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女子連忙說道:“尊主說得是?!?
她虔誠地望著精鐵馬車, 彷彿能透過馬車虔誠地望著扈飛霜,她對扈飛霜是崇拜的、是盲目相信的。
扈飛霜落了轎,支走所有人, 獨自一人走入朱鸞殿正殿。
朱鸞殿向來冷清, 正殿旁的老樹上蹲著一排烏鴉, 更顯陰抑。
三十六歲的扈飛霜身著一身黑衣, 二十來歲時她是個豐腴白淨(jìng)的模樣, 如今她瘦了許多,氣質(zhì)也愈發(fā)穩(wěn)重。她不怎麼笑,永遠(yuǎn)都是冰冰冷冷的模樣, 也不是說對世界充滿恨,而是一種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狀態(tài), 整個人彷彿一潭死水。
如今扈飛霜的事業(yè)做得是相當(dāng)大了, 北境暗面朝堂的尊主, 與北境皇帝分庭抗禮。雖然江湖各方勢力仍然暗流涌動,但扈飛霜的手腕夠強悍, 把不老實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鎮(zhèn)壓了下去。
朱鸞殿正殿中放置著許多珍寶。有從遙遠(yuǎn)的江南上供的太湖石、有重工雕刻的漢白玉、有絕美的瓷器……扈飛霜富可敵國,可她並不開心。
她常常覺得煩悶,卻又不知道這煩悶來自哪裡。有時她甚至希望有一個實力強大的對手出現(xiàn),激起她鬥爭的意志,但又轉(zhuǎn)念一想, 自己好像已經(jīng)沒有幾年前對抗蕭景山時的活力與鬥志了。
扈飛霜雖然位高權(quán)重, 但很不幸, 她的名聲相當(dāng)不好, 陰晴不定、心狠手辣是她的代名詞, 這些年她結(jié)了很多仇家,連她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有多少仇家了, 可她不在意,她懶得在意。
扈飛霜百無聊賴地在正殿轉(zhuǎn)了一圈,纔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扈飛霜平時休息睡覺的平樺殿僕人稍微多一些,沒有那麼冷清。僕人恭順而沉默地服侍扈飛霜沐浴,扈飛霜不喜歡喧鬧,所以平樺殿的僕人面對扈飛霜時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一番折騰下來,如鉤彎月爬上枝頭。扈飛霜躺在牀上,她捂著額頭,彷彿很難受的樣子。
“快去點香,拿香壺給我。”扈飛霜命令僕人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扈飛霜患上了偏頭痛的毛病,治不好,每天晚上睡前和早上醒來最易發(fā)作。只有玲兒尋到的一種名叫“凌蘭”的薰香可以緩解。哦,玲兒就是今天伴在扈飛霜轎子旁邊的紅衣少女,玲兒兩年前來到扈飛霜身邊,因爲(wèi)聰明伶俐,深得扈飛霜喜歡。
扈飛霜坐起來,抱著香壺,聞了好一會兒,頭纔不痛了。
頭痛纔好,門外便傳來吵鬧的聲音,蘭闕大大咧咧不顧僕人阻攔闖了進來。僕人攔不住蘭闕,只能“撲通”一聲在扈飛霜牀邊跪下。扈飛霜擺擺手,瞟了一眼闖進來的蘭闕。
蘭闕嘟著嘴,臉紅紅的,像只兔子。扈飛霜的男寵就他一個,還算專一。雖然蘭闕有些吵鬧,但扈飛霜喜歡他那副小兔子一樣的活潑模樣,能給這個朱鸞殿增添一些活力。
“爲(wèi)什麼闖進來?”扈飛霜問蘭闕。
蘭闕委委屈屈地趴在扈飛栓牀邊,撒嬌道:“尊主,我好久都沒見到您了。”
扈飛霜居高臨下地?fù)崦m闕的頭髮,像看一隻小寵物一樣看著他,哄著說道:“我今天真的很累,你別打擾我休息。”
“我今晚趴在您牀邊睡覺,這樣不打擾您吧?”蘭闕一邊說,一邊用臉去蹭扈飛霜的手背。
“好吧。你趴在我牀邊睡,別出聲。”扈飛霜很困了,懶得再趕蘭闕。
扈飛霜沉沉地睡過去,陷入夢鄉(xiāng)。
蘭闕支開所有僕人,心滿意足地在扈飛霜牀邊乖乖睡下了,跟只小貓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扈飛霜的頭突然像被千百根針紮了似的疼,劇烈的疼痛讓她驚醒,扈飛霜猛地一下坐起來,抱著頭在牀上蜷縮成一團。
痛,太痛了。扈飛霜咬著被子,她這被子的用料是最昂貴的桑蠶絲,如今被她毫不憐惜地狠狠地咬著、扯著,恨不得咬出一個洞來——她頭太痛了。
“快,去拿香壺。”扈飛霜大聲道。
她身邊只有蘭闕一個人在侍奉,蘭闕急急忙忙地去拿扈飛霜的香壺,點上香,送到扈飛霜跟前。扈飛霜抱著香壺聞了聞,幾乎是幾秒鐘的時間,她的頭痛癥狀便緩解了大半。
今天的香爲(wèi)什麼見效比往日快許多?扈飛霜心中疑惑,她又聞了聞,猛然發(fā)覺這香味跟平時不太一樣。
扈飛霜狠戾地一把揪住蘭闕的衣領(lǐng),厲聲問道:“這不是以前的香,你拿了什麼東西給我聞?”
