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雨初停。
突降的雨水將暑氣熄滅,伴著海風吹來的,是今年最後的桂花香氣。
緊緊將自己裹在被子裡的蘇黎瑟縮了一下,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恍惚間覺得自己是被凍醒的。
在飢寒交迫的體感下,明明是在21世紀新時代,仍給她一種身處舊社會吃不飽穿不暖的悽苦。
“冷”這個字眼,她已經有幾百年沒有感受過了。
蘇黎才深吸口氣,就被混雜在桂花甜香中的檀香味薰的有些難受。
最難受的,還是脊骨末端深藏在兩臀中的那一點。
裹著被子,撐著痠軟無力的身體跪坐起來,蘇黎下意識晃了晃腰肢,感覺臀.部以下像消失不見了一樣。
怕是疼到麻木了……蘇黎閉了閉眼,意識到自己少了條尾巴。
自開靈智後,她共歷八次天劫,這還是第一次失敗。
只可惜世間最後一隻靈狐,也從八尾變成七尾了。蘇黎將手背到身後,撫摸著自己斷尾的地方,心裡轉過無數念頭。
法身仍在,沒死已是萬幸。即便頂上三花將滅,要入天人五衰之境,也仍有偷生的機會。
還能維持人身,不必從頭再來,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換成原型被人撿到,不是做了白狐圍脖,就是直接被送去野生動物保護機構。
敲門聲響起地突如其來。
沒聽到丁點腳步聲的蘇黎呼吸一滯,猛地擡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就算失了法力,她的聽力仍遠勝凡人,來者不是修士,就是同類。
會救她,不代表不會殺她。
斬妖伏魔,本就是那些愛薰檀香的傢伙做的事。
木門吱扭扭地打開,討人厭的香味變得濃郁非常,蘇黎已作出決斷。
強忍住衝來人呲牙的原始衝動,蘇黎擡起頭,滿面悽惶無助。垂散兩旁的如瀑秀髮順著臉頰滑至耳後,露出彷彿白玉雕刻而成的精緻面龐,僅留下兩絲碎髮散落在眼前。
一點星眸如水,配著微紅的眼眶與失了血色的薄脣,十足的人畜無害,我見猶憐。
即便因憔悴失去了懾人的美豔,但只要對上這雙含著無盡深情的眼睛,這世上就再沒幾個人,能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蘇黎在人間走了數百年,清楚的明白什麼纔是自己最大的優勢。
世人說妖精狡詐,不過是能屈能伸、豁的出去罷了。
但當看清對方的面容後,蘇黎就毫不猶豫地收斂了臉上楚楚可憐的媚態。世間生靈千千萬,能對她皮相熟視無睹的屈指可數,面前的就是其中之一。
這人滿心慈悲,連螞蟻都不傷一隻,別說狐貍了。
蘇黎收回了撫在腰間的手,懶散地坐著:“阿彌陀佛,多年不見,大師怎麼還沒修成金身?”
皺了皺發癢的鼻子,嚥下到了嘴邊的噴嚏,蘇黎眼中似是氤氳了一團水霧。雖然不再作態,卻更加嬌軟可憐了。
她最討厭的,就是香燭味。所以連帶面前算得上有交情的和尚,也一併變得討人嫌起來。
被蘇黎嘲諷了的白衣僧人聞聲止步,託著粥飯停在了門外。
他垂下視線,輕唸了聲佛號:“小僧佛心不穩,尚入不得西方佛國。”
蘇黎嗤笑:“小僧?”
從諸神避世起,人間靈氣就日漸稀薄直至空無。妖修要想得道昇仙,就得收集凡人愛慕,懂人之情愛;佛道二家,則要積善積德,順便摒棄七情六慾。
到了後來,道門人丁單薄,妖修也只剩下仨瓜倆棗;最慘的就是佛門,從周世宗滅佛之後,就只獨剩了面前的和尚一個。
連她這個天天熱鬧的都難免覺得孤單,更別說這個佛門獨苗。
佛心不穩?
蘇黎心中一動,強撐起身體上前,擡手勾住對方的脖頸,將玲瓏的嬌軀軟軟貼上素白的僧袍。
披著青春永駐的皮囊,在人世間混跡了千百年,日日自稱‘小僧’,他怕是早已忘了自己的年歲。
她擡起頭,望著近在咫尺的俊俏容顏,甜甜一笑:“慧止,你可寂寞?”
