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無盡的欣悅看著他的痛苦。
一千年多前,他以先知的姿態(tài)站在我面前,即使是他已經(jīng)死去、頭盛放在銀盤之中擺在我面前時,他的神情也是平靜的。我見過他的憤怒,見過他的平靜,卻未曾見過他的痛苦。
他站在我面前的那時候,我心中曾經(jīng)藏著的美好秘密,在他皺著的眉間破碎殆盡。
我的母親希羅底來到了我的身後,她向著我說話,她的聲音就像是一條狡猾的蛇。她說,我來告訴你要向王要求什麼,你要向他要約翰的頭。
說不清是爲什麼,母親的話蠱惑了我。我望著他,對王重複著母親說過的句子:
“我要約翰的頭。”
我以爲這樣他就要害怕了,這樣他就要跪在我的腳前,請我收回我所說的話。可是他只是平靜地看著我,他的眼神裡帶著些憐憫。
可是王卻害怕了。
他求我收回我的要求。然而約翰眼中的憐憫讓我惱恨。我堅持己見。
王迫於自己立下的誓言,向著侍衛(wèi)們做了一個手勢,王的戒指在他的手上閃著光。
他被帶下去了。王一臉懊喪,我的母親卻萬分歡喜。
然而此時我無心去在意王的懊惱和我母親的歡喜,他轉(zhuǎn)身離開時那張平靜的臉,深深印在我腦海裡,這讓我突然覺得後悔了。
“不!我不再想要他的頭了!我要他活著!”
我高喊出聲,可是已經(jīng)晚了。外面?zhèn)鱽砹烁^的鈍響。路西斯端著染著鮮血的銀盤向我走來,盤子上,他流盡了血的死去了的臉顯得那樣蒼白。
我顧不上去看身邊人的表情,只是向我所愛的人的頭顱奔去,我從路西斯的手中接過銀盤,緊緊捧住那顆頭顱,吻向那已經(jīng)失去了溫度的脣,淚如雨下。
“你爲什麼閉著眼睛不肯看我呢?張開眼睛看我啊!你爲什麼不看我呢?你爲什麼不愛我呢?”
那時的我向著約翰的頭癡迷地傾訴著,並未意識到周圍的變化。當我發(fā)現(xiàn)時,王上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已經(jīng)包圍了我。
我轉(zhuǎn)頭看向王,王看向我的眼神中已經(jīng)不再有昔日的火焰,他眼中充滿了厭惡和恐懼。
他伸手指向我,他手上的戒指閃著光。
“殺掉這個女人。”
我看著侍衛(wèi)們向我伸出刀劍,我低下頭,向著約翰的頭作出最後的一吻。
“再會了……約翰。”
只是那時候的我卻想不到,我竟然還可以活著,以同樣的姿態(tài)存在著,直至今日。
我嘆息一聲。我知道我不是在一千年前的猶太王國,我知道我現(xiàn)在是在歐羅巴大陸上,我眼前的這個男人擁有著一張我深愛的面孔,我與他的相遇對於他來說,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我而言卻是最大的幸運。
他面色微紅,目光迷離,意識恍惚,似乎馬上就要昏厥過去。他那樣子竟讓我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我上前去解開了他雙手的束縛,坐在他的身邊,輕輕揉捏他的手腕。我聽見他在迷濛之中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低語:
“莎樂美……我的莎樂美……神啊……神啊!”
這樣的一聲在無意識之間顯露出的悲嘆極大的震撼了我的內(nèi)心,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在我面前他總是強硬的,永遠忠於他的神明,即使□□屈服於我的手段,精神上卻絕不會有絲毫的讓步。如果我折磨得太厲害,他就讓自己進入一種失去了意識的狀態(tài),好像一個玩具一樣任我玩弄。
他的這種行爲讓我?guī)缀跏チ艘磺袠啡ず退凶屗南M?
