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進屋,韓嬤嬤見大郎君正踮腳扒住榻沿兒,奶聲奶氣問:“孃親怎麼不起來?昨晚上不是說好去園子裡逮魚嘛。”
大娘子亦是抓住被角子,吭哧吭哧翹腳往榻上爬:“祖母說孃親肚子裡有個小弟弟……欻兒想同他說話。”
眼見著兩個小兒一個爬上榻,另個邊問邊扯被子,韓嬤嬤緊幾步上前,顧不上施禮,先探身抱下王欻,軟聲細語哄道:“大娘子……到秋天才能見小弟弟。”
王欻仰起小臉兒,一臉嚴肅問:“爲甚秋天才能見?”
這個……這位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若是有人給了她話頭,她會嘟嘟問出一大串子,且不問個清楚明白便不罷休。
這回要是接了話……保不定她會一直問到小弟弟怎麼會進孃親肚子裡……再然後……怎麼解釋?
想起被她“粘”住問東問西,直問的人張口結舌,韓嬤嬤頓時頭皮發麻,乾脆繃緊嘴去看謝姜。
謝姜拿眼角一瞟王琮。
自家孃親“求助”,做爲兒子自然是義不容辭,王琮便轉過身子,皺起小眉頭道:“現下天冷,自然要暖和些才能出來相見。”
“那……夏天不暖麼?爲甚不夏天出來?”
別家小兒三歲開蒙,王琮王欻兩個跟著王皓,卻從學說話便背百家姓千字文,兩個小人兒識字多了,便什麼書都看,對於四時歌兒這種啓蒙時常背的東西自然爛熟於心。
對於自家大兄的說辭,王欻萬分不滿意。
韓嬤嬤又去看謝姜。
謝姜倒是氣定神閒,邊示意北斗去拿衣裳,邊細聲對王琮道:“琮兒是大兄。”
王琮一本正經點了小腦袋:“是,這個事……孩兒自去與妹妹說。”說著伸了小手拖過王欻向外走:“現下太冷……夏天又太熱,小弟弟出來受苦麼?還是秋高氣爽時出門好。”
“夏天……咱去問祖父罷。”
兩人邊嘀咕邊走,看架勢是要出去。韓嬤嬤忙向北鬥使眼色,等她攆出去,老婦人這才鬆口氣,轉過來問:“夫人是要起榻,還是再歇一會兒。”
按照往常,但凡兩個小主子過來,韓嬤嬤總要由著兩個小人兒在這裡玩耍,今兒個卻是往外支……謝姜側身倚了絨枕,懶洋洋道:“有什麼事,嬤嬤不妨說來聽聽。”
“甚麼都瞞不過夫人。”韓嬤嬤老臉一紅,邊攏起紗帳使玉鉤掛了,邊低聲細語道:“昨天烏六回來,言蕭郎君已登上王位。”
手裡有人有財,登王位本也是遲早的事,多耗時幾月,也不過是查探那些與陳王父子親近的世族。
看來現下他是將國內肅清了。
謝姜心思轉了幾轉,微微一點下頷。
韓嬤嬤又走去榻尾攏另半副紗帳:“烏六還說……。”說著手下一頓,也不看謝姜,只低頭垂瞼去扯玉鉤:“蕭郎君派使臣來修好,前天,使臣往新都暗香別宛送去兩車玉壁,並向九公子求畫兒。”
九公子號稱錦繡公子,其棋與畫兩項,已是當世公認的無人能及。使臣求他的畫作也算正常。
只是這麼正常的事情,再由韓嬤嬤這位人老成精的人物有意提起來……倒是又顯得反常了。
謝姜心裡一動,轉眸看了她問:“他求了什麼畫?”
