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火急火燎趕回家把情況說了一遍。
鹿泰恆叼著旱菸桿：“你打聽清楚了？別又被白家給騙了。”
鹿子霖老臉一紅，跺了跺腳：“達(dá)，這說娃的事嘛，咋還翻舊賬嘞。”
“新式學(xué)堂一年的束脩得不少錢吧？”
“光學(xué)費就得五兩銀子一年嘞，還有各種學(xué)雜費、吃飯，算下來一年最少得十兩銀子。”
鹿泰恆狠狠嘬了幾口旱菸：“十兩就十兩，不能叫娃給拉開差距，不然咱們鹿家世世代代都得被白家壓一頭。”
他算是看明白了，指望兒子這一輩鬥贏白家，幾乎是不可能了，孫子鹿兆鵬這一代……估計也很難，不過只要不被拉開太大差距，總會有希望。
……
夜幕之下，白嘉軒拎著燈籠，驅(qū)使著馬車回到白家。
仙草挺著大肚子給他打來熱水：“擦把臉吧，我去給你把菜熱一熱。”
“不用，來幾個饅頭就成。”白嘉軒一邊用毛巾擦拭身體，一邊拉住仙草。
“放心，沒那麼嬌貴，娃好著呢。”
說完，仙草就去廚房忙活起來。
堂屋裡，白秉德抽著旱菸，眉頭緊鎖，剛剛兒子把新式學(xué)堂的情況都說了一遍，十兩銀子倒是其次，上回把辮子賣給洋行，掙了一大筆錢，主要是孫子才十來歲，一個人去城裡唸書實在有些不放心。
“要不，我去西安照顧浩哥兒？”
仙草的提議立馬就被白嘉軒否決：“你這大著肚子呢，你去西安是你照顧浩哥兒，還是浩哥兒照顧你？”
白趙氏道：“要不，就不去什麼新式學(xué)堂了，找個先生在家裡唸書也挺好，咱家又不是出不起這個錢。”
白秉德聞言板起臉：“頭髮長見識短，就連姑爺都說新式學(xué)堂好，你這不是耽誤孩子嘛。”
白趙氏低下頭再也不敢吭聲。
“爺，達(dá)，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再說西安離家也就百十里地，想家了我可以隨時回來，你們也可以來西安城看我嘛。”
白嘉軒進(jìn)院門的時候，秦浩就聽到了。
屋內(nèi)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重，秦浩見狀安撫道。
“這不是離開學(xué)還有一個半月嘛，你們這樣像是巴不得我明天就走一樣。”
白趙氏拍了秦浩一下：“這孩子瞎說什麼呢。”
白秉德跟白嘉軒臉上也終於有了笑模樣。
接下來的幾天，秦浩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閒日子，白趙氏跟仙草都生怕秦浩累著了，什麼活都不讓他幹，就連白嘉軒跟鹿三也堅決不讓他下地幹活，說是在家裡舒坦日子沒幾天了，出門在外得有個好身體，說得好像他不是去上學(xué)，而是去受難一樣。
……
白鹿原上也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直到這天正午。
鹿三額頭被劃傷一條口子，傷口處被他用撕掉的衣角按住，這會兒已經(jīng)結(jié)痂，身上全都是灰塵，胳膊腿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整個人看起來異常狼狽。
黑娃氣喘吁吁的跑回來，見狀又驚又怒：“達(dá)，這是誰幹的？”
說著拎起一旁的鐮刀就要去跟人拼命。
鹿三連忙拉住他，這時候，秦浩已經(jīng)把冷先生請了過來，鹿三卻生怕花錢，不肯讓冷先生查看傷口。
“三哥，你是爲(wèi)我們白家受的傷，要是不給你治傷，往後誰還敢給白家賣命？”白嘉軒皺眉道。
秦浩上前奪過黑娃手裡的鐮刀：“想要報仇也得先知道是誰打的，先讓冷先生給你達(dá)治好傷再說。”
黑娃這才冷靜下來，鹿三感激的又要給白嘉軒磕頭，冷先生趕緊攔住他：“你這傷口再不治往後化膿可就麻煩了。”
隨著冷先生給鹿三清理完傷口，重新包紮好，鹿三這才說起事情的經(jīng)過。
“今天一早，我就去縣裡賣糧食，結(jié)果就在縣城門口，被一羣當(dāng)兵的給攔住了，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趕下車，說是前線在打仗，要徵用咱們的糧食充當(dāng)軍糧，還說一車糧食不夠，還要再拉三車，我跟他們理論，他們就把我給打了……”
黑娃越聽越氣：“這羣狗日的，我剁了他們！”
秦浩一把按住黑娃的胳膊：“當(dāng)兵的手裡有槍，就憑這把鐮刀，還沒靠近就被打成篩子了。”
“那我達(dá)就讓人白打了？”黑娃憋屈的喊。
