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林還籠罩在薄薄的霧靄之中，空氣中瀰漫著泥土、青草和豬圈特有的混合氣味。宋運輝卷著褲腿，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沾著些許飼料漬的舊褂子，正吭哧吭哧地往一口巨大的鐵鍋裡倒剁碎的豬草。
他用力攪動著鍋鏟，攪勻鍋裡粘稠的糊狀物，濃郁的糠麩和菜葉味蒸騰上來，引得豬圈裡幾頭半大的架子豬興奮地拱著柵欄，發出“嗷嗷”的急切叫聲。
“別急，別急，這就好了！”宋運輝抹了把汗，臉上帶著點無奈的笑意，正準備舀起一瓢食去餵豬，就聽見豬舍外的土路上傳來腳步聲。他一擡頭，看到婦女主任楊主任正沿著山坡小道走上來。
“小輝啊，忙著呢？“
楊主任。今天穿了一件藍布褂子，手裡拿著個草帽扇風，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
“楊主任早啊！“宋運輝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擦了擦手：“你放心，我可沒偷懶，一大早就給豬做飯呢。“
楊主任笑著擺擺手：“我可不是來檢查你工作的，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宋運輝疑惑地眨眨眼：“什麼事啊？“
“這不是楊巡前幾天打電話過來嘛，說是今天就回來了，帶了不少東西。“楊主任嘆了口氣：“原本我是打算帶楊速楊儷他們去幫忙拿點，可臨時大隊那邊臨時有個會，楊速楊儷兩個孩子去我又不放心.“
還沒等楊主任把話說完，宋運輝就驚喜地打斷道：“楊巡迴來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楊主任您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他頓了頓，又急切地問：“楊巡是跟浩哥一起出去的，楊巡迴來了，浩哥肯定也回來了吧？“
楊主任看著宋運輝期待的眼神，笑著點頭：“是啊，聽楊巡說他們是一起回來的。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一會兒你去我家，楊速楊儷都在家等著呢。“
“好的楊主任！“宋運輝連連點頭，聲音裡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喂完豬馬上就去！“
等楊主任走後，宋運輝手上的動作明顯快了許多。他三下五除二把豬食倒進食槽，又麻利地清理了豬圈。
做完這些，他回到自己那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從牀底下拖出一個木箱，翻出一件洗得發白但還算乾淨的藍色工裝換上，又對著牆上的小鏡子梳了梳頭髮，這才匆匆往楊主任家趕去。
楊主任家離養豬場不遠，是一棟磚木結構的老房子，門前種著幾棵柿子樹。宋運輝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楊速和楊儷的說話聲。
“哥，你說大哥會給我們帶什麼好東西啊？“這是楊儷清脆的聲音。
“不知道。“楊速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短。
宋運輝敲了敲門，楊儷立刻跑來開門。看到是他，小姑娘眼睛一亮：“小輝哥！你可算來了，我們都等不及了！“
楊速也站了起來，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也透著期待。
“走吧。“宋運輝笑著說：“咱們現在就去車站。“
山背大隊距離縣城有幾十里路，進出只有一路班車。
三人頂著烈日走了約莫半小時，終於來到了車站。這是一個簡陋的站點，只有一塊寫著“山背大隊“的木牌和幾棵遮陰的槐樹。
等待的過程中，楊速和楊儷還在猜測這次楊巡從廣州回來會帶什麼好東西。
“我聽說廣州那邊有好多新鮮玩意兒。“楊儷興奮地說：“上次隔壁村的王叔去廣州，帶回來一個會自己轉的風扇呢！“
楊速難得地接話：“那叫電風扇。“
“對對對！“楊儷拍手：“大哥要是能帶一個回來就好了，夏天就不用熱得睡不著覺了！“
宋運輝站在一旁，心思卻不在這些上。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公路盡頭，期待著那輛班車的出現。好幾個月了，自從秦浩帶著楊巡去了廣州，他就一直盼著他們回來。特別是高考結束後，他有很多話想跟秦浩說。