然而今日他在無意識中吐露出的言語讓我心驚。我心亂如麻,轉(zhuǎn)身離開。
我回到城堡尋覓吉爾,希望可以從他那裡獲得安寧。
我走進空蕩蕩的城堡,吉爾的男僕向我鞠躬。我問他吉爾在哪裡,他恭恭敬敬地告訴了我,男爵在畫室裡。
今日他居然沒有與魔法師們在一起研究秘術,也沒和他豢養(yǎng)的男童在一起打發(fā)時光,實在是一件少見的事情。我告訴男僕不必替我引路,徑直走到吉爾的畫室裡。
我推開門,畫室裡很暗,只有一盞小燈,擺放在一幅畫的前面。而就在畫的對面,吉爾正坐在華麗的座椅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它。
我看向那畫,畫上是一個少女,穿著堅實的鎧甲,露出明豔的微笑。陽光灑在她的笑容上,讓她的面容充滿一種明媚的光亮。她的頭髮短短的,像個小男孩。表情非常溫柔,非常漂亮,非常堅定。我發(fā)覺畫上的少女擁有一種我永遠都不可能會獲得的東西。
這樣的一種發(fā)現(xiàn)讓我感到不悅,我對那處在陽光之中的少女產(chǎn)生了濃濃的憎惡。這存在在陽光之下的少女,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我這般在黑夜中生存的生物,是怎樣在黑暗之中掙扎的。她甚至不會知道如我這般的生物是真實存在於世上的。
我轉(zhuǎn)身看向吉爾。吉爾的那一雙似乎早已死去了的眼睛,反射出奇異的光彩。在這一刻,他又活過來了,他不再像一個有□□的病態(tài)煉金術士,不再像一個吸血鬼。此刻,我發(fā)現(xiàn)了吉爾德萊斯男爵一直竭力掩藏著的秘密:他其實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心並未因爲他所愛之人的消亡而逝去,他仍然在愛著。
我重新看向畫上的少女。她微笑著,微笑著。我發(fā)覺我是如此的嫉妒著她。她活著的時候,生活在陽光裡,那是我從來未能見過的陽光。即使是我作爲人而存在著的時候,我的生活中也只有無盡的愁雲(yún)慘霧。
此時她已經(jīng)死了,死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她的軀體被燒成了灰燼,連骨頭都找不見。可是她卻比我幸運一萬倍。即使她已經(jīng)死去,化爲虛無,她也仍然有我眼前的這個漂亮的男人發(fā)狂似的懷戀著。
如果我是個如她一樣的少女,約翰大概也會愛我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千年之前,在那陰暗潮溼的地牢裡,他是不會拒絕我的吧。
如果讓我過一次她的人生。
哪怕只有一天,我也願意用我的一生來交換。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就只能以我的方式,繼續(xù)恨著她,嫉妒著她。
此時,吉爾似乎剛剛發(fā)覺我的存在,他輕咳一聲,眼神又恢復了原先的黯淡。他轉(zhuǎn)身向我,擠出一絲微笑:
“我在看我年輕時畫的一副畫。我知道你看過無數(shù)歷史上名家的作品,你看我畫得怎麼樣?”
我裝作絲毫沒有發(fā)覺他所流露的深情,只是偏過頭,做出一副厭倦的樣子來:
“非常漂亮。甚至可以說是過於完美了。初次見到的人會爲之感到驚訝呢!只是如果看得太久了,也會因爲它過於完美而讓眼睛產(chǎn)生疲倦啊。”
“是這樣的嗎?”他皺起了眉,“我還因爲這幅畫沒能完全展現(xiàn)出她的美而感到懊惱呢!莎樂美!你來告訴我,我要到哪裡去尋找,才能找到一個影子,能具有她所擁有的哪怕一星半點的美處?”
我沒有出聲,只是懷著無盡的憐憫看著他站起身來,煩躁地在畫室裡亂走。昏暗的光隨著他走動帶起來的風搖曳著,讓事物的影子都顫抖起來。
他來到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雙臂,問道:
“你一定知道些辦法的,對吧?你已經(jīng)活了那麼久,你見過所有現(xiàn)在活著的人都沒見過的東西。你一定可以讓她回來的,是不是?”
我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輕搖頭: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吉爾悲哀地嘆息了一聲,鬆開雙手,又轉(zhuǎn)頭看了一次牆壁上的畫。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把面頰湊近他的臉,我嗅到他身體發(fā)出的馨香。燈火搖曳,他的表情難測。我刻意用著自己最輕柔的聲音向著他說道:
“放棄吧。她從來都不屬於你,她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你,從來不知道你愛著她,從來不會迴應你的愛。即使她死了,她的靈魂也不會爲你駐留片刻……忘記了她吧。”
他轉(zhuǎn)頭瞥向我,從他的臉上,我看到惶惑與哀求的表情,彷彿在求我不要說這樣的話,揭穿他從來沒有過希望的愛情。
那種表情那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從我認識他的那時候起,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偉大的將領了。這讓我?guī)缀跬浟耍鋵嵵徊贿^才只是個。然而我卻不願這樣輕易地放過了他。
“比起我這樣的生物,凡人的生命是很短暫的。”我繼續(xù)說,“可是蜉蝣朝生而夕死,蟬只能度過一個春秋,比起那些生物來說,人類的生命已經(jīng)長得過分,足以使人感覺到厭倦了。用這樣漫長的一生時間,來爲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哭泣,並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等到你死去的時候,這會讓你的心裡充滿苦澀,所以還是忘記了吧。”
我看見他咬緊自己的脣,露出孩子一般倔強的神色。他這幅樣子讓我覺得可憐可愛。我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身體,輕舔他的脣,撬開他的牙關,深深的吻了他。
他的味道很好。
或許因爲驚訝,他一時間僵硬得不能動彈。當他意識到發(fā)生了什麼的時候,他漲紅了臉,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爲羞怯,而是因爲憤怒。他用力推拒著我。雖然他年輕而強壯,卻不能脫離我的掌控。
我鬆開他,微笑著看他:
“我們不是做過更親密的事情麼?爲什麼要推開我呢?”
“莎樂美!我警告你!我纔是這裡的主人!我可不像我那個軟弱的表弟,可以讓你隨便玩弄!”他憤怒地向我吼道。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畫,嗤笑道:
“不願意在她的面前這樣做嗎?爲什麼不早說呢?”
說罷,我不再看他,轉(zhuǎn)身推開畫室的門,走了出去。
啊啊,天似乎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