原本這事兒九公子下了封口令,且別宛裡服侍的丫頭僕役當晚便被送去了河外,可見九公子對此不僅惱怒,更是不想漏出去半點兒風聲。
只是這會兒既然提了引子,且這件事又與自家主子有莫大幹系,再再加上主子早就閒的發慌,就當解解悶子……
韓嬤嬤眨眨老眼,索性丟開紗帳子,小步挪到榻前道:“使臣求夫人與大郎君大娘子的畫像。”
說罷這句,老婦人緊接著又道:“九公子當晚便將別宛裡的丫頭僕役送去了河外,並下令……若有人再傳此事,殺無赦!”
聽前一句時謝姜還不覺得怎樣,只是聽到九公子竟然爲此下了封殺令,她不由蹙眉。
是了……這對龍鳳雙胎不是誕在府裡,而是誕在河外。
世家大族看重子嗣,更看重血統。
雖說衆所皆知自己出府時就懷了身孕,誕子時必竟沒有“老輩兒人”在場。
若是有人藉此質疑兄妺倆非王氏血脈……介時就算辯扯清楚,對於兩個小兒總是留了“瑕疵污點”
這個簫某人求甚麼畫兒不好,幹嘛求自家娘仨的畫?
自家娘仨與他又沒甚關係!
*****
新都驛館。
驛館大門往左,臨街第一座院落,映著大門的廳堂此時門扇大敞著。
三素慢慢啜了半盞茶,這才放下杯子,擡頭去看上大夫楚莊。
見他眉鋒緊皺……楚莊不由往案桌前欠欠身子,低聲問:“坊間沒有傳開麼?怎麼先生有些……。”
三素搖頭。
自打蕭儀登上王位,三素便以僚臣身份隨侍左右。這回楚莊出使封國,他亦秘密跟了來。
他知蕭儀心魔難解,偏他自已又極渴望,極想看名滿天下的錦繡公子怎麼破這“骨血混淆的無揣禍事”
破得了,無非就是楚王行爲失當,求的畫不對而已……
破不了……則蕭儀或可心想成真,自己也出了多年流離在外的惡氣。
現在……三素搖頭嘆息:“你莫忘了,九公子在此盤鋸多年,而九夫人又爲這些人奉爲神明,坊間……成或不成還末可知。”
聽他這麼一說,楚莊也皺眉。
兩人皺眉想轍的當口……
斜對館驛大門的酒肆中,九公子尋個榻座坐了,而後左肘一搭桌沿兒,曲指在桌面上“銼銼銼”輕叩。
遠山只覺得他每叩一下,自家的心就往胸口竄上一竄,及至他叩出七八聲,這漢子一顆心已竄到了嗓子眼。
自從七爺死後,公子便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遠山提心吊臉覷看九公子,偏又從他臉上看不出來半點異樣。
臉上越平靜,說明生的氣越大。這漢子正嘀嘀咕咕,門口光影一暗,鳳臺大步邁進門內。
遠山忙斜了眼向他使眼色。
鳳臺徑自近前躬身揖禮:“僕見過公子。”見罷禮,不等九公子問話便稟報道:“果如公子所料,僕去伎館走了一遭,又去兩座茶樓轉了轉,確是有人散佈……龍鳳雙胎是不是……。“
鳳臺沒有再往下說。
就算他不說,暗裡的意思卻誰都眀白。
九公子指尖兒一頓,轉眸看了他問:“你怎麼處置的?”
鳳臺聲音愈發低了下來:“僕派人暗裡抓了散佈謠言的嫖客與茶客。對於在場之人……僕來請主子示下。”
果然是有人有意爲之。
果然索畫只是個引子!
思及此,九公子脣角一挑,眸中露出幾分冷冷笑意:“此等事越遮越瞞越引人好奇。”
聽這意思好像自己辦了錯事,鳳臺不由苦了臉問:“主子……難不成再將這些嚼舌根的禍胚放了?”
九公子脣角笑意一斂,淡淡道:“毋需,該問的還是要問。”說了這句稍稍一頓,緩緩又道:“既然他想要畫兒,本公子就畫一副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