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華美，陽光明媚的房間被遺棄了。

陰暗的地下室成爲(wèi)了吉爾與貞德歡愛的新場所。

或者說，這其實本來就是吉爾常用的場所，只不過是如今又回到這裡來了而已。

地下室裡有著種種吉爾鍾愛的道具，有些溫和一點，但是有些卻非常殘酷，他曾經(jīng)非常愉悅地用過這些道具，聽著對方的尖叫，他感到心情愉快。牆上和棚頂上掛著各種各樣的鎖鏈，可以方便地把人捆綁成各種不同的姿態(tài)。

這裡的地面，曾經(jīng)流淌過許多人的血，留下了暗紅的痕跡。

地下室很黑，沒有一點自然光。全部的照明都依靠蠟燭。在燭光下，人的面貌會變得與平常相異。吉爾的臉，在這樣的一種光照下，顯出慘然的容色。

無論何人，看到這種景象，都不會懷疑，這裡就是地獄的一角。

而他就是這地獄的帝王。

此時他施虐的對象，有著與他心中摯愛的女性相同的名字和麪容。這讓他的心中產(chǎn)生了些微罪惡感，而這種罪惡感所帶來的隱隱快意，是其他的戀情所比擬不了的。

除此以外，這種施虐還會帶來另外一種快意：對他深愛著的女性復(fù)仇的快意。

是的，他是恨她的。

從前那些在一起奮戰(zhàn)朝夕共處的日子，他向她投去了多少深情的眼波啊，她爲(wèi)什麼從來不能像一個女人看男人那樣看他一眼？

她爲(wèi)什麼要縱容自己被捉住，爲(wèi)什麼要允許那些人來欺凌她呢？

在那嚴(yán)酷的宗教法庭上，她其實本來是有活下來的機(jī)會的吧！她爲(wèi)什麼要放縱自己死了呢？

她爲(wèi)什麼要留他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呢？

他每提出一個問題，他的心中就會有另一個聲音起來回答他。那聲音與她的聲音很像，很溫柔，很平靜，很堅定，一字千鈞。

可是他不肯聽！他拒絕聽這聲音，這聲音要消解了他心中的恨，而他卻希望心中的恨意一直保留，好讓他在消沉的夜裡可以去回味它。

當(dāng)他把眼前的這個女子當(dāng)做是她的時候，他因折辱她而感到復(fù)仇的快意。

不過她並不知道他是在復(fù)仇。她駐留在這幽暗的地下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不快。對於她而言，光明與黑暗並沒有區(qū)別，晴日與雨天也沒有區(qū)別。世界上唯一的區(qū)別只有吉爾。吉爾在她的身邊，或是離開她。

她欣悅地承受吉爾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無論是溫柔還是暴虐，她都感到幸福——如果她真的懂得什麼是幸福的話。

他是她的主人。她存在的一切意義都只是爲(wèi)了取悅他。如果有朝一日，他厭棄了她，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他的一切舉動她都不懂得。他爲(wèi)什麼溫柔，爲(wèi)什麼暴虐，爲(wèi)什麼有時候，他會什麼都不說，看著她的面容嘆息和落淚。

她也不懂爲(wèi)什麼她只能留著短短的頭髮，分明這個城堡中所有的女性都有著一頭長長的秀髮。只有她的頭髮一旦長長一點，就會被他用剪刀親手剪掉。

可是又有什麼關(guān)係呢？她沒必要懂得這些。她只是個玩偶，只是他的附屬物。

只要還能看著他，只要還能感受著他，她就還能感受到到歡愉。

她被緊緊綁縛在冰冷的牆上。她的雙手和雙腿，都被束縛著，她的身上是他留下的痕跡。

她的眼睛被黑布矇住，她什麼都看不到。

“害怕麼？”他在她的耳邊輕聲問。

“並不怕，因爲(wèi)你在這裡。如果沒有你，這個世界都毫無意義。”她回答他。

她是嬌柔的，是可人的，她毫無條件地崇拜他。她似乎符合男人理想中的女性的某種狀態(tài)，這樣的女性是多少男人都夢寐以求的，然而吉爾對她的回答感到失望。

他沒法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次夜晚發(fā)動的襲擊之前，他曾經(jīng)問過那一位相同的問題：

“你覺得害怕麼？”

而她是怎麼回答的呢？對於她的答話，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說：

“我要拯救世間所有的人！而夜晚是我的朋友，沒有什麼令我害怕的東西。”

當(dāng)時她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滿是堅定，滿是惹人欣羨的光華。

讓他迷醉的，是這樣的貞德啊！

他扯下矇住女子眼睛的黑布，眼前女子的臉，似乎與他心中的那個形象有了分別。

是燭光的緣故嗎？還是因爲(wèi)別的什麼呢？他覺得他自己病了，幻覺越來越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所有的幻覺滿滿地都只是她的聲音。

