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

吳從龍的擔憂,卻也不算全是杞人憂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趙煦的的確確是迫於兩府的壓力,而不得不點頭同意接納遼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趙煦不甘心受人擺佈的心意。這一次的議和,雖然朝中有韓維與範純仁極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會議中,也是態度分化的。其中樞密副使許將、刑部尚書李清臣、翰林學士蘇軾、工部侍郎曾布、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等七人立場皆十分鮮明,全靠韓維與範純仁一再保證和議條款絕不會辱國,又用數十萬的流民問題向他們施加壓力,御前會議這纔算勉強達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趙煦年紀雖輕,但對於“異論相攪”這等家傳的帝王之術,卻是毫不陌生。對於一個新掌握權力的君主來說,臣子們之間出現大分歧,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利用他們的矛盾趁機得利,豎立起自己的權威,這也算是必修的一課。更何況,這一次的政策,的確是趙煦所無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說出石越、韓忠彥是霍光這樣的話來。而這句話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傳出去,許多本就不滿的人、望風承旨的人、對石越與韓忠彥有私怨的人,立即讀懂了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勵下,彈劾當政者的奏狀,便如雪片一般飛進宮中。

讀“彈章”這種東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說過,後來清河也說過、桑充國也講過,趙煦早就知道,絕大多數的“彈章”中,總免不了要有些不盡不安、誇大其辭的話——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國所說的重點,當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諫。要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當然是兼聽則明,倘若因爲“彈章”中在些誇大不實之語,便扔到一邊,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處,這很容易就會成爲一個致命的弱點,而被奸臣所利用。許多自以爲聰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這個弱點上。

道理雖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見識到之後,趙煦卻仍然禁不住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

譬如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狀中,將石越罵了個狗血淋頭,稱他不過徒有虛名,宣撫三路,自開戰以來,卻是每戰必敗,故聞敵而喪膽,又懼怕朝廷問罪,是以才又生出議和之意,全然不顧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將他與後蜀的王昭遠相提並論。又稱皇帝當日下《討契丹詔》,明言“凡敵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當斬於東市”,石越身犯此令,縱皇帝念及往日功勞,不將他賜死,也不當再以軍權付之云云。

趙煦固然對於石越有許多的不滿,但是要說他是後蜀的王昭遠之流,他還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遠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間一大笑柄,他在後蜀掌握大權,就自比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與北漢夾攻宋朝,結果不僅聯絡北漢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還引火燒身,引來宋軍攻蜀。他至此還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軍抵抗,他還聲稱“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後連戰連敗,一路逃跑,竟被宋軍活捉,後蜀也因此亡國。那些人將石越與王昭遠相比,就算是趙煦,也覺得未免誣之過甚。雖說開戰以來連戰連敗,可宋軍卻從未亂過陣腳,若是那些個敗仗也要算到石越頭上,連趙煦也覺得冤枉了一些。

可儘管如此,這些“彈章”,仍然不失爲趙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這便是身爲萬乘至尊的好處。如果他願意,他依然可以將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當成石越的罪名,加以問責。

當然,做這種事會面臨多大的阻力,趙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給石越一點壓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罷掉他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官家!”龐天壽躡斷了趙煦的暇思,“守義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趙煦“唔”了一聲,連忙收攏思緒,道:“宣他進來罷。”

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後。小皇帝第一次召見他。其實這談不上有何特別之處,即便是很親貴的皇親國戚,也不是天天能見著皇帝的。辦了差遣回來,皇帝見或不見,都是很尋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麼說,仁多保忠這次卻是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京,因此總是有些許的尷尬與忐忑。陪著韓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後,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靈前哭了一場,又上了封請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閉門不出。就這麼著關在家裡兩三天,沒想到皇帝突然又說要召見他,這不僅是讓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而且還有點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感覺。

仁多保忠離開汴京的時間其實很短,然而在再次回來之後,宮裡面的情形,便已讓他頗有物是人非之嘆。垂簾時期宮中最得勢的陳衍與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黃花。陳衍在忙於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則退居家中,深居簡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唸佛訟經。曾經炙手可熱的兩個人,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可以讓人看到他們淒涼的下場。而如今宮內的權貴,搖身一變,換成了李舜舉、龐天壽、童貫三人。尤其是李、龐二人,極得新帝的信任,李舜舉官拜入內內侍省都都知,這是從五品的高官,“內臣極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號稱“內宰相”

