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麥假了,所有的中學生也走上了麥收第一線。爲了組織好這項活動,公社特別抽調了大批教師帶隊,到臨近的農場參加勞動。事有湊巧,春妮正好分到了毓秀所帶的組,主要負責把收進來的小麥晾曬、脫粒、收倉。
農場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儲備庫,庫中還有不少積壓的陳年小麥。按上級的要求,在收下小麥之前,得先把倉庫倒出來。這可不是輕鬆的活兒,且不說累與不累,僅是折騰過程中的塵土,足以讓人窒息。好在人的智慧往往超出人的想象,在這緊要關頭,公社一個緊急會議,便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統統調過來,從事這項工作。在領導同志眼裡,他們都是典型的牛鬼蛇神,都在專政之列。過去,他們騎在人民大衆頭上拉屎撒尿,現在,讓他們付出點代價是天經地義的。
開始,毓秀也參與進來,但一試,心裡開始發怵。倒不是這活路有多累,而是當走進那間塵土瀰漫的屋子,鼻孔馬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有種就要死掉的感覺。是啊,毫不誇張地說,比死還難受。當然,自己也沒有試過死到底是什麼樣子,但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活下去,無疑比登天還難。
她不得不退出來,在爭先進和死亡面前選擇了另一條路,那就是輕鬆地活著。並不是自己多麼珍愛生命,而是現在還沒有理由就這麼死去,因爲自己是父母的精神支柱。一旦自己選擇了死亡,也就意味著把父母推向了死亡的邊緣,這種顧慮一次次讓她灰死的心不得已而復活。
正是因爲有這種切身的感受和體驗,對那些地富反壞右反倒存了悲憫之心。她知道這是非常嚴重的立場錯誤,但人的本性告訴她,立場不能取代一切。人是有靈性的動物,有自己的思想,再高明的理論也得經受大腦的歷練。
她不敢懷疑,但事實讓她的疑心越來越重。那倒不是自己思想有多麼卑賤,而是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如果他們在這裡的話,不也該是首當其衝的嗎?在清明的空氣中,呼吸尚且困難,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們能堅持得下來嗎?
從自己的父母,想到了眼前這些人,他們一個個低眉順眼,大氣也不敢出,在監工的帶領下,把毛巾打溼了,捂住鼻孔,輪流衝進去,實在憋不住了,就跳出來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再彎腰拱進去。現在,她無法判斷屋子裡的濃度有多大,只看見灰塵像農家人在做飯,煙霧順著門口和打開的窗子爭先恐後地往外涌。
天燥熱得厲害,連蟬也懶得叫了。她想做些什麼,看著忙碌的人羣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好。其實,按上面的要求,她根本無須做什麼,但她不願意閒著,可是,那間屋子,她已沒有膽量再進去,她擔心會馬上死掉。
倒是春妮反沒有這麼大的精神負擔,她帶著那條叫“小黃”的小花狗到河邊戲水去了。她認識那條小花狗,春妮告訴她是整個農場監工的頭兒的。只是,到這裡三天,倒是常見狗而不見狗的主子。
春妮遠遠地向她招手,她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監工,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很和善地送她一個微笑,輕聲說了句:“去吧。”她想,不管別人怎麼說,到這個新鮮的環境,先走動一下再說。
河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雜草,河水清澈見底,還有些喜水的草從水面露出尖兒在微風的吹拂下自由搖擺。最高興的要數小黃,它友好地跑過來,在毓秀面前搖頭擺尾,一蹦一蹦地來抓毓秀的裙裾。
毓秀俯下身,在這可愛的小傢伙身上輕輕撫摸。她倒是羨慕起這些小動物來了。更多時候,它們活的比人還自在。它們沒有思想,也便少了些煩惱;沒有爾虞我詐,也便少了生存的風險;人前人後搖尾乞憐是它們的天性,也便少了些羞恥之心。事實上,人也是動物,不同的只是高智商帶來的是深重的災難。上帝啊,她在心裡吶喊,爲什麼要造出人來?爲什麼人會不擇手段相互傾軋面目猙獰?
她回望了一眼,倉庫那邊的塵土瀰漫了整個天空,開始向四處蔓延。不用說守在那間屋子裡,即使這一眼,那種窒息感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人活著,何其艱難。動物間也不是沒有風險;但,在她心裡,要麼就痛痛快快地活著,要麼就坦坦蕩蕩地死去。死不足惜,倒是死本身讓活著的時候恐懼,讓身後的親人傷心。因此,死,其實並不是一個人的事,如果只爲自己,她或許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春妮儘管已經戀愛了,但還是孩子氣十足,天真爛漫,無憂無慮,連戀愛本身就帶著孩子氣呢。想想前不久,她覺得這個姑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真愛姑且不論,就爲了拯救人家的靈魂,就談起戀愛來了,也算是天下奇聞。要是這事放在自己身上,還真做不來呢。
想到這,不覺撲哧笑了。
春妮好奇地盯著她。
“你知道我笑什麼嗎?”她拾起一顆扁平的小石塊,做了個彎腰的姿勢撇出去。石塊在水面激出一串水圈後沉下去了。一個個圓圓的小水圈四逐漸擴大,水圈四散不見了,漾出層層漣漪。
“你自個的事,我咋知道?”
“笑你呢。”
“笑我?”
“是啊,”毓秀故意扮出羞辱的樣子,“笑你跟林瑤。沒想到小妮子還有這招,把人家搞得神魂顛倒地。”
“我哪有,我是同情他。”
“又說這話,當我不知啊!其實你不也一樣被他迷倒了嗎?別看你不說,你的夢可瞞不過我的。”
“又提什麼夢。”春妮臉涮地紅了。
“就抓你的要害,這樣你還死不承認呢。”
春妮剛想回擊,一個人遠遠地喊她。
“狗主子來啦,我得過去一趟。”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毓秀神秘地笑笑。“知道那人是誰嗎?呂振山的兒子。認識嗎?呂振山,咱們公社的老大。”說罷,扭回頭,向毓秀伸了伸舌頭。
看著春妮遠去的背影,毓秀不解地搖搖頭。
“這個鬼機靈,又在搞什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