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甯越往後說,越覺得有些暗怒,是以後面的語氣,都忍不住稍稍擡高了幾許。
這納蘭鈺,著實防備得太厲害了,甚至將所有人都看得毫無善意,是以,也難怪這人陰狠腹黑,從不顧旁人心思了,像他這種人,除了會信青頌之外,定是誰都不信了。
是以,無心無情,戒備心狠,這些字眼在他身上,倒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心思至此,風寧垂眸下來,不願再多言了。
她稍稍合眸,準備小憩。
奈何,那榻上的納蘭鈺並不準備消停,冷沉寂寂的氣氛裡,他再度出了聲,“世人存活於世,皆有目的。你也算是跟了我這麼久,若仍是如初那般無慾無求,毫無算計,倒也白費了我對你的栽培。”
他嗓音極低極緩,甚至還帶著幾分沙啞與無力,只奈何,縱是病成這樣,嗓音也沙成了這樣,他的語氣,竟還帶著幾分數落與森然的責問。
風寧眉頭一皺,起伏的心,再度跳了幾分,難以真正平息。
他這話何意?
自打她遇上他以後,他便欺她威脅她,甚至不惜讓她大逆不道的冒充一國公主,將她獨自推入了深宮之中,任她自生自滅。而今,她茍且偷生的活著,並未喪命在宮闈之中,甚至於,她前幾日還救過他,這兩日也曾不顧肩膀的傷勢爲他施針解燒,然而到了最後,竟得他質問,得他貶低。
也是了,在石玉鎮的別院中,她得他栽培,他不僅請來江傅來教她撫琴,更還親自教她棋術,只奈何,與他呆了那麼久,她不曾學會無心冷血,卻仍是將心軟的性子沿襲了下來,從而演變成了她身上最大的軟肋。
風寧垂眸,眉頭緊緊的皺著,心下起伏不平,冷沉與自嘲之感也在層層的高漲蔓延,無奈而又悲涼。
“公子說得是,風寧,的確有愧於你的栽培。”半晌,風寧低沉沉的出了聲,語氣幽遠無奈至極。
這話一出,那榻上的納蘭鈺並未出生,只是那雙略微虛弱的神色,卻依舊朝她落著。
風寧擡眸,掃了他一眼,神色微微一動,再度出了聲,“風寧此生,從未得過安寧。縱是卑躬屈膝,縱是軟弱,又或是將自己的尊嚴徹底敲碎封存,也不得旁人的半分尊重與在意。從小到大,風寧也沒什麼大的願望,就希望能與柳姨吃得飽,穿得暖,就這麼安安靜靜的過日便可,奈何風寧卻是未料到,這老天爺對風寧,從來都不曾手下留情,柳姨慘死,庵堂覆滅,一夜之間,風寧竟成了滿身血仇,孤獨無依的遊蕩之人。”
說著,轉眸直直的朝他望著,“公子僅是雙腿有疾,身子孱弱,便說自己是廢人了,還肆意懷疑風寧救你是別有目的,但依照風寧來看,公子雖不良於行,雖身子有疾,但性命尚在,能說能動,便絕非廢人,比起風寧來,公子無疑是好了太多,至少,公子有青頌護著,有醫怪盯著,而風寧,卻是孤獨一人,甚至頭頂上還懸著幾把劍,滿身的大罪,隨時都有性命之
危,成日惶惶不安。一旦風寧被太子尋獲,亦或是公子不願讓風寧活了,風寧便是再怎麼努力,也只有含恨而終。”
嗓音一落,風寧便垂眸下來。
這席話發自內心,似在自言自語的數落與吐露,卻又是最真實的自我發泄。
這些話,已是憋了太久太久,難以發泄,而今在這納蘭鈺面前,她卻就這麼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只是待嗓音全然落下後,心下深處,會稍稍有所後悔,只覺與這冷血冷情的納蘭鈺說這些,無疑是白費功夫,這人,根本就不會是她的好聽衆。
這時,納蘭鈺並未說話,那雙陳雜且無力的眼睛,依舊朝風寧望著。
周遭氣氛沉寂,無聲無息,不遠處案上的燭火搖曳,昏黃的光影重重,壓抑而又厚重。
待沉默得久了,風寧腦袋也略微發重,她終歸是開始努力的舒緩心緒,隨即鬆了眉頭,奈何轉眼朝那納蘭鈺掃去時,卻見他不知何時動了動身子,此際竟是平躺著了,而他身上的被褥,也稍稍掀開了幾許。
風寧神色微動,猶豫片刻,隨即仍是起了身朝他行去,待站定在他榻邊,她便開始伸手爲他細心的掖了掖被褥,待確保他全身都被被褥裹得嚴實後,風寧才收手回來,目光朝他蒼白的面容一落,便見他已是合上了那雙陳雜而又無力的眸,整個人就這麼呼吸微弱,安然的靜躺,像是睡著了一般。