秦浩安撫道：“肯定不能讓人白打，不過這事得從長計議。”
白秉德點頭道：“娃說得對，民不與官鬥，何況這年頭當(dāng)兵的比當(dāng)官的還狠，不能意氣用事。”
白嘉軒咬牙道：“那也不能任由這幫丘八騎在咱們頭上拉屎撒尿，之前大清在的時候，咱們也不過就是交兩車糧食，現(xiàn)在要咱們交四車，還讓不讓人活了？”
白秉德無奈搖搖頭，長嘆一聲：“敲鐘吧。”
祠堂鐘鳴。
祠堂前已擠滿村民。鹿三坐在石階上把自己的遭遇講了一遍。
頓時引起了村民的憤慨。
“這也太不像話了，哪有一下子徵糧翻倍的，就是大清朝也沒有這樣的先例嘛。”
“就是，老子就不交看他能拿老子咋地。”
“得了吧，沒聽鹿三說，人家是當(dāng)兵的直接徵糧，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你，你敢不交？”
鹿子霖眼見村民們情緒激動，於是順嘴說了一句：“徵糧翻倍，還打人，這不是官逼民反嘛。”
話音剛落，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胖子帶人闖了進(jìn)來。
“子霖，咋就官逼民反了嘛，這話言重了啊。”
田福賢對身後兩個揹著步槍的男子說道：“你們在外面等著。”
說完便穿過人羣來到祠堂中央的高臺上。
村民們都被那兩桿步槍給震住了，愣是沒一個人敢說話，一時間，祠堂裡靜悄悄的。
田福賢似乎十分享受周圍村民恐懼的目光，邁開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對著村民們道。
“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聽我田福賢說兩句，我田福賢也是從咱們白鹿原上出去的，雖說是在縣裡謀了個一官半職，但是心還是跟大傢伙一起滴……”
白嘉軒轉(zhuǎn)頭啐了一口，低聲對秦浩道：“這狗日的田福賢最不是東西，早些年在白鹿原沒少偷雞摸狗，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門路，還被他混成了總鄉(xiāng)約，這革命黨要都是這樣的人，日子長不了。”
田福賢見臺下的村民一個個沒有反應(yīng)，一時有些尷尬，不過還是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道。
“今天大傢伙都在，正好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革命尚未成功，還不是過太平日子的時候，前段時間不是還有那方升老賊反撲嘛……”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秦浩冷笑打斷。
“田總鄉(xiāng)約，勸退方升十萬清兵的是我姑父，也算是咱們白鹿村的一份子，你看張總督送來的牌匾還掛在那呢，你現(xiàn)在讓鄉(xiāng)親們多交那麼多糧食，你覺得合適嗎？”
話音剛落就引起了所有村民的共鳴。
“可不是嘛，那方升退兵咱們白鹿村也是有功的，咋還讓咱們多交糧食呢？”
“哼，反正我不管，我家沒糧了，打死我也不交。”
田福賢老臉一黑，目光死死鎖定秦浩。
“這是誰家的娃，趕緊帶出去，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
白嘉軒不樂意了：“這是我家娃，咋嘞，他也進(jìn)過清兵大營，還不許他說話呢？”
田福賢被懟得胸口疼，只能悻悻道：“嘉軒，我不是那意思，這是浩兒吧，一轉(zhuǎn)眼長這麼大了……”
秦浩避開對方的鹹豬手：“田總鄉(xiāng)約，既然你說你跟咱們是一條心，不如你跟縣裡說一下，讓他們把公糧給減免了，再把打傷人的兵痞交出來……”
黑娃第一個站出來附和：“沒錯，把打人的交出來。”
村民們一聽也立馬跟著喊：“把打人的交出來。”
田福賢臉都綠了，他就是被上面派下來收稅的，回去要是稅收不上來，他這個總鄉(xiāng)約也就幹到頭了，還把打人的兵痞交出來，現(xiàn)在這些當(dāng)兵的一個個兇神惡煞，別說是他了，就算是軍隊的軍官也不敢這麼幹啊，不然以後誰還敢給當(dāng)官的賣命？