他聽見心裡她的聲音在叫他：

“吉爾，吉爾·德·萊斯。”

屬於她的那聲音充滿了悲傷，這讓他感到惶惑。她因爲(wèi)他而感到了悲傷嗎？她也會在意他嗎？

爲(wèi)什麼呢？

因爲(wèi)他做的事情嗎？因爲(wèi)他殺人，虐待人，施行禁忌的法術(shù)嗎？

如果她知道他所做的這些事情，她會說什麼呢？

這許多年來，他從未這麼想過。不是因爲(wèi)想不到，只是因爲(wèi)不敢想。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爲(wèi)，會露出怎樣的一種責(zé)備的表情，而那樣的表情是他不能承受的。

然而他所聽到的她的聲音裡，卻並沒有一點的責(zé)備。

“吉爾，吉爾·德·萊斯。”她這樣叫他，她的聲音很悲傷。

他的心因爲(wèi)她的聲音而動搖著，他的心裡也充滿了悲傷了。長久以來，他極力將這種悲傷從心中驅(qū)除出去，用癲狂的性|愛來掩蓋它，用放蕩不羈的行爲(wèi)來忘記它。然而他從未真正把悲傷從心裡趕走。只要有一點點的因由，它總要重新出現(xiàn)。

他本來早已經(jīng)硬如鐵石的心由於這種悲傷的到來而柔軟起來，他聽見她的聲音，那聲音不是來自他的心裡，不是來自他的腦中，那聲音來自九重天上。

她對他說：

“吉爾，吉爾·德·萊斯。對不起。”

她沒有責(zé)備他，沒有責(zé)備他所做的事情，沒有責(zé)備他陷入罪惡之中。她只是在向他道歉。

唉……他了解她！他知道她的道歉是什麼意思。

她是在責(zé)備自己沒有看顧好他，以至於讓他誤入歧途。她在遙遠(yuǎn)的天上看著他的罪惡，把這當(dāng)成是自己的過失。她爲(wèi)他的墮落而感到悲傷。

他看向眼前的那一張臉，那一張原本與她相同的臉。可是此時他發(fā)覺她變了模樣。她一點也不像他所愛慕的那一個人。

是她變了模樣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是他錯了，從一開始他就走上了錯的路。眼前的她和記憶中的另一個人，從來都沒有像過。

他的心中充滿了迷亂，他睜大了他瘋狂的眼睛，盯緊了眼前的人，問她：

“你是誰？”

她因爲(wèi)他突然的提問而感到惶惑，但還是開口回答他：

“我是貞德。”

“不！你不是！”吉爾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吼叫。她不是她！她永遠(yuǎn)也成不了她！他所愛的永遠(yuǎn)不可能是眼前的這個她！

如果她不是貞德，她又是誰？

她只是魔法所作出的一個器物，爲(wèi)了盛裝他的慾望，他的憤恨，他的無希望的愛。

她的存在不會讓他離貞德更近，只會讓他沉浸在慾望之海中，即使不被淹沒，也永遠(yuǎn)不能離開。

這樣的沉迷，只會讓他離貞德更遠(yuǎn)啊。

眼前這個女人被他剝奪了名字，此時她已經(jīng)沒有名字了。她的眼裡除他以外，空無一物。

她是一具肉做的空殼。只承載了他的罪惡。

他抽出寶劍，刺向了她的胸膛。

這個被剝奪了名字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她從始至終未能理解他的所爲(wèi)。然而這一絲不能相信之後，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釋然。

她因他而生，此時，也因他而消亡。

他是她存在的意義，當(dāng)他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她也就該消失了。

死在作爲(wèi)主人的他的手裡，是對於她而言最好的結(jié)局。

她用最後一絲力氣，給了他最後一個笑容。

然後，她的軀體頹然崩塌，裂成了千百塊碎片——被魔法構(gòu)成的精密身體是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傷害的。有一團(tuán)火從她的傷口處涌出來，燒盡了她軀體的碎片。

他就在這裡看著，看著火焰吞噬盡了她的身軀，也吞噬盡了他的罪惡。

與此同時，他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刀劍鏗鏘作響。城堡被沉重的腳步振動了，不知道是多少軍隊向著這裡來了。

地下室的門被打開了。

數(shù)之不盡的人涌進(jìn)來，他們吵鬧著，他們怒吼著，他們穿著鎧甲，他們的手裡拿著劍與斧頭，他們後面是被綁縛起來的蒂福日城堡的僕從，他們是布列塔尼公爵的士兵。

這些人吃驚地看到，這座城堡的主人——吉爾·德·萊斯男爵站在這間黑暗地下室的中央，他的身旁有一堆還在冒煙的灰燼，他的手中還拿著帶血的寶劍。

他面色慘白，然而神情高貴。

就像一位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