:而龐天壽雖然只是從八品的入內省內東頭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著皇帝的從龍之臣,自非尋常內侍可比。再加上內西頭供奉官童貫,這三人,都是當年雍王叛亂之夜,曾經拼了死命保護小皇帝的宦官。因此,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顯。

想到這些,仁多保忠心裡面又更加安慰幾分。

不管怎麼說,小皇帝對於那些忠於他的人,並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隨著龐天壽進到殿中,行過大禮,聽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聲“平身”,又謝恩起身,低著頭侍立在殿下,靜靜等待皇帝發問。但他耐心的等了許久,左等右等,都不見皇帝說話。仁多保忠心下納悶,終於忍不住悄悄擡頭偷看了一眼,卻見趙煦提著筆,還在批閱奏章。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趙煦彷彿又長高了不少,一張清秀蒼白的臉上,更又多了幾分陰沉的感覺。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繼續侍立等候。這卻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將出身,久站倒還不算什麼,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心裡面不免又打著小鼓,胡思亂想。便這麼著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忽然聽到皇帝問道:“守義公,朕聽說你生了兩個好兒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沒想到皇帝一開口是說這個,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養……”

“什麼有失教養?”趙煦也不料仁多保忠會如此狼狽,不禁笑出聲來,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幾歲便能守東光,若這也是有失教養,耶律信大概會氣死。朕聽說韓拖古烈這次來,還特意問守東光的少年是誰家子弟?”

仁多保忠這纔算真正鬆了口氣,謙道:“陛下謬讚了。”心裡卻是不住的苦笑。這次他率兩子出征,當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觀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觀明少年心性,將他的話完全置之腦後,自己又跑回了東光。結果差點父子三人都爲宋朝盡忠。這次他回京,又想將兩個兒子一併帶回來,不料又是一個也不肯聽他的,仁多觀國在冀州時便自告奮勇,隨何畏之救援東光,如今頗受何畏之賞識,在鎮北軍中如魚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觀明被王厚薦了個行軍參軍之職,“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時皇帝當面誇獎三郎,他臉上雖覺光彩,可心裡面,倒是擔憂更多幾分。

但趙煦哪裡體會這些爲人父的心情,只是自顧自的笑道:“俗語道‘將門虎子’,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十幾歲便有如此忠義膽色,日後必是我大宋棟樑之材。如今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將門,皆能如卿家一般,朕復何憂?”

仁多保忠正想再謙遜幾句,但趙煦思維跳躍,說話語速極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斷,便聽他一口氣都不歇,又繼續說道:“守義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將,此番又曾親自領兵,與遼人作戰,深知遼人虛實。這回也是你陪著韓拖古烈來京,路途之上,當與韓氏多有交談。如今契丹請和,朝議紛紛,有謂可和者,有謂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卿之忠義,只是卿回京之後,卻實令朕失望。”

這話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頓首道:“臣自知罪不容誅……”

“罪不容誅?”趙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誅之事?”

“臣敗軍辱國……”仁多保忠才說了五個字,便被趙煦打斷,厲聲道:“勝敗是兵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後,於和戰不發一言!”

“這……”

“今日朕召你來,便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是可和,還是不可和?”

趙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視著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幾十月的時間,親政的小皇帝趙煦,就已經如此的像他的父親,讓仁多保忠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但是,儘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裡面猶疑。

“臣……臣不敢說。”

“不敢說?”趙煦幾乎是愕然,“卿有何話,只管說來,朕非拒諫之主,絕不至因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堯舜,天下不論賢愚不肖皆知。

臣所慮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而是臣以爲子明丞相不過假議和而已!”雖然在心裡面有過一些掙扎,但仁多保忠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得罪皇帝纔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議和?!”趙煦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卿莫不是說笑?果然是假議和,難道連朕都會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們與皇帝之間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猶豫的裝起糊塗。

“那卿有何依據說是假議和?”

“臣在永靜、冀州之時,見御河糧船依舊晝夜不停往東光運糧;至大名府時,聽到宣臺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後,又聽聞朝廷明年要從荊湖南北路多買糧數十萬石,有官員正在爲運輸而發愁……若說冀州、永靜、大名之事只是未雨綢繆,那明年自荊湖南北路多買數十萬石糧食,又是爲何事?自熙寧以來,荊湖南北路雖墾田日多,戶口滋衍,已有富饒之稱,然至京師轉運非易,走水路須沿江而下,至揚州再走汴河,可江淮已然是魚米之鄉,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兩湖之米,是不進汴京的。”

“不錯。先帝開發湖廣,規模宏大,然最終卻只可說完成了一半。荊湖南北兩路,最終到底沒能修成一條運河,以水路連通汴京。走陸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舉。故此荊湖南北之糧,畢竟只能用來防江淮益黔有個天災。”說到這裡,趙煦忽然笑了起來,道:“到荊湖南北多買糧食,卿只怕是聽錯了。”

“臣聽錯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對子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議和。”

趙煦見仁多保忠說得如此堅定,亦不覺訝然,默然一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且休要管甚真議和假議和,倘若和議是真的,卿又以爲如何?”

