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乎意料的是, 亞伯彈的是催人落淚的那版。
他眉頭緊鎖,咬緊牙關,似乎在忍著極大的痛苦。
幾乎是聽到《愛的聖歌》的一瞬間, 蘇文逸的眼睛也溼潤了……十六年間的回憶大量涌入, 無論再美好, 在這孤單的時候, 也是刺痛人心的。
例如, 她望著齊軒背影的幸福。
例如,齊軒牽著她的手在街上奔跑的瘋狂。
例如……齊軒最後一次與她緊緊相擁的分離之苦……
那指日可待的許諾、夢幻般的未來,不會再出現。
人家說, 期望的越高,失望的越高。
此時此刻, 蘇文逸就是一種失望至極的心情。
相比較蘇文逸的哀痛, 一旁的麗娜好像完全沒有痛苦, 她歡快地趴在鋼琴上給亞伯敲著拍子。
……
一曲終了,亞伯如釋重負般長長地舒了口氣, 眼睛中佈滿血絲,淺褐色的眸子複雜而深邃。
麗娜使勁鼓掌,問道:“亞伯公爵很疲憊麼?還是說這首曲子很難彈?”
亞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用餘光看了看蘇文逸,說道:“希爾也是有回憶的人?我頭一次看到聽這曲子感到這般痛苦的人。”
蘇文逸淡淡一笑:“公爵有什麼痛苦的呢,馬上不就要和最美麗的姐姐結婚了麼?”
他嘆道:“可惜塞西莉亞不是我想要找的女人。”
麗娜立刻一副觸電狀, 驚道:“什麼?什麼?大公主殿下她哪裡不好了?哪裡不夠完美了?!哪裡配不上公爵您了?!!當初不是您追的公主殿下嗎?!!!”
亞伯手肘撐在琴鍵上, 發出一聲不和諧的琴音:“是我追的塞西莉亞不錯, 可是現在越來越覺得她不是我想要的。”
蘇文逸問道:“那您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呢?”
亞伯淺淺一笑, 站起身走到蘇文逸面前, 揉了揉她的長長的黑色短髮,說道:“很簡單, 希爾薇婭,你這樣的。”
麗娜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
蘇文逸一瞬間心跳加速了,但她迅速調整好語氣,說道:“那請問您的選擇標準是什麼呢?”
亞伯指指鋼琴:“聽了這首曲子會落淚的人。”
“這樣的人有很多。”
“不,據我所知只有三個人會落淚。”亞伯笑著,眼中閃過一絲寂寞。
蘇文逸向後退了幾步,和亞伯拉開距離:“《愛的聖歌》是讚頌神,讚頌世間純愛的讚美詩。塞西莉亞是這世上最聖潔的公主,她纔是真正值得您讚美的人。走了,麗娜。”
“是!公主殿下。”
亞伯坐在琴凳上,嘴角漸漸失去笑意,手指斷斷續續彈著《愛的聖歌》的簡單旋律。
隱藏在鋼琴後的他,淚水充滿眼眶。
“真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塞西莉亞公主。”麗娜抱怨道,“大家早就勸過她不要跟那個大花花公子談戀愛,看看,現在花花亞伯要把她給甩了,都到這份上了,他們倆在想什麼啊。啊,對,希爾薇婭殿下千萬不要被花花亞伯騙了,他總是這樣,勾引這個勾引那個,居然勾引到我們公主頭上來了,太大膽!”
“別跟姐姐說。”
“啊,當然,賽西莉亞公主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她那麼愛他。”
蘇文逸更在意的是亞伯口中的三個人。
洛蘭德曾說他愛的人歷經數次轉世,他不斷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她的身影,與她相愛。千百年來,他對她的愛已積累得太深。
難道不只洛蘭德在追尋,齊軒也在代代追尋……?
那個亞伯,難道是軒的前世?
親口問一問他就好了,可蘇文逸無法獨自面對亞伯。
“麗娜,我也會彈《愛的聖歌》,我姐姐會嗎?”
“賽西莉亞公主當然會了,她是全天下最公主的公主啦,以後也會成爲最偉大的女王喲……啊,什麼什麼,您也會彈鋼琴??”
“一般……這是公主要會的吧……”
“一般……可是您以前貌似不會。”
蘇文逸滿頭黑線。好吧,她也就熟悉這一首曲子。
不過,希爾薇婭,這個小公主,以前到底是什麼樣子?!