就在二人討論時，一輛漆皮班駁的老舊客車緩緩駛來，車頂上綁著幾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行李箱，看起來沉甸甸的。
“山背大隊，山背大隊的這裡下了啊！“售票員扯著嗓子吆喝。
車門一開，乘客們陸續下車。宋運輝趕緊在人羣裡尋找，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突然，他眼睛一亮——在車廂最後，一高一矮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往下走。
“大哥！“楊儷眼尖，第一個發現了楊巡，拉著楊速就衝了過去。
楊巡看到弟弟妹妹，驚喜地張開雙臂：“老二老三！你們怎麼來了？“
他比三個月前黑了不少，但精神頭十足，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花襯衫，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楊速有些木訥，只是站在一旁傻笑。楊儷則語速飛快，像機關槍一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是媽讓我們來的，她本來要親自來接你的，但大隊臨時有事走不開，就讓小輝哥帶我們來了.“
秦浩最後一個下車，看到宋運輝，嘴角微微上揚：“小輝。“
簡單的一個稱呼，卻讓宋運輝心頭一暖。
“浩哥。“宋運輝的聲音有些發緊。
秦浩拍了拍他的肩膀：“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幫我們把行李卸下來再說。“
這種老式客車下面是沒有行李箱的，多餘的行李都放在車頂。秦浩爬上車尾的梯子，開始往下卸行李。
第一件蛇皮袋有些沉重，宋運輝差點沒接住，楊巡也顧不上跟弟弟妹妹敘舊，趕緊過來幫忙。
宋運輝卸著卸著就感覺不對勁：“浩哥，你們這是帶回來多少東西啊？“
車頂上足足有七八個大包小包，看起來像是把半個廣州都搬回來了。
秦浩沒好氣地白了楊巡一眼：“我說用不著帶這麼多，這傢伙非得帶。“
楊巡撓頭訕笑：“這不是廣州那邊的好東西太多，一下沒忍住嘛。買了不帶回來不就浪費了嘛。“
很快，一行五人扛著大包小包往回趕。就連楊速楊儷都分到了幾個小包裹，一行人浩浩蕩蕩，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是在搬家。
半路上，楊儷扛著的袋子越來越沉，小姑娘累得直喘氣：“大哥，你這買的都是啥啊，沉死了！“
楊巡正要幫妹妹分擔一點，秦浩卻故意逗她：“這些可都是從廣州買來的好玩意，你要是不要了就給我，不過回頭可別找我哭鼻子。“
楊儷一聽，立馬把肩膀上的蛇皮袋死死護住：“那不行！這是我大哥給我們買的！“
她那副護食的小模樣逗得大家都笑了。
秦浩和楊巡相視一笑。陽光下，楊巡那件花襯衫格外鮮豔，襯得他整個人都精神煥發。宋運輝注意到，楊巡走路時腰板挺得筆直，說話聲音也比以前洪亮了許多，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自信。
路過山背大隊政府大院時，秦浩忽然想到什麼，轉頭問宋運輝：“對了小輝，你高考成績出來了沒？“
宋運輝還沒開口，楊儷就搶先回答：“小輝哥這次又考了全縣第一，都登報了呢！“
秦浩看向宋運輝，眼中帶著讚許：“是嗎？“
宋運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嗯，多虧了那段時間浩哥你給我補習的物理知識。今年我物理分數比去年高了十幾分，要不然還真考不到全縣第一。“
“那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秦浩的語氣裡帶著欣慰。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楊巡家。楊速楊儷已經迫不及待開始拆“盲盒“，很快屋內就只剩下兄妹倆的驚呼聲。
“哇！這是什麼？“
“大哥，這個怎麼用啊？“
“天哪，這衣服真漂亮！“
在廣州看起來十分尋常的物件，對於從未走出山背大隊的兄妹倆來說，全都是沒見過的好東西。特別是幾件新潮的衣服和髮夾，楊儷愛不釋手，直誇楊巡有眼光。
秦浩坐下喝了口水後，就站起身跟楊巡告別：“這兩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回頭跟我一起去縣裡把護照給辦下來。“
楊巡連連點頭：“那我送送你們吧。“
秦浩按下他：“行了，跟我還來這套。走了。“