仁多保忠臉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趙煦自是半點也看不見他神色的變化。他本想說:“那也無甚不可。”但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話,“若如此,臣以爲此時不當議和。”

果然,他話一出口,趙煦便十分高興,哈哈笑了幾聲,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快起來罷。”望著仁多保忠謝恩起身,趙煦又說道:“卿在武強吃了敗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還是要打點精神,在京休養數日,日後朕還要用得著卿處。”

一時之間,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吃驚,但他心裡明白,如今大宋選將,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說了也不能全算,雖然皇帝他絕不敢得罪,但兩府諸公他同 怒吼天尊小說5200樣也不願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鈍。陛下,所謂軍權專一,陛下既以征戰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擔憂!”仁多保忠話未說完,趙煦已是擺著斷他,道:“石丞相的事權,朕既任之,則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處。”

“另一處?”仁多保忠疑惑的擡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卻見趙煦滿臉興奮之色,又聽他說道:“正是。有人獻策,可效李唐攻高麗故伎,徵調海船水軍大船,籌兵四五萬,自海路攻遼國東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顧……”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說完,已是大吃一驚,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爲何?”趙煦卻不料仁多保忠反對,興頭上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悅,拉了臉說道:“朕籌劃已久,頗覺可行。況李唐當年攻高麗,曾得奇效。”

“高麗與契丹不同。高麗國都近海,以水師自海攻之,雖花費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華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則是中京、臨潢附近,以海船水軍攻遼之東京道,便好比徵調騎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寶貴之兵力,攻敵所不急,擊敵所不救。縱然做得到,又有何意義?只是白白耗費國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東與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萬人馬,請使之增援河北河東,或許最終取勝,便勝在這四五萬人馬之上……”

“朕哪有這四五萬人馬?須得臨時徵募。”趙煦被仁多保忠這麼一說,臉一下子便紅了,訥訥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勝……”

“話雖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勝,便沒有必要節外生枝。”涉及到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畢竟日後若有個什麼差錯,他此時若不勸諫,到時便也脫不了干係,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這個念頭,又道:“陛下果真要襲遼人東京道,與其臨時去徵募烏合之衆,莫若靜待高麗出兵。高麗之兵再差,亦強過陛下臨時徵募之兵。”

“高麗果然會出兵麼?”趙煦疑道,“朕已是幾番下詔,要秦觀催促,然至今仍不見他一兵一馬。”

“高麗以一小國居於兩大國之間,勝負未明,陛下催也無益。然陛下只須寬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趙煦揣摸仁多保忠話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說我大宋必能取勝麼?”

“臣觀王厚用兵,有必勝之理。”

這些話卻全趙煦所喜歡聽到的,他立時高興的問道:“何出此言?”

“以臣觀之,耶律信如劍,韓寶如斧,而王厚似牆。劍斧再如何鋒利,砍在牆上……”

召見過仁多保忠之後,趙煦心裡面又多了幾分絕不議和的底氣。此前無論誰說,畢竟只是一種願望而已,他不想議和,但若戰局逼著他要議和,他也無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兩軍交戰的地方回來的,他既也說不當議和。又認爲宋軍能很快取得更大的優勢,這便讓趙煦的底氣更加足了。因此,便連他的心情也變好了幾分,而心情一好,思維又變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進的一份札子,依稀記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給戰損的幾支禁軍補充兵員的事,他連忙叫龐天壽幫他找出來,又細細讀了幾遍,腦子裡面,不斷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議和”的說法。

“假議和”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趙煦無法理解如果石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怎麼會不稟報與他知道。但這個想法,卻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議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倘若能夠通過和議達成目的,便最好不要採取戰爭的方式,這原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復幽薊諸州之時,不也是設想先通過交涉贖買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應,才訴諸武力麼?“兵兇戰危”不是說著玩的。趙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每個人都會告訴他,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軍隊與武力,也不可能保證戰爭一定會取得勝利。遠的不說,對西南夷的戰爭就是一個好的例子。