不顧禮節,也沒有才氣。
一心一意去追那個洛蘭德,可人家從來不理她。洛蘭德心裡只有賽西莉亞,亞伯心裡也只有賽西莉亞,她唯一的姐姐,唯一會關心她的人。
所以,她還是不要和亞伯接觸了。
第二天,蘇文逸和麗娜兩個人路過鋼琴房,又一次聽到裡面傳來的《愛的聖歌》。可很奇怪,她這次沒有心痛。
可能因爲上一次聽是懷念以前的事了,所以纔會痛苦。
而這次有了心理準備,聽多少次也不會傻傻地哭了吧。
果然她不是亞伯想要的人。
但齊軒曾愛過她,這就足夠了。
熟悉的樂曲進入尾章,流暢,優美,帶有些許淒涼。
門被推開,出來的人是亞伯。
亞伯看見蘇文逸和麗娜,笑道:“早啊。”
麗娜憤恨地瞪著亞伯,而亞伯面容平淡地像是他從來沒說過那些話。
“賽西莉亞在練琴,你們倆要不要進去聽聽?”
麗娜說:“不要!……啊,不是,是不要你邀請我們也會進去看的。”
蘇文逸對亞伯欠欠身,進入琴房。
整個琴房是絳藍色調的,美麗的圓拱形穹頂鑲著藍綠色的半透明玻璃,中央懸著一個巨大的水晶燈,像大捧花束一般流瀉而下。
賽西莉亞端正坐在一架大型三角鋼琴前,金色的長髮鋪滿了後背,上端盤了一個靈巧的小發髻,寶石做緞帶,折射著燭臺暗黃色的光。
她寬寬大大的深綠色裙襬垂在藍紋地毯上,雍容尊貴得像女王。
蘇文逸第一次看到現場版的歐洲復古式房屋裝飾,不由得一怔,沉浸在了視覺衝擊之中,直到賽西莉亞公主喚了一聲“希爾薇婭”,她纔想起來欠身行禮,輕聲說:“賽西莉亞殿下早上好。”
賽西莉亞仍坐在黑色琴凳上,一手輕擊著音符:“亞伯說妹妹也很喜歡《愛的聖歌》。這首曲子很動人,我來教妹妹彈好不好?”
礙於最後時刻的記憶,蘇文逸彈這曲子幾乎要彈到吐,爛熟於心,她現在完全不想再彈這首致命的曲子了。
可眼前面對賽西莉亞真誠的邀請,她只有硬著頭皮答應,然後坐到鋼琴前面裝初學者。
第一個音符按下,蘇文逸的全身心爲之一震,難以名狀的痛苦又充滿了全身。
她斷斷續續地隨賽西莉亞彈完第一小節,一滴淚水已然自眼角滑落。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苦痛……會這樣刻骨銘心?
她遺忘了的,千年前瑪麗安娜的記憶,到底是什麼……她與那時齊軒的愛,到底有多深……
或者,這痛是源於自身?不到一年的暗戀與愛慕,驟然消失的幸福感,果然幾年內無法擺脫麼?
蘇文逸拼命眨眼,想把眼淚憋回去,可沒有辦法,幾顆淚珠簌簌流下。
“啊,希爾薇婭,你怎麼了?”賽西莉亞驚訝道。
“沒,沒什麼……我,我終於會彈一點鋼琴了,好,好感動,感動得……”
“是麼,呵呵,妹妹你總是很可愛……不知妹妹是否同意在我的婚禮上爲我彈一曲?”