說著就跟宋運輝一起出了門。
路上，秦浩拍了拍身上的蛇皮袋對宋運輝道：“直接去你家吧，在廣州給你們帶了點東西。“
宋運輝含蓄地道：“其實浩哥你不用給我們帶東西，還是留著“
秦浩腳步一頓，嘆息道：“小輝，我爸媽都不在了，小雷家那幫所謂的親戚當年差點把我趕出去，霸佔我家的房子。這些東西不給你們還能給誰？“
宋運輝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連道歉。秦浩攔下他，轉移話題：“對了，你姐應該也放假了吧？回來了嗎？“
“嗯，前兩天才回來的。“宋運輝回答。
說話間已經來到宋家院子外。宋運萍正忙活著餵雞，看到秦浩後，手裡的飼料盆差點掉在地上。她愣了幾秒，才快步迎了上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睛卻亮得驚人。
秦浩還沒開口，宋運輝就解釋道：“姐，浩哥纔剛到。“
宋父宋母聽到外面的動靜，立馬招呼秦浩進屋。宋母一邊倒茶一邊感激地對秦浩道：“浩子，多虧了你去年提議先讓小萍去上大學，今年的分數線提高了不少“
宋運萍有些歉疚地低下頭：“就是委屈小輝又蹉跎了一年。“
宋運輝連忙道：“姐，我沒事。養豬的活又不累，再說我還跟浩哥學了修理電器的技術呢。往後咱家的開支都交給我了！“
宋父握住秦浩的手，眼眶有些發紅：“是啊，多虧了浩子。要是他們姐弟倆因爲我沒法上大學，我這輩子都對不起他們啊。“
秦浩見氣氛有些沉重，於是岔開話題：“叔，今天高興咱不說這個。對了，我在廣州給你們帶了點東西。“
說著從蛇皮袋裡取出給四人帶的禮物。
起初宋父宋母是堅決不收的，最後還是秦浩作勢發火，起身要走，他們這才收下。
宋運萍得到的是一塊精緻的女士手錶和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宋運輝是一套嶄新的中山裝和幾本化學教材；宋父是一雙嶄新的皮鞋；宋母則是一件大紅色的羊毛衫。
餐桌上，秦浩把在廣州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百萬身家這些太過驚世駭俗的內容。
不過也把宋運輝聽得一愣一愣的，特別是聽到他們一天就能賣出幾十臺彩電時，宋運輝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一天就能掙上千塊？“他不敢置信地問。
秦浩笑了笑：“這還不算什麼。等我們去了香港，那纔是真正的大買賣。“
吃過晚飯，宋運萍搶先一步提出送送秦浩。兩人並肩走在鄉間小路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宋運萍一直低著頭，也不說話，兩根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你這次去香港又要去多久？“她終於打破沉默，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秦浩想了想：“一切順利的話，半年左右吧。爭取回來過年。“
宋運萍眼珠一亮，擡起頭來：“那說好了，我等你回來過年。“
說完，不等秦浩回答，她就一甩辮子，轉身跑回了家，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纖細。
秦浩笑著搖搖頭，繼續往小雷家走去。他人還沒到家，村裡就已經傳開了。
幾個小孩在村口玩耍，看到他回來，立刻跑回去報信：“浩子哥回來啦！浩子哥從廣州回來啦！“
當晚，就在秦浩準備睡覺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他打開門一看，一個鬍子拉碴的糙漢子正一臉傻笑地看著他。
“東寶？你啥時候回來的？“秦浩驚訝地問。
雷東寶搓了搓手：“你出去那會我就回來了。本來打算找你喝酒的，結果你一出去就好幾個月。“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按照原主的記憶，當初他父母相繼去世，村裡那些所謂的叔伯覬覦他家的房子，最後還是雷東寶跟老支書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份人情得還。
秦浩把雷東寶讓進屋，從蛇皮袋裡拿出一瓶茅臺：“酒我倒是有，不過沒下酒菜“
話還沒說完，雷東寶直接搶過來就給自己滿上一杯：“有這麼好的酒，還要什麼菜？再說我今天來找你，喝酒是其次，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