我是恭敬萬分,想必我的身份他也是揣測至一二。
“嗯!”我略略頷首。
那掌櫃的與丫鬟便依次退下。
寒冰,一想到他要來,我的神色多了幾分不安,其實,見了面也不知該說什麼。端起茶杯,暖了暖冰涼的小手,雙腿不知因爲寒冷還是因爲緊張,竟有些微微顫抖,不停地輕跺著地面,以驅趕那一分煩躁之意。
隨著門簾的揭開,清俊的身影翩然踏入,在看到我時有著片刻的停頓,卻又很快的恢復自然,平靜而又淡然的眸光輕輕掃過了我,徑直越過了我的身邊,在一旁的主椅之上坐下。
端起茶杯,他輕輕抿了一口,略微擡眸看向了我,啓口道:“不知今日夫人前來,所爲何事?”好生分的口氣,他還明知故問。那一聲“夫人”是叫得我磣了心。
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氣,也許是因爲昨日不肯認他的緣故,也許是因爲我和司慕贏在一起的緣故,總之,我能感受到散發自他身上那抹薄涼的隱隱怒氣。
我知道,我傷了他的心。
默默地從袖中取出了那一卷明黃色的諭令,遞至他的眼前,我無奈地開口,聲音有著幾分窘然道:“所爲何事,想必幫主已有耳聞,現如今國難當頭,戰爭一觸即發,國之存亡,攸關黎民百姓,還望……幫主深明大義,傾囊解圍,爲國盡力。”從未與他說過如此客套之話,如今的我與他,似乎再也找不回原先那種交心的感覺了。疏離與淡漠橫亙在了我們之間,陌生得彷彿從未相識過一般。
“在下只是一介普通的商人,對這種軍國大事不甚關心。我只知道,如若皇朝勝券在握,穩賺不賠的買賣,我自當樂意。但如若情勢突變,風向時局扭轉,屆時天龍銀號會站在哪一邊,我便不能保證!”清冷的語調,他的話寒了我的心。
想當年,他郝連家族被血洗與這朝廷自是脫不了干係,也不知司慕贏是否知曉此事。不過,記得他曾經說過,郝連家族被按上的是謀反的罪名,既是謀反之大罪,則必定是由皇帝親審的,不得而知當時的司慕贏究竟是如何處置的。再加上他爲司慕政效力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了黃南遠的把柄,朝廷卻非但沒有治黃南遠的罪,反而與其聯姻,還封了他一個平江侯。黃南遠封侯之事,民間無人不知,他不可能沒有耳聞,是以數次的失望,想來對於政治,他已然十分的厭倦,無心再插手。
究竟他會不會出手相助,那一刻,我竟無法肯定。
“逸……”望著他俊逸的側臉,我下意識地喚出了聲,聲音宛若山澗中流淌的溪水一般清靈,帶著絲絲的顫抖。
而那一聲呼喚,讓他僵直在了座位之上,手中的茶杯已是溢出少許晶瑩的水珠。那一聲“逸”,如同冬日溫暖的陽光照耀上了那白皚皚的雪山之巔,融化了那塵封的寒冰。
“逸……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這樣……”我幾乎已是哽咽道。如果將如此一個如仙脫俗般的男子逼得那般冷清,是我的罪過。
而他,動搖了,終究是拒絕不了我,他對我的心軟,我一直知曉。
“你是不是爲了他……”寒冰問道,語調有著些許愴然。
我不知道他所指何意,不知他是問我和司慕贏在一起是爲了報復司慕政;還是問我方纔終於肯認他,是不是爲了司慕贏。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問的是什麼……
只是,無論他問的是哪一樣,我都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我只能這麼說,沒有更好更合適的藉口。
他伸手接過我遞給他的諭令,深吸一口氣,斂眼嘆道:“你只管放心,我心中有數。這諭令我接受,你也好回去和皇上交代。”
他,果然是認識司慕贏的。
“那謝謝你了,我……走了……”尷尬讓我窘迫地忙站起身,多待一分鐘都有如煎熬,生怕他會追問我這百餘日來究竟做了什麼。
“你還好嗎?”背後傳來了清朗的聲音。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吧。你呢?對了,還沒恭喜你當了盟主,你和她……”我沒有忘了那個水靈粉嫩的莫如水,如果可以,我不值得他等待。
“我的心,你還不明白嗎?”輕聲的質問。
“逸,我出來很久了,該……回去了!”突然很後悔問他,他的心,我當然明白。
“那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我帶了衛隊來,不用麻煩了……”飛也似的逃離,不得不去忽略身後那兩道追隨的視線。
逃得了一時,還逃得了一世嗎?