“這,恐怕不妥當吧。”
賽西莉亞的雙手握住蘇文逸的手:“妹妹也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要好好把自己的才華表現在那些紳士的面前。”
“我那個,姐姐,我不想結婚。”
“噓——這種話可不能說。小公主長大一定會成爲賢妻,做一個溫柔的母親……”賽西莉亞的臉頰微微發紅。
“哦,好吧。”蘇文逸迅速掙脫賽西莉亞的手,站起身,走到門口,欠身,“今天謝謝姐姐了,我想我的身體有點不舒服,先回去歇著。”
一想到談婚論嫁,莫名地煩躁。
門外,亞伯一臉溫柔地看著蘇文逸。蘇文逸爲了避嫌,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卻被他捉住手腕,強硬地拉了回去。
“又哭了?笨蛋希爾。”亞伯柔聲道。
蘇文逸紅著眼眶,低頭,試圖脫離他的束縛。
這時,亞伯又靠近了蘇文逸一步,雙手環住她單薄的雙肩,輕輕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我就說……你是我要找的女人。”
亞伯彎下腰,直視著蘇文逸通紅的雙眼。
麗娜尖叫。
蘇文逸深呼吸,低聲說:“真可惜呢,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
說罷,她一腳踩在亞伯的皮靴上,亞伯吃痛地鬆開手,蘇文逸迅速逃脫。
賽西莉亞安靜地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她微微笑著,帶著些許苦澀。
整個宮殿很安靜,亞伯極低聲音的話都進入了她的耳朵,她依然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直到不久的將來,那場婚禮結束爲止。
4
接下來的幾天裡,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蘇文逸見到亞伯的頻率意外地高。
早上,蘇文逸從寢室出來,看見亞伯斜靠在對面的牆壁上,嘴裡叼著個樹枝子,一臉壞笑,眼神溫柔得一塌糊塗。
蘇文逸瞥了他一眼,匆匆走向大門。
“去茶話舞會麼……回來,你想找的人在這裡。”
亞伯的說話聲音不大,可每一個字都被蘇文逸清晰地聽到了。
蘇文逸沒有停下腳步。
亞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大步朝蘇文逸走來,硬質皮靴踩地的聲音傳遍了整個走廊。
亞伯的語氣帶著些許冷意:“你是去找洛蘭德?真不巧啊,那傢伙現在在睡覺。”
——我知道!
——我不喜歡他!
這樣的話幾乎要衝出口,可蘇文逸說的卻是:“對,我是去找他。”
亞伯的雙手已經放在了蘇文逸的肩上,略帶怒意道:“你,絕對找不到他。”
“即使找不到也要去找,這纔像我不是麼?”蘇文逸甜美一笑。
“自從你甦醒,你給我的感覺差了很多……居然,很像我的戀人。”
“您的戀人不是賽西莉亞殿下麼。”
亞伯湊近蘇文逸的耳朵,低聲說道:“她只是我戀人的替代品而已。”
啪!
啪!
蘇文逸轉身,使盡全身的力氣,給了亞伯兩個響亮的巴掌!
賽西莉亞跟以前的她是一樣的,一心一意地愛著一個把自己當替代品的人。
她以前看著齊軒邪氣的笑,感受著他霸道的擁抱,每一天都很幸福。
……甚至以爲齊軒真的愛上她了。
可是齊軒的溫柔透過她的雙眼,呵護的,是她體內另外一個靈魂。
她全然不知。
即使後來知道了,也難以割捨對齊軒的愛,希望齊軒能有一點點喜歡自己就好了。
靜下來細想,那時候腦子簡直燒壞了。
如果重新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容忍齊軒的虛情假意。
瑪麗安娜和她,任齊軒再橫,也只能選一個……雖然在最後的最後,她知道,兩人實際上是一個人。
蘇文逸憤恨地說道:“你的戀人永遠都會跟洛蘭德在一起!!”
亞伯沒有理會臉上頻頻的刺痛,強行將蘇文逸攬入懷中:“爲什麼……他,你不明白。”
“他,至少他不會對戀人以外的人溫柔,你這個花心!”
“我也只對戀人溫柔。”
“那請你至少選對戀人!”
“我選對了。”
“強詞奪理!放開我!!”
