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宮中的宴席才遲遲散去。座上賓客盡興而歸,各奔西東。顧宛央爲著邊關的捷報,也一掃連日來的煩悶心情,回宮的步子變得格外輕鬆。
錦繡看在眼裡,樂在心裡。自那一日出宮後,公主的心情便一直很是消沉,整日裡悶悶不樂。她甚至也不練字了,每日裡不是陪著太后,便是與傅婕妤一道消磨時光。但錦繡心裡明白,她心裡刻上的那個“蕭”字怕沒這麼容易褪去。
月亮的光華鋪灑在御水之上,泛出粼粼的微光。
顧宛央看得心中一喜,竟席地而坐,褪去了鞋襪,將雙腳伸進御水中濯洗。
錦繡見四下無人,並未阻攔,只欣慰地說道,“公主許久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宛央用腳尖撩起水花,“邊關戰事取勝了,我自然高興得很。”
錦繡看不分明公主的面色,心裡憋著的幾句話輕易也不敢說出口,生怕又招出了公主的煩心事。
宛央在御水邊坐了許久,直到身子僵硬了,才扶著錦繡起了身。
“有陣子沒出過宮了吧?”宛央慢慢地踱著步子,突然衝著錦繡說道。
錦繡緩緩地點點頭,並不做聲。
顧宛央鬆開錦繡的手,隔著衣物輕輕地按了按那一塊鴛鴦玉佩。它還在,只是自己這些日子卻不敢多看它一眼,只當它不存在一樣。
上回求著皇兄準許她出宮之時,她只覺得在宮中喘不過氣。那陣子,邊關戰事正緊張,宮裡所有的人都小心謹慎、不茍言笑。她也是如此,心中雖記掛著邊關的戰況,但又著實幫不上什麼忙,便索性出宮去透透氣。一離開熟悉的高牆大院之後,她的心裡卻豁然明白了,她或許只是想見那個呆子一面,與他說笑幾句罷了。只是這京城這般大,那個呆子這會兒卻又在何處呢?
她領著錦繡在大街小巷裡漫無目的地遊竄著,總希望一擡頭那個呆子便言笑晏晏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可惜,最後她看見的卻是一張招親告示。
告示前擠擠挨挨地站著人。宛央擠在人羣中也想看個究竟,左右也遇不上那個呆子,倒不如去看看新鮮。可這告示纔看了一半,顧宛央的心便涼了。
蕭墨遲?招親告示?
這是那個呆子的招親告示?
顧宛央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她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胸口,雙腳也好似灌了鉛一樣,再也擡不起來。直到太陽曬得她頭暈眼花的時候,錦繡才拖著她走到了陰涼處。
“公主,怎麼了?”錦繡見宛央面色不佳,心中格外焦急。
宛央勉強一笑,指著那張告示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們不妨去看看熱鬧,只聽說過女子招親,這男子招親還是頭一遭呢。”她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變得輕鬆起來,但她明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錦繡並未反對。兩人隨著人流一道趕去了蕭氏魚莊,只可惜店前屋後早已被人圍攏了。宛央與錦繡只能擠在人羣中踮著腳,想看個究竟。
招親比試的頭一輪結束了,人羣讓出了一道縫,魚莊的夥計護送著落選的幾個姑娘出來了。顧宛央也管不得失禮與否,盯著那些姑娘一個一個地看了過去,好似非要在她們的身上看出些不足來心裡才甘心。但爾後她又失了興致,這些本就是落選的姑娘,即使看出了不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顧宛央的心裡亂糟糟的,不時地踮起腳往魚莊裡瞅上一兩眼。她希望自己能遠遠地看那個呆子一眼,但卻又懷著僥倖心理,只盼著這個蕭墨遲不過是與那個呆子同名同姓的人罷了。
招親又一輪結束了,看熱鬧的人卻是有增不減。錦繡一直提心吊膽,既想看熱鬧,又生怕公主被人衝撞了,心裡格外矛盾。顧宛央的一顆心則忽上忽下,沒個安穩的時刻。
顧宛央的雙腳站得痠疼的時候,招親好容易進行到了最後一項。只是這項比試卻久久地未曾結束,圍觀的人羣不少也淡了興致,漸漸地散去了。
錦繡試探著問道,“公主,要不咱也回吧?”
顧宛央搖搖頭。她想看一看最後能成爲蕭墨遲妻子的姑娘究竟生的是怎樣的模樣。
月亮初上,這比試卻仍未結束。錦繡與魚莊裡的夥計套近乎,問來了這最後一項比試的內容,說是對賬本。顧宛央心中有幾分沮喪,她只會唸書寫字,對賬本是萬萬做不來的。
顧宛央突然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心裡盤算著什麼。難道自己竟想嫁與那呆子?不不不,這怎麼可能?
顧宛央心中惶恐,也不敢再呆下去,慌慌張張地對錦繡說道,“咱還是回吧,皇宮也快下鑰了。”
錦繡自然是求之不得,兩人急急忙忙地往皇宮趕去。顧宛央的心裡亂得很,只機械地趕著路,卻不料迎頭撞上了一人。
她迷茫地擡頭,正欲道聲“抱歉”。可眼前這人不正是那呆子嗎?