他還想巧言令色轉(zhuǎn)移話題，結(jié)果村民們壓根就不吃他這套，一副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弄得他只能狼狽逃出祠堂，結(jié)果祠堂門檻太高，差點摔個狗吃屎，身後村民傳來一陣鬨笑，田福賢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白家，這樑子咱們算是結(jié)下了！”
祠堂裡，等田福賢走後，村民們也逐漸安靜下來，他們也都知道田福賢不可能站在自己這邊，一個個都眼巴巴望著白秉德，等他拿主意。
白秉德下意識看向秦浩。
秦浩走到白秉德耳邊一陣低語。
“不可不可，這可是掉腦袋的事。”白秉德一聽就直搖頭。
鹿子霖好奇的湊了過來：“啥掉腦袋的，這麼嚴(yán)重？”
“沒啥，今天就先到這吧，散了散了。”白秉德警惕地拉著秦浩率先離開祠堂。
白嘉軒跟鹿三、黑娃也趕忙追了上去。
等到了白家，白秉德一把甩開秦浩的胳膊：“你這娃膽子也太大嘞，交農(nóng)起事那是要掉腦袋滴。”
白嘉軒一聽“交農(nóng)起事”頓時心動了：“達(dá)，我覺得浩兒這主意好著嘞，就得讓縣裡那些老爺們看看咱們莊稼人也不是任人欺負(fù)的。”
“你叫個啥，槍打出頭鳥啊，歷代交農(nóng)起事最後，發(fā)起的人官府都是要秋後算賬的！”白秉德跺著腳道，這樣的事他見多了，沒有一次例外。
“可這大清朝不是都完了嗎？現(xiàn)在不是革命黨當(dāng)權(quán)，說不定他們不一樣呢？”
白秉德急得直拍大腿：“你懂個球，大清朝收多少稅，革命黨收多少稅？別看人家說什麼，得看他們都幹了什麼！”
秦浩暗暗欽佩，這老爺子看問題還是通透啊。
“那三哥就叫人白打了？還有田福賢這狗日的讓多交糧食咋辦？就這麼忍氣吞聲讓人騎在脖子上拉屎撒尿啊？”白嘉軒不服氣的道。
黑娃也是滿臉不忿。
白秉德狠狠抽了一口旱菸：“咱們參與可以，但絕對不能挑頭，咱家又不缺那點糧食，實在不行給他們就是了，犯不著冒這樣的險。”
白嘉軒還想說些什麼，鹿三拽著他的衣角：“嘉軒，俺知道你是爲(wèi)了俺好，可犯不上爲(wèi)了俺，搭上白家啊。”
黑娃不可思議地望著父親，眼裡滿是憋屈、失望，隨後憤然離開。
鹿三見狀卻沒有去追，而是低下頭，平日裡幹農(nóng)活跟鐵塔一般的漢子，此刻卑微的像田裡的蚯蚓，彷彿被人抽走了脊樑。
秦浩知道白秉德說的沒錯，挑頭鬧事的後果一定是被秋後算賬，雖說他有姑父朱先生這張底牌，但因爲(wèi)這個事就把這張底牌用掉，屬實有些不劃算。
村口戲臺上，黑娃正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狠狠扎著，原本就黢黑的臉，更顯面目猙獰。
“別怪你達(dá)，每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不一樣，他能活下來把你拉扯大，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秦浩拍了拍他的肩膀，順勢坐了下來。
黑娃手上的動作一頓：“可人活著如果連尊嚴(yán)都沒有，跟那些牲口有什麼區(qū)別？”
秦浩有些驚訝的望著黑娃，隨後也就釋然了，黑娃死心塌地的跟著鹿兆鵬鬧革命，不是鹿兆鵬口才多好，而是黑娃早已對這個不平等的社會心生不滿，他身上從小就有著一股子反抗的力量，鹿兆鵬只是引導(dǎo)將它釋放出來罷了。
“在這世道，要想有尊嚴(yán)的活著，光靠蠻力可不行。”
黑娃苦笑著搖頭：“你跟我不一樣，你從小啥都不缺……”
“別傻了，白家在白鹿原或許還不錯，可放在西安城就什麼都算不上了。”
黑娃撓了撓頭：“浩哥兒，對不起我不是衝你……”
秦浩攬過黑娃的肩膀：“行了，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還不瞭解你？”
見秦浩沒有生氣，黑娃黢黑的臉上露出兩排半白半黃的門牙，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
……
與此同時，鹿子霖一家正在吃晚飯，忽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卻是白天狼狽離開的田福賢。
“田總鄉(xiāng)約，來得正是時候，咱倆有些日子沒見了，得好好喝幾杯。”
田福賢落座後也沒廢話，直接對鹿子霖拋出橄欖枝。
“只要你替我把糧收上來，我就保舉你當(dāng)白鹿村的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