眼淚模糊了視線,蘇文逸發狂般抵抗。
亞伯摟住蘇文逸的雙臂像是永遠不會分開。
她的內心期望享受這一刻的溫暖,並感受亞伯心臟跳動的安全感。可是,眼前的亞伯不是齊軒,他已經有了她姐姐塞西莉亞的陪伴,於她來說,不過是個陌生的姐夫而已。
麗娜正從廚房端早點回來,看到這一幕,盤中的食物嘩啦啦掉了一地,滿臉驚恐。
“公爵,殿下……”
這時,一個強有力的女聲響起。
“亞伯,放開她。”
塞西莉亞雙眼失神地站在距離亞伯幾米的地方,看著這糾纏的一幕,站姿仍然端莊美麗。
亞伯絲毫沒有減弱手上的力道,嘴角輕揚,一字一句說道:“喂,塞西莉亞,我們分手。”
麗娜扶著額頭,震驚到幾乎要暈倒。
蘇文逸也停止了掙扎,喃喃道:“亞伯,你面前的是未來的女王陛下,她纔是你的戀人。”
塞西莉亞仍是波瀾不驚,除了眼神比之前更加空洞了以外,無論站姿、面容,都無可挑剔。她淡淡地說道:“亞伯公爵,請您不要忘記下月初我們的結婚典禮。”
賽西莉亞侍女——安娜,此時面無表情地站在賽西莉亞身側,說道:“希爾薇婭殿下請自重。”
說罷,兩人轉身離去。
轉身的一剎那,塞西莉亞的眼淚決堤。
她是多麼地愛慕著英俊的亞伯。是他,帶給她枯燥生活無比的生機。他不經意間闖入了她的生活,令她再也忘不了他的神采飛揚……
安娜遞上用以擦眼淚的白色絲絹。
沒等塞西莉亞的身影消失,亞伯像是故意一般,大聲說道:“希爾公主!我們私奔吧!”
“不,你滾。”希爾麻木地回答。
麗娜小步到蘇文逸身旁,她細細的胳膊力道卻大得驚人,沒怎麼費力就將蘇文逸和亞伯分開,學著安娜的樣子,冷冷道:“亞伯公爵,請您自重。”
自那次尷尬的局面以後,蘇文逸決定,直到下月初皇室婚禮之前,再不從寢室出來,起居一切由麗娜照顧。
據麗娜說,自從蘇文逸呆在寢室不出門了,亞伯就站在蘇文逸寢室門外,沒有離開過,也不見進食。
有一次麗娜起夜上廁所,見到亞伯還在寢室外站著,覺也不睡,麗娜覺得亞伯挺可憐,就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勸他放棄回去休息。
誰知面對麗娜的不是一張憔悴的臉,而是一張略顯猙獰的臉,紅眼,尖牙。
麗娜失聲尖叫。
蘇文逸急忙從寢室裡出來,看到亞伯一張吸血鬼的臉,不禁倒吸一口氣。
但蘇文逸並不吃驚。
以前齊軒也出現過這種情況。
齊軒雖身爲吸血鬼獵人,本身卻是天生的純種血族,有血族的一切特徵。
怕光,但可以忍受陽光;怕聖水,怕大蒜,怕聖經,總之忌怕的有一大堆。
他內臟退化,不需要進食。
他的身體需要吸食鮮血,但又不是必須吸食纔可以活下去。
蘇文逸摸了摸亞伯的頭,就像摸一頭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狗,而她的眼神中寫著決絕:“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回去。”
亞伯嗓音沙啞地說道:“希爾……我能堅持到你接受我的一天。”
蘇文逸輕笑:“那一天,就是你和賽西莉亞公主白頭偕老的一天……或者說,是你陪伴她到白頭的一天。”
亞伯絕望地望著蘇文逸。
蘇文逸貼近亞伯的耳朵,小聲說:“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有機會不是麼?你可以活那麼久的。”
亞伯驚訝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就在一年前而已。”
不等亞伯再開口,蘇文逸拉著麗娜離開。
“公主殿下,那,那是什麼?”麗娜指著亞伯。
“可能是你眼花了吧,我看他沒什麼異樣。”
“哦,是麼,好,是吧。”麗娜猶豫地答應著。
“公主殿下。”麗娜忽然說道,“下次,您在的皇家晚宴上……那個,努力爭取追求到洛蘭德公爵好不好?”
蘇文逸一怔:“爲什麼?”
“您看,洛蘭德公爵一直都喜歡跟亞伯公爵爭奪戀人的……要是洛蘭德公爵喜歡上您,亞伯公爵會放棄的吧。”
蘇文逸沒有回答她。
蘇文逸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那麼排斥亞伯,明明他與齊軒長著一張臉。況且,齊軒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對她的承諾,就是要與她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受任何人打擾,幸福地一起生活。
私奔,在近代歐洲無法接受的事,對蘇文逸來說,顯得很無所謂。
拒絕亞伯,只是因爲一個突如其來的公主姐姐麼?
還是……因爲害怕?怕他的花言巧語?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煩透了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