顧宛央那一剎那竟鼻頭髮酸,呆呆愣愣地看緊了他,似乎想要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些什麼來才甘心。呆子一臉的驚喜神色未能逃過她的眼神,但是這些便足夠了嗎?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錦繡來推了推她,她纔回過神。
天色已不早,眼下還是趕回皇宮要緊。顧宛央心生遺憾,自己與這人怕是緣分淺得很。哪知這個呆子卻攥緊了自己的衣袖,無論如何也不願鬆手。宛央氣急,竟失聲質問道,“你都比武招親了,又再這纏著我做什麼?”蕭墨遲面上尷尬無比,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半晌,卻仍是語句零落。他依舊攥著宛央的衣袖,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一直……一直……”顧宛央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不是他的意思便好,但轉念卻又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與他終歸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便不是他的意思又能如何?
顧宛央心中悵然,及至後來蕭墨遲是如何鬆開了自己的衣袖也忘記了,只懵懵懂懂地跟著錦繡拔腿往皇宮的方向跑去。
隱約間,她聽得那個呆子在身後說道,“顧姑娘,城外老樹,墨遲恭候。”
這句話在她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地迴響了好些日子,但最後還是被她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城外老樹下,那個呆子的笑容清晰如昨,只可惜,她也只能這樣偶爾放在心底想一想罷了。她是斷斷不能再爲了這個人而亂了自己的心思了。
一連好幾日,她只當與那個呆子的相遇不過是一場夢罷了。現如今,夢醒了,她依舊是大慶朝的長樂公主,是當今聖上的胞妹,而那個呆子不過是夢裡的一抹驚豔之色罷了,時日久了,自然就退卻得一乾二淨了。
宛央已經能隱約瞧見未央宮的飛檐了。她突然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我那一次偷偷地跑出了城後,怎的那麼快便被你們找到了?”
錦繡如實回答,“我只記得自己急壞了。找人的是武統領。想來,他打仗一等一的厲害,找人自然也不差。”
宛央淡淡一笑,沒再說話。自從皇兄登基之後,那是她最任性、最衝動、最出格的行爲了。那一日的她,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後,總覺得自己那死氣沉沉的生命裡突然多了些新意。她渾身的血液都鮮活地涌動了起來。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真是無名之輩顧湄,而非顧宛央。既然如此,那便暫且忘記吧!父皇駕崩、皇兄登基、蕭淑妃殉葬、國公案……這些都拋到腦後好了。她只想也爲自己活一次,想去看一看這宮外的世界,想憑著自己的心意做個普通女子顧湄。她大著膽子與蕭墨遲搭訕,誰料卻沒誆來盤纏,倒是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只可惜,時光如白駒過隙,她終究只有那片刻的歡愉。
皇宮裡曾長久一段日子以來始終沒有寧日。她那時也從母后的寢宮裡搬了出來,住進了空空蕩蕩的未央宮。宮裡一切似乎都還是原樣,但她卻總覺得自己能嗅到血腥味。還與母后同住的時候,她雖是父皇唯一的女兒,但是父皇的一顆心全都懸在蕭淑妃處,並不甚在意她。她心中偶有失落,卻也樂得輕鬆自在。父皇對她毫無期許,母后則待她極盡溫柔,長兄則宣哥哥也還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經常陪著她一道玩樂。衆人投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格外得少,所以即使是身處皇宮,她依然活得無憂無慮、天真單純。她甚至經常任性地衝著母后或是長兄使性子,他們也都憐愛地一一包容了她。可後來,全都不一樣了。她不與母后同住了,母后住進了永和宮,而她則單獨住進了未央宮。長兄則成爲了這天下的主人,可以遠遠地看一眼,但是卻再也不能一道玩樂。周圍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也陡然多了起來,讓她覺得分外不自在。可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兄的胞妹,即使之前從不受寵,現在卻截然不同了。她的身邊突然熱鬧了起來,有諂媚之人,有暗藏心機之人,但獨獨少了坦誠相待之人。她看得明白,心裡也通透。母后卻生怕她不知宮中的艱險,總是對她耳提面命,既擔心她的錯處給皇兄帶來困擾,也害怕自己的女兒被捲進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自此,顧宛央收起了自己所有的任性,安靜地做那衆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長樂公主,但是沒有誰告訴過她,她的笑容早已不似當初那樣純真了。
錦繡服侍宛央睡下後便去了外間。顧宛央窸窸窣窣地掏出了自己一直貼身佩戴的鴛鴦玉佩,放在掌心摩挲著。她並非沒有機會將這塊玉佩歸還,但自己卻一直私自留著它,不願就這麼輕易斷了與那呆子的最後一絲關聯。
心不情,意不願。可她又待如何?她是這大慶朝的公主,備受矚目,卻不能做出自己的選擇,只得任人安排自己的命運。
也罷,再出宮一趟,去見那呆子一面,歸還了這塊玉佩後便徹底斷了念想吧。
宛央握著這枚玉佩,輾轉反側了半宿才漸漸盹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