扈飛霜疑心很重,對自己的用品相當(dāng)謹(jǐn)慎。玲兒爲(wèi)她尋到的緩解頭痛的“凌蘭”香,她送到平安藥堂驗了再驗,又找人試過之後,纔敢自己用。
蘭闕被扈飛霜的臉色嚇到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這是一位高人給我的’留玉’香,比’凌蘭’,緩解頭痛見效更快。我心繫尊主的頭痛惡疾,只想著快些給尊主用上,便把原來香壺裡的’凌蘭’換成了’留玉’。尊主剛剛用著,是不是覺得見效比平時快多了?尊主放心,這’留玉’香我送到平安藥堂驗過啦,對身體有益無害呢!”
蘭闕之所以這麼著急給扈飛霜換香,是因爲(wèi)那位高人對蘭闕說,扈飛霜之所以信任玲兒,以至於冷落了蘭闕,就是因爲(wèi)玲兒爲(wèi)扈飛霜尋到了能夠緩解頭痛的“凌蘭”香,如果蘭闕能夠?qū)さ奖取傲杼m”更好的東西,扈飛霜自然就會更加寵幸蘭闕了。蘭闕信以爲(wèi)真,纔有了今天這一出。
扈飛霜臉黑得不像話,立即給了蘭闕一巴掌。
此時正值黎明前夕,天還未亮,天邊微微泛起魚肚色。扈飛霜透過窗戶望著天邊那一抹微光,隱隱覺得即將有大事要發(fā)生。
宮殿外傳來嘈雜的聲音,好像是刀劍相擊,隱約聽見有人的慘叫聲——死人了。
扈飛霜從牀上起來,剛走兩步,卻感到一陣暈眩。她兩眼一黑,倒回牀上。再睜眼時稍稍好了一些,但是全身無力。
扈飛霜衝著蘭闕冷笑:“好你個蘭闕,竟然要害我?!?
蘭闕被嚇傻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道:“沒有,我沒有?!粲瘛菬o毒的,我驗過是無毒的啊?!?
扈飛霜定了定神,鎮(zhèn)定地?fù)Q好了衣服。她目前還不知道敵人是誰,但她不可能讓敵人見到自己穿著睡衣的模樣。
扈飛霜從枕下拿出一把短劍,她將劍抽出劍鞘,將劍鞘扔到一邊,那劍寒光閃閃,瘮人得很。這是北境最有名的鑄劍師打造的名劍,天下無雙,扈飛霜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扈飛霜拿著短劍,一步一步走近蘭闕。蘭闕坐在地上,連連往後挪。他睜大的圓眼睛像極了被嚇壞的兔子。
扈飛霜雖然喪失氣力,但對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蘭闕,倒還綽綽有餘。
“你害我,蘭闕?!膘栾w霜平靜地說。
蘭闕哭著搖頭否認(rèn)。
“我該給你一點什麼樣的教訓(xùn)呢?小蘭闕。”扈飛霜彎下腰,幾乎與蘭闕鼻尖頂著鼻尖。
“?。 逼綐宓顐鱽響K烈的叫聲,但這叫聲幾乎在一瞬間就沒了,剩下的是嗚嗚咽咽的瘮人的哭聲。
扈飛霜手上的短劍滴著血,而地上的蘭闕滿嘴都是鮮血——蘭闕的舌頭沒了。漂亮的小兔子變成了漂亮的小啞巴。
蘭闕的叫聲把闖入朱鸞殿的敵人吸引了過來。扈飛霜鎮(zhèn)定自若地走出屋子,在宮門前等著來人。
殺進來的人身穿鎧甲,顯然是朝廷的兵馬。扈飛霜倚在宮殿門前看著他們,心裡卻在想自己宮殿的護衛(wèi)武功高強,不可能這麼不耐打,他們很有可能被人在飲食裡下了東西,敵人中應(yīng)該有懂藥理的人。
朝廷這次出手真可謂是大手筆,宮牆上一排排全是弓箭手,闖進來的精兵全部配備了最好的武器,要讓扈飛霜插翅難逃。
領(lǐng)頭的是個白袍小將,十分精神。扈飛霜靜靜地打量他,在心裡評價道:長得不錯。
白袍小將指著扈飛霜說:“妖女扈飛霜,獨.裁.專.制,心狠手辣,爲(wèi)禍北境。本將特奉聖上旨意,前來除害?!?