因此,趙煦也從不曾懷疑過他的宰執大臣們是可能將議和當成一個選項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議和”之後。雖然當時他覺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後再想想,卻總覺得莫名的蹊蹺。

因爲心裡一直縈繞著這樣的想法,下午的時候,御前會議向他報告石越請求在議和條款上做出重大讓步,不再要求遼人歸還擄獲的財物,趙煦竟然也沒有感到十分憤怒,更沒有堅定的反對。

趙煦的異常表現,被視爲皇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讓一些人鬆了一口氣,又讓另一些人開始緊張。但趙煦卻渾然不覺,只是一直思忖著“假議和”的事。到傍晚時分,他又讓人去喚來陳元鳳,在便殿接見,詢問他的看法。

然而,陳元鳳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臣以爲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爲何要瞞著朕?”他不解的追問。

“恐陛下年幼泄機也!”

陳元鳳直截了斷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針,狠狠的紮在了趙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讓他立時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氣得一直髮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陳元鳳卻始終垂著頭,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顧自的發著議論:“此亦無足怪。本朝自熙寧以來,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過道學、新學、石學、蜀學,而這四派,名則紛爭,實則同一,最後不過歸爲兩個字——‘宗孟’!漢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與漢唐之大不同處。這亦是儒者最大的區別。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權:崇孟子者,便是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陛下雖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來,卻到底還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後。此輩自相標榜,自以爲爲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講,至於觸怒至尊,無君無父,更是引以爲榮。這便是熙寧、紹聖以來儒者的風氣!似韓維、範純仁、韓忠彥輩,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風所及,此輩竟皆爲一干邪說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卻當成忠君愛國。開口祖宗之法,閉口社稷爲重,可曾有一人將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膽,這等事情,若在漢唐,便是權臣亂政,雖三公亦可誅之。”

“可在本朝,朕卻只好忍了。對麼?!”趙煦尖聲譏刺道,陳元鳳的這一番話,譬如火上澆油,然而卻也句句皆是實話,趙煦氣得手足冰涼,心裡面卻也清楚,他的的確確做不了什麼。他或許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來處分他的宰相們,但那只是成全他們的令譽,讓他們在國史上面濃章重彩,然後,他還只能換上一羣一模一樣的宰相。這種事情,是不分新黨舊黨石黨的,將呂惠卿、章惇召回來,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幾個三旨相公一樣的人物來做宰相。

而且,從現實來說,陳元鳳口中“宗荀”的漢代,如漢宣帝那樣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給他的幾個遺詔輔政大臣,更不是他輕易動得了的。這個時候,趙煦不由得有點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來。大宋朝本無這樣的家法,他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給他留下幾個偌大的麻煩。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茍卿的儒者?”

“恐怕沒有,便有,亦籍籍無名。”陳元鳳淡然回道,一點也不理會皇帝口中的諷刺之意,又說道:“世風難易,陛下要振綱紀、尊君權,臣以爲,不必遠法漢唐,只需學先帝便可。先帝之時,儒者亦講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趙煦是最愛聽人說他父皇的好話的,陳元鳳這話,卻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他立時便斂容相問:“這卻又是爲何?”

“蓋以先帝英武,而勇於有爲,不煩改作,故大臣皆憚之。”

“卿所言極是。”趙煦連連點頭。“只是如今之事,又當如何?難不成朕也跟著裝糊塗麼?”

陳元鳳擡起頭來,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這是一個急欲獲得尊重與成功的少年,然而,這正是石越他們給不了的。他們天然的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而沒有人願意爲他的成長支付代價。其實,陳元鳳也能理解兩府的宰執們,他們對於忠臣有自己的理解。況且,再無私的人,要放棄到手的權力也是困難的。能讓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話,就意味著相權的最大化,他們縱然不是有意爲之,卻也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這卻正是陳元鳳的機會。

將韓維、石越們斥爲奸臣,那是拙劣的伎倆,皇帝年紀雖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將他們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維護法,孟子的追隨者,而將自己打扮成君權至上的忠臣,這樣的兩種形象,卻能正中要害,大獲成功。

小皇帝渴望權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種忠臣。

而他,甚至談不上詆譭過石越。他說的全是實話。這不都是石越、桑充國們所鼓吹的麼?只不過爲了顧及皇帝的好惡,陳元鳳小心翼翼的將桑充國劃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確定。只如今卻有一要緊之事,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趙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緊之事?”