我拿什麼去履行那三年之約……
心煩意亂,我快步走出了天龍銀號的大門,胸中抑鬱地一腳踢飛了路邊的石子,看著它就那樣連蹦帶滾地撞上了牆角邊。
天龍銀號,我不敢待。那邊的刺史府,我也不想回去,沒準司慕贏現在還在美人的牀榻邊守護著,我回去又能做什麼?自己找氣受罷了,不如眼不見爲淨。想來,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境地……
“夫人,您的方向走反了!”護衛好心地出聲提醒道。
“嗯?你說什麼?”我偏過頭,由於心緒紛雜沒有聽得太清楚,又問道。
“夫人,您走的方向是往東門而去,若是回刺史府,我們應該向南走。”他又提醒道。
“哦,時間尚早,我隨意逛逛,爲自己添置幾件東西而已。”我淺笑著答道。
說話間,身影已是沒入東門那邊繁華的集市之上,身後的衛隊們已然是緊隨而上,保護我的安全是他們的職責,至於我想去哪,他們也無權置詞。
駱城的東邊,彙集了各地的小攤販們,一個挨著一個地擺著地攤,賣著一些新奇的玩意兒,很多都是我在江州及龍城所沒有見過的。譬如有狼牙做的墜飾,有羊皮包裹精緻而成的香囊,還有像牛角一般彎彎的小刀,形狀各異的銅鏡,最多的是用來裝飾頭上用的貂絨球制的盤髮帶,先前我看見寒冰用的就是這種,戴起來還頗有些異域風情。腦中閃過一抹剛毅霸氣的身影,不知贏用這個,會是什麼樣子呢?想到這裡,心中竟是笑意連連。可忽又想起那一雙帶著憐乞的清純大眼,情緒又是低落了幾分。
就這樣,走著逛著,想著笑著,又時而皺眉,也不知自己逛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手中已是隨意買了幾件小物什,有小刀,有貂絨髮帶,還有羊皮腰包等等。擡頭仰望,前方不遠處竟已是東城門。不知不覺竟然走了這麼遠,是時候該回去了,再晚怕是贏要擔心。
然而命運的齒輪卻在這一刻啓動。
就在我轉身方走了兩步之時,但聽得一聲震天的巨炮劈向了長空,在半空之中爆裂,那白色的煙霧瞬間遮蔽了陽光,天空都似變得灰濛濛。
遠處的喊殺聲是震耳欲聾,愈來愈近,一時間擂鼓大作,滔滔聲震的是天搖地動。
不好,難道是……
慌忙地回頭,我驚愕地望向不遠處的東城門,無數的火矢飛向城樓,瞬間將那旌旗燃著,呆呆地看著那“龍朔”二字幾秒間在火中化爲灰燼。
天!烏赫來襲,竟是攻的東門。
那司慕贏與我皆估料有誤,要知道駱城的兵力如今都集中在了北門,遠水難救近火。而我彷彿已經看到了那攻城的雲梯搭上了城牆,衝鋒的喊聲是愈來愈近,“崆、崆、崆”的軸車撞擊城門的聲音,一聲一聲地震在了我的心房之上,迴盪著。
“夫人,不好,我們快走……”護衛的呼喊聲已然淹沒在了周圍的噪雜聲中。數不清的男女老少們,小攤販們甚至連東西都捨棄了,朝我們這邊飛奔而來,驚恐與無助寫滿了他們的臉,慌不擇路,四處逃竄,互相踩踏,慘不忍睹。
洶涌而來的人羣們一下子便將我與護衛們衝得四散,茫茫人海中,皆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小孩的哭叫聲,女人們的尖嚷聲,沙沙的奔跑聲,東西墜地的哐啷聲……
急!亂!險!