扈飛霜仍然不動聲色,問那小將道:“我是武林尊主,朝廷拿我,不合規(guī)矩吧?”
“正是因爲(wèi)你獨.裁.專.制,搞得武林烏煙瘴氣,幾大武林世家聯(lián)名上書,請求朝廷幫忙,將你除去?!?
扈飛霜哈哈大笑,笑得前忽後仰,“這麼說來,是朝堂和武林聯(lián)手要除我,我好有排面呀?!?
扈飛霜對那白袍小將說:“你們給我下毒,我都已經(jīng)施展不開武功了,你們還要派這麼多人來,是有多怕我呀?”
“那不是毒?!卑着坌⒌溃澳汩L期聞的’凌蘭’和今天聞的’留玉’均是無毒的,只不過在長期聞了’凌蘭’後突然聞到’留玉’,身體就會發(fā)生不適反應(yīng),這就是你今天力氣全無的原因。”
“莫非這兩味香是你配出來的?你懂藥理?”
“我祖上是醫(yī)藥世家,我父親生前是朝廷太醫(yī)令,我雖然棄醫(yī)從武,但從前父親教過我的東西,我還記著。”白袍小將提到父親,情緒忽然控制不住,他忍了許久終於沒忍住,衝著扈飛霜吼道:“是你!就是你這個妖女在金霄殿內(nèi)殺死了我的父親!我今天終於報仇了!”
扈飛霜一愣,她在記憶中反覆尋找,終於記起來多年前北境曾經(jīng)有過一場瘟疫肆虐,她闖入金霄殿要求小皇帝封閉城池,有一個囉哩囉嗦的太醫(yī)令反駁了她,她一個不耐,就將那太醫(yī)令殺死了。
想到這裡,扈飛霜心境反而平和了下來。原來是一報還一報啊。
“我還有一個問題。玲兒和蘭闕都是你的人嗎?”
“不,蘭闕跟我沒關(guān)係,他不過是爭寵心切,上了我一個小當(dāng)而已。至於玲兒,她算是我的合作伙伴?!?
白袍小將話音剛落,那個明媚又伶俐的紅衣女子從一羣穿著鎧甲的士兵中擠了出來,今天的她看起來意氣風(fēng)發(fā)。
玲兒的目光落在白袍小將身上,那目光晃來晃去,突然兩個人四目相對,又各自慌張地挪開眼,兩人臉上若隱若現(xiàn)地閃過一抹紅暈。
“尊主你好呀?!绷醿旱穆曇籼鹛鸬?,跟扈飛霜打了招呼。
“你也跟我有仇?看來我的仇家還真多啊?!?
“我跟尊主可是有滅門大仇呢?!?
“滅門?”
“對。尊主一直叫我玲兒,但可曾知道我姓什麼?我姓金,金玲兒,鬱州金氏的後人。十八年前鬱州金氏就是在尊主手裡滅亡的?!?
“十八年前,好久了……”扈飛霜喃喃道。她細(xì)細(xì)打量金玲兒的模樣,忽然想起來她第一次見金玲兒的時候就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原來如此,她與她那個小叔叔金懷鈺,是有些相似的。
金玲兒又道:“金家人丁已絕,只剩我一個後人。我父親從小把我當(dāng)男孩兒養(yǎng),臨終前教導(dǎo)我一定不要忘記家仇。我兩年前來到尊主身邊,用了兩年的時間纔得到尊主的信任。尊主,爲(wèi)了今天,我可費了好大的力氣呢?!?
扈飛霜仰頭望天,長長嘆了口氣——自己欠下的東西,終究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