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 在莎樂美獨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的時候,在路西斯嘆息自己命運的時候。原本在小旅館中安眠的約翰,張開了他的睡眼了。
房間裡很黑, 黑極了, 看不見月光。
剛睡醒的人, 常常其實還沒有從夢裡清醒。腦子裡還存著之前夢裡的餘韻。弄不清楚自己是誰, 在哪, 爲什麼在。
他也是這樣,用力睜著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 甚至不如之前在夢裡的時候——至少在夢裡好像還有光。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墜入了什麼糟糕的境況,就像是前一陣子, 被叫做沃爾夫的奇怪男人抓去, 關在沒有光亮的地方。他甚至以爲之前獲救的事情只是一場夢, 其實他還是被關著的吧。
他試著叫了幾聲,卻沒有人回答他。房間狹小, 棚頂也不高,就連一點回聲都沒有。他發覺自己口渴得要命,嘴脣已經裂開了。他伸長了手臂,去探尋這狹小的房間,試著找一點水。
終於他摸到了桌子, 桌子上有杯子。他抓住杯子,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把它湊到嘴邊。
杯裡的水很少, 他兩口就喝完了。他覺得水的味道很甜, 得到溼潤的嘴脣又變得柔軟了。
這一點水的清涼讓他清醒了些。他知道了自己是在不知名地方的小旅館裡,知道自己和莎樂美在一處。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 發覺她原來不在這裡。
她到哪裡去了呢?
黑暗很容易讓人產生孤獨和恐懼,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時候。他的心中涌起種種不好的猜想,他以爲她離他而去,不再回來了。
突然他被他自己的想法嚇住了。
不是因爲他認爲莎樂美走了這件事……而是因爲,他驚覺在他的生活裡,似乎除了莎樂美,已經幾乎要找不到其他的主題。
這並非約翰想要的人生。他在少年時離開家,爲的是能過一種聖潔的生活,然而他迷戀上莎樂美,覺得自己就像是吃了禁果的亞當一樣慚愧。
他雖然慚愧,卻任由這種生活繼續下去,他覺出自己的軟弱了,卻一直沒敢正視。
他從前本來不是一個極柔弱需要人保護的人。他曾經經歷過苦修,也感受過戰亂。然而在莎樂美面前他軟弱得像個女人,柔弱得像個孩子。似乎只能被保護,似乎他所有的作用,就只有用擁抱去溫暖她的身子。
房間裡沒有燈光,也沒有鏡子,他用手觸碰自己的臉,感到好像已經認不出自己。
他似乎在這種生活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連他自己不認識的人。
想到這裡,他打了個寒戰。
少年時,在還沒有接受聖職成爲教士的時候,他曾經想過很長時間,自己未來會成爲一個怎樣的人。但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在房間裡摸索了一會,找到了半截蠟燭。他把它點燃,看著蠟燭發出慘淡的光,把整個房間照得格外淒涼破敗,比白天的時候看起來更糟了。
約翰卻沒有注意那些事情,他更想要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看到牆邊放著個水盆,就拿著蠟燭走過去。水盆裡還有半盆水,他舉著蠟燭從水盆中看自己的影子。
光線太暗,影子很模糊,看不分明。然而就算是這樣,約翰還是看到那個影子因失血而變得慘白的臉,浮腫的眼皮,還有那因爲此種混亂而縱慾的生活而變得黯淡毫無光彩的眼睛。
昔日青春的面容已經不見了。不但不見,甚至連他自己都要忘記了。那個嚴肅、禁慾、充滿理想的年輕教士似乎與現在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沒有一絲聯繫了。
從前那個人到哪裡去了呢?
他不覺想起當初第一次看見莎樂美時候的事情。
那一年的聖誕節前夜,約翰做過了子夜彌撒,人羣散去之後,只留下他一個人打掃著教堂的大廳。
有幾個孩子提出要留下來幫助他,也有些人邀請他去他們的家裡一起度過聖誕節,他卻都笑著謝絕了。
村子裡的每個家庭在這樣一個夜晚大概都會非常幸福吧。他並不想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介入任何一戶人家的幸福之中。
他一個人在這裡,並不覺得寂寞。雖然……有時候是顯得有點太冷清了吧。這是個重要的節日,他想要祈禱之後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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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打掃的時候,有個穿黑衣服的女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廳裡。
她的衣裙是黑色的,由當時最好的料子製成,她的身姿曼妙,面上帶著黑色的面紗遮住了臉,看不清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約翰從來沒見過她,以爲她是從遠處來的旅行者。但即使如此,在這個時間出現,也顯得太古怪了。
他上前去和她講話,她卻打斷了他:
“神父,我要向您懺悔。”
他本來是想拒絕的,可是當他隔著面紗朦朦朧朧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去開告解室的門。
他心裡猜想她或許是某個貴族的妻子,因爲犯了什麼偷情之類的罪過,心中不安,纔會在這樣一個夜裡到這樣一個偏僻的教堂來懺悔。
他讓她進到告解室的一邊,他在另一邊聽著她說話。
“神父,我從前曾經殺死了一個人。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卻一直感到很愧疚。”她這樣說著。
她的聲音美妙,然而她所說的內容卻讓約翰顫抖了一下,這個看上去如此嬌弱美妙的女人,竟然是一個殺人兇手嗎?
他沒說話,只聽她繼續說道:
“我第一眼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就知道我愛他,可是他不肯愛我,所以我讓人砍下了他的頭,吻了他的脣。”
約翰感到有些害怕了。可他還是說:
“這是很大的罪惡啊。”
“是呀……”她這麼說著,表示贊同,“他死了之後,我一個人度過了許多歲月。有時候常常後悔,可是當我想到,如果他活著,永遠不會看我一眼,就沒那麼後悔了。”
聽了她的話,約翰雖然害怕,然而身爲教士的責任感卻佔了上風,他的表情嚴肅起來,冷冷說道:
“您有這樣的想法,即使來做懺悔,上帝也不會原諒你的。”
“我並不祈求誰的原諒。”對面的女人傲然說道,“我到這裡來,是因爲你。”
“因爲我?”
約翰正疑惑間,女人的一隻雪白而美麗的手從隔板之間的縫隙伸了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因爲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天她捉住了他,就再沒放開過。他從抗拒她到對她迷戀,說起來其實並未經歷多長的時間。然而她的存在卻讓他摧毀了心中十數年一直堅定不移的信念。
而他對她而言又是什麼呢?
是個玩偶還是替身呢?
自從他開始愛慕她,迷戀她,他就回避了這個問題。
然而此時他看著這樣的自己,彷彿從迷失之中迴歸。
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下定了決心。
於是,當莎樂美回到這間小旅店,回到這間屋子的時候。
她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只有燃盡了的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