我也跟隨著人羣跑動著,隨著一聲嘹亮的羌笛鳴響,迴盪藍天,回眸一望,城樓已是火海一片,最高處已是赫然插上了面藍色的旌旗,“烏赫”二字,在炫紅的火焰映照之下,分外的凜然。
東門已破……
千軍萬馬的鐵騎奔馳而來,明晃晃的刀槍似發出森冷的寒光。淒厲的慘叫聲,馬兒的嘶鳴聲,那種利器刺入血肉之身的撲哧聲彷彿就在耳邊,滿目的鮮紅,染紅的蒼茫的大地,爲天空增添了數道無邊的血色。
閃身進入一旁狹窄的小巷之中,我躲過了那些騎兵。
真不知此時的司慕贏在做什麼,心中不免十分的擔憂。
“吱嘎”一聲,身後老舊破敗的木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細小的門縫,裡面一個老婦沙啞著聲音說道:“姑娘,快進來躲躲吧!”蒼老的手一把將我拽過,拉至屋中。
她砰地將門關上,趕忙放下了門閘。我感激地望著她,這是一個年約五十開外的婆婆,頭上扎著藍布巾,黝黑而又飽經風霜的臉,爬滿了歲月的皺紋。
“真不知要怎麼感謝您纔好。”我尚且喘著氣說道,驚魂未定。
“謝什麼,舉手之勞。哎,其實也幫不上你什麼,誰知道這烏赫軍隊會不會屠城……”她是連連搖頭,哀嘆道。
外面的廝殺聲不絕於耳,我們就這樣膽戰心驚地熬到了晚上,終於一切似乎都漸漸歸於了平靜,這家的男主人,也就是那老婦的丈夫,方從外面偷偷打探了消息回來。
“外邊情況怎麼樣?”我是萬般焦急,忙上前尋問道。
“不好,哎……”那老漢是直搖頭。
我的心中是陡然一沉。
“駱城已經被烏赫軍隊佔領了。聽聞先前已經在城中挨家挨戶地搜尋可疑人物,馬上就要搜到這裡來了……”長嘆一聲,哀嘆的是駱城淪陷,從此天下無寧日,這就是生在戰亂之中百姓的悲涼,朝不保夕。
“那我們龍朔皇朝的軍隊呢,還有主帥呢?”這纔是我最關心的問題。心急如焚!該不會是全軍覆沒了吧。
“據說剩餘的部隊都從南門撤到樓蘭城中去了。”他答道。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原來司慕贏他們撤軍到了樓蘭城中,那我呢,我該怎麼辦?我還在這駱城之中……
想不到,陰差陽錯,我與他如今竟是兩城相隔。
尚未待我細想,只聽得“砰”的一聲,老舊的木門閘應聲斷裂,門被一腳踹開。
十幾個火把瞬間衝了進來,火紅火紅,照亮了一室,是那麼的刺眼。猛烈的火焰的熱浪撲面而來,我不由得下意識擡起手遮擋了下臉。
低頭俯視,十幾雙高筒翻邊羊皮軍靴出現在了我的眼前。看來烏赫的軍隊已然搜到了這裡。我擔心自己的美貌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眼下的情形,已是無處去遮掩。
“你!爲什麼用手擋著臉,快放下來!”帶頭之人厲聲喝道。
我心知躲不過,只得緩緩放下了手臂,微微擡起了頭。
“呦,想不到這駱城邊陲之地,竟有如此水靈的美人。今天真是讓我撿到寶了。”出聲的是一名穿著華貴,全身上下皆是狐裘的年輕男子,帶著幾分陰沉與淫邪,面色有些青黑,一看便是縱慾過度之人。污穢的一指已是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貪婪的視線在我身上游移,語氣極是輕佻。
“完顏弘!你忘了汗王是怎麼交代的?”阻止他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壯漢,一個袖子已然是空蕩蕩的,鬆垮的垂掛著。這個人,我見過,是呼延赤烈!
“玩一兩個女人,這種小事汗王也會管?”完顏弘不以爲意道。
“你府上有百名妻妾,還不知足嗎?莫要在這節骨眼上惹事!至於她,看衣著看長相,明顯便不是普通百姓,卻躲在這尋常人家,是以身份可疑,先帶回去交由汗王處置!若是汗王賞了給你,我自是無話!”
言罷,呼延赤烈凌厲的目光掃過了我,有著片刻的遲疑,皺眉凝思了一會,他終是問道:“我們曾經見過嗎?”
我心中一慌,他,真是好眼力!僅僅是定城戰場上的一瞥而已。
他們竟要將我交給葉赫御敏處置,如果再讓呼延赤烈認出了我,那我還能見到明日的太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