“臣風聞今日御前會議對遼國的和款又有讓步?”陳元鳳幾乎是有些無禮的注視著皇帝,問道。

趙煦點點頭,諷刺道:“原來非止是朕而已,御前會議亦是守不住機密的。不過遼人是要朕‘贈送’他們錢幣,雖是讓步,其實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陳元鳳促然高聲,連連搖頭,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議條款,臣也曾與陛下說過,雖是議和,陛下不必擔心,遼人絕難接受那幾條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寧之誓,罷耶律信,歸還河北百姓,和議便不見得不能成了。”

趙煦吃了一驚,“這是爲何?”

“因爲遼人想要的,其實不過錢財而已。此前石越要遼人歸還擄掠財物,便如同叫遼主胸口剜內,遼主絕不會答應。想來石越亦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故此才又請將這一條去除。以臣之愚見,遼人接下來,必會要求將‘歸還’二字,改成‘贖還’。只要朝廷肯答應這一字之別,遼主便也不會再要求朝廷‘贈送’他錢帛。如此一來,雙方便等同於避開了誰勝誰敗的問題,各自保全了臉面,些些分歧,亦不過是在‘贖金’之上。唯一的一個問題,便只是要不要罷免耶律信了!”

“這……”這些日子以來,陳元鳳沒少在趙煦面前做過預言,幾乎無不中的,這次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趙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議和,則此爲誘敵之計。是故意讓遼人以爲有談成的希望,拖延時日。然萬一是真議和,陛下又當如之奈何?”

“這……”趙煦咬著嘴脣想了半晌,“朕便召見韓維、範純仁,問個明白!”

“不可。”陳元鳳連連搖頭,道:“韓、範兩位相公,不見得肯說實話。”

“那當如何?”趙煦此時,已是對陳元鳳言聽計從。

“以臣之見,若是假議和,必是右丞相的計策。陛下要問個明白,須從韓師樸參政處入手。陛下只需寫一封手詔,差人送至韓師樸處,責之以君臣之義,韓參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據以實告。”

其實趙煦既然已經猜到,若召來韓維與範純仁,二人也斷無再隱瞞的道理。但陳元鳳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認,必然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替石越與韓忠彥開脫。尤其是韓維,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擔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主意,雖說這件事頗犯趙煦的忌諱,但人走債消,趙煦也只得優容一二,最終不了了之。然而陳元鳳心中知道,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讓石越佔這個便宜?如此雖是捨近求遠,大費周章,可這筆賬,卻也終究是記到了石越頭上。

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6節 十字(四)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九章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1節 上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二十章第1節 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2章 下第三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二十九節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八章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中)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8節 離間計(下)第五章第5章 下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二)第4章 上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15 汴京杭州2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1)第二十二章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第16節 十字(三)第6章 上第1節 上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8章 上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07節第1節 上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7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七)第27節 續完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八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十字修改版緣起代序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四節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三章15 汴京杭州2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八章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四節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二十八節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四章第十六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第2章 下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四章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第3節 終南捷徑上(02)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10節 呂氏復出上(02)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八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第三節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第7節 下第三十章第2節 上第五章第九章第四章第4節 上第1節 熙寧二年下(01)
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6節 十字(四)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九章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1節 上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二十章第1節 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2章 下第三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二十九節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八章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中)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8節 離間計(下)第五章第5章 下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二)第4章 上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15 汴京杭州2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1)第二十二章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第16節 十字(三)第6章 上第1節 上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8章 上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07節第1節 上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7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七)第27節 續完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八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十字修改版緣起代序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四節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三章15 汴京杭州2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八章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四節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二十八節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四章第十六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第2章 下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四章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第3節 終南捷徑上(02)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10節 呂氏復出上(02)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八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第三節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第7節 下第三十章第2節 上第五章第九章第四章第4節 上第1節 熙寧二年下(01)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关县| 内黄县| 巴林右旗| 襄汾县| 永兴县| 微博| 淮安市| 上思县| 岚皋县| 寿阳县| 营口市| 海城市| 桦甸市| 库车县| 稻城县| 垫江县| SHOW| 西安市| 西充县| 乐山市| 新津县| 翁牛特旗| 旺苍县| 桐庐县| 涞水县| 武胜县| 象山县| 大关县| 闵行区| 维西| 九龙坡区| 新营市| 诸暨市| 孝昌县| 林口县| 株洲县| 元江| 淮南市| 桑日县| 佳木斯市| 荥经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