重傷在身急需恢復,和尚的愛,自然也是人間情愛之一。
溫香軟玉撲滿懷,慧止神不變情不搖,依舊是那副垂眸含笑的慈悲模樣。
嘖,還是這麼無趣。
許久的靜默之後,四肢痠軟的蘇黎鬆了手臂,再站不住。她扯著對方的僧袍,正準備席地而坐,便覺得腰間一緊,被阻住了下滑的趨勢。
然後那張唸經的口中,吐出兩個似有若無的字:
“寂寞。”
冷到沒有知覺的身體恢復了丁點溫度,也多了些力氣。
這高僧的共情,果真比普通人有用多了。
鬆開的臂彎緊了緊,冰涼的肌膚貼上溫暖的皮膚,額頭抵在對方寬厚的肩頭,舒緩不少的蘇黎輕舒口氣:“大師,我冷。”
“既如此,便將空調關了吧。”
短短幾個字,將她帶起的曖昧情愫打消的一乾二淨。白衣僧人將她送回牀上,長臂微伸,同時塞了遙控器與粥碗過來。
“蘇施主,粥要涼了。”
不過渡個劫的時間,空調都普及到寺院裡來了?
似是猜到蘇黎的想法,慧止唸了聲佛:“一磚一瓦,皆是居士供奉。小僧所修,也並非苦行道。”
看著遙控器上的‘16℃’字樣,再看一眼不遠處半開的窗戶,蘇黎輕呵了一聲:“節能減排,居安思危。小和尚你身爲佛門中人,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節約。”
然後她就曉得了自己昨日高燒不退呼吸不暢,幾乎瀕死的慘狀。
剛抗過雷劫,就被道門新收的小子當作魔物,要不是有慧止出手相救,怕是要陰溝裡翻船。摸著帶傷的肩頭,蘇黎冷笑一聲。
果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曉得姑奶奶是誰。
不過對這段英雄救美的往事毫無記憶,也間接說明她此次渡劫失敗,確實是受了從所謂有過的重傷。
“施主經此重難,不如潛心修佛……”
蘇黎搖頭,止住了對方千篇一律歷經多年的勸說。她收起脣邊的哂笑,握住了慧止捻珠的手:“大師,爲我小命著想,還是早日下山的好……只是,小妖有一事相求。”
這手真暖。蘇黎脣邊溢出一絲笑意,可憐巴巴的眨了眨眼。
低聲輕語了幾句,看著慧止無奈之下失笑頷首的模樣,蘇黎覺得身上又暖和了些。
可惜這和尚一心向佛是個撼不動的,能從他身上得到的情意,怕也只有這麼點兒衆生皆有的慈悲了。
“那就多謝大師了。”
不過一碗粥的功夫,握著嶄新的身份證件,蘇黎笑得滿是真情實感。她推開空了的粥碗,摸了摸又暖又飽的肚子,感慨連連。
一是有人就是好辦事。
二是她這個劫,原來才渡了十年。
蘇黎眼珠微轉,已發現其中關鍵。她之前花了近四百五十年時間,才蒐集夠情愛修成七尾,這次僅用了兩年;就連在劫雲中的日子,比起過去也縮短成了十分之一……
其中變化,怕是與換了個行業收集人間情愛不無關聯。從才女名妓到明星演員,愛慕者不提質量光說數量,怕是有千百倍的差別。
這改革開放後纔有的新職業,怕是他們妖修飛昇之路上的專享BUG。
“你方纔說,救我時正碰上一隊攝製組在進行錄製……”蘇黎細白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這普陀山,真是我的福地。”
她上次渡劫前拍戲拿獎,已經熟悉了流程,再來一次,只會如魚得水,更加自如。
既要去那萬丈紅塵尋找生機,就沒時間再與故人嘀咕了。不等慧止迴應,蘇黎就已揮手作別。
“寺裡可有香客供奉的電視機?小和尚若想我,就多換幾個臺。”
此時已近午課時間,慧止盤膝坐於佛前,闔眸輕聲道:“施主此去關鍵,萬不可急於求成,偏了正道。”
這關懷,自也是七情六慾之一。
有慧止給予的三次溫補在,蘇黎已能如常人般行走自如。
她收好身份證,臨走時笑問已開始唸經的人:“小和尚,還記得當年初遇,你給我的批語麼?”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
跨出門外,沐浴在陽光之下的蘇黎回過頭,將滑落的碎髮拂到耳後,對著垂眸端坐似已入定的白袍僧人嫣然一笑。
細密密的陽光灑在她的背後,彷彿佛光在身。
“衆生皆苦,唯我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