風寧眉頭微微一皺,再度將他凝了幾眼,也不多言,轉身便回了軟椅,合眸小憩了。
整夜,風寧睡得安穩,屋內也無半分聲響,便是屋外的風,也不曾如前幾夜那般猛然,反倒是平息無聲,極爲難得的平靜。
翌日一早,風寧是被敲門聲驚醒。
待眸眼一睜,便見屋中的燭火早已滅盡,而油紙窗外,早已是天色大明。
“風寧姑娘,公子可是醒了?”正這時,門外響來青頌的嗓音。
風寧回神,目光朝不遠處的榻上一望,只見納蘭鈺正安躺在榻,無聲無息,不言也不動。
風寧眸色微動,緩緩起身,昨夜在軟椅上睡了一夜,此際起身,倒是覺得全身痠痛,連脖子都有些不好使了。
待靠近軟榻時,本以爲納蘭鈺並未醒來,卻是不料他雖安然躺著,但那雙深沉的眼,早已睜開,甚至還清明至極,顯然也不是初醒的狀態,似是已然醒了很久,卻是躺著一聲不吭,也不曾出言將她喚醒。
風寧微微一怔,而後收回視線,朝門外青頌回道:“公子已醒,青頌侍衛,你進來吧。”
嗓音一落,不遠處的屋門便應聲而開,風寧扭頭一瞧,便見青頌端了洗漱水進來。
“風寧姑娘照看一下公子,我去後廚準備早膳。”待將洗漱之具放於屋中圓桌上,青頌便出了聲,這話一出,卻也未待風寧回話,他便已轉身出了屋,那乾脆而又自然的姿態,彷彿當真是將風寧當成了服侍納蘭鈺的婢子。
風寧眉頭一皺,著實不慣。
以前那青頌對她,可謂是鄙夷而又不齒,處處防備,而今,卻已是能將納蘭鈺隨意交給她照看了,也不怕她會生有異心,從而對納蘭鈺不利。
只不過,這納蘭鈺縱是難以動彈,疾病纏身,但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是納蘭鈺瘦削孱弱,但她卻仍是覺得,他若要殺她,也自是容易,想來,那青頌也是這般認爲的,是以纔可這般乾脆放心的離開。
風寧默了片刻,纔回神過來,開始就著青頌端來的熱水與帕子爲納蘭鈺細心的擦拭面容與雙手。
初時,他略有抗拒,眉頭也稍稍一蹙,但僅是片刻,他便恢復了平靜,任由她服侍。
整個洗漱過程,並未持續太久,待一切完畢,納蘭鈺突然低沉嘶啞的出了聲,“扶我下榻。”
風寧一怔。
他目光朝她直直的落來,靜然沉寂的道:“若是可以,便再爲我梳髮。”
這回,風寧目光也愕了幾許,卻僅是片刻,她便點了頭,一言不發的開始掀了他的被褥,卻見他身上雪白的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昨夜一夜,三隻暖爐靠近他的榻邊,加之她昨夜也用被褥將他裹得極好,這人出得一身大汗也不足爲奇,只是,這高燒……
心思至此,風寧便自然愕擡手朝他的額頭探去,他瞳孔驟然一縮,又是略微抗拒,但並未出聲組織,整個人就這麼僵在榻上,任由她的手貼在他的額頭,查量溫度。
昨夜便爲這人施針退燒,加之他又捂了一夜,出了汗,是以此際再探他的溫度,竟覺得體溫正常了。
風寧心下也莫名的鬆了口氣,只道:“公子高燒似是已然退了不少,若今日醫怪仍未歸來,便由風寧就著醫怪前幾日採回的藥草爲公子配藥,以圖鞏固一番身子。”
他深眼凝她,並不言話。
風寧也不多說,早知他性子冷冽,也不期待他會句句都回她。
待嗓音落下片刻,風寧便轉身至屋內的衣櫃旁,待伸手打開衣櫃,才見櫃子內整齊的掛著不少的白袍,然而獨獨其中一件,是大紅之色的袍子。
這納蘭鈺久病,面色蒼白,氣色極爲不好,若是穿白袍,無疑更會顯得瘦骨嶙峋,蒼白而又悽然。
風寧默了片刻,猶豫了一下,便嘗試著取了櫃中那唯一一件紅袍,而後抱著衣袍返回他的榻邊。
他目光觸及紅袍的剎那,頓時皺看眉,那深沉無底的瞳孔深處,竟是突然間起伏不定,似有什麼情緒驟然間就肆意的交織起來,連帶他的面色都陳雜了幾許。
大抵是一直喜歡穿白袍,此際見她突然爲他取了件紅袍來,是以這人,便皺眉不喜了吧。
風寧如是想著,卻也不打算這麼快朝他妥協,緩道:“公子身子有疾,此番穿穿這紅衣,也好沾沾喜氣。”
他深眼凝她,“將袍子拿回去,換件白袍來。”
意料之中的拒絕,風寧並不詫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