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雖然回到秀水村也十多年沒再外出過，但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長了不少見識。昆明、成都那些大城市的名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現(xiàn)在年月不同了，她明白，城裡人跟農(nóng)村人的活法就不一樣。村裡人喜歡直來直去，城裡人往往拐彎抹角。於是，毓秀的事只要不是她說出來，自己是絕不會主動問她。
不過，時間久了，毓秀見二姐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就一點一滴將自己的家世吐露出來。二姐歸納了一下：這個毓秀祖上是大戶人家，祖父去了臺灣，也連累父親也犯了什麼錯誤，自己不能在城裡呆下去了，只得隨知青大軍告別父母，來到這名字聽上去還不錯的秀水村。至於有無兄弟姐妹，毓秀不提，二姐也不便打聽。不過，提到臺灣二字，二姐心裡還是有些疙瘩，彷彿把自己多年的心結(jié)打開了。但這樣的事，自己從來沒有向外界透露過一絲一毫，怕惹出什麼事非來，毓秀卻那麼毫不在乎地說出口，這又讓她暗暗吃驚。這個女孩子，一定有些特別的地方，而且看那眉眼，好一個標緻人兒，不覺心下喜歡；自己的兒子如果還活著，也該這般大了。想到這些，不覺起了可惜之心憐憫之情，把對兒子的牽掛和思念放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除了隨二姐上坡幹活，閒下來，毓秀也會到知青點去。在那裡，她纔可以找到更多的共同語言。人說來真是奇怪的動物，長期生活在城裡，能談得來的人其實並不多?？梢坏竭@窮鄉(xiāng)僻壤，每一個城裡來的人都會成爲知音。毓秀幾次在心裡問幾個爲什麼，都找不到滿意的答案。這幾個人，原本一個都不認識，可當相同的命運把他們?nèi)υ谝黄?，就有說不完的話。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纔可以看出毓秀露出的笑臉。拿村裡一個剛嫁到這裡不久的小媳婦的話來說，就是：“城裡人就是漂亮。你看，平時少言寡語的毓秀，笑起來那個美?！?
自從村裡來了幾位知青，村裡也並沒有什麼大異樣。開始，人們還只是對這樣的事感到稀罕，很快也就明白，這些城裡的年輕人也不過是到鄉(xiāng)下來裝裝樣子，走個過場，混不了幾個時日，也就又回到父母身邊了，也就並沒有太在意。日子也還是如流水般平靜地走著，但秀水村的社員還是感到了些微的不同，就是每到傍晚，知青點那邊便傳出悠揚的笛聲。後來村人得知，是那個被人看作英俊小生的林瑤吹出來的。村裡人不敢相信，就一支只有幾個小孔的竹管，居然冒出這麼奇妙的聲音來？不久，村裡的姑娘、小夥也喜歡圍在知青點聽林瑤吹奏。
這事驚動了楚爺。楚父其實不姓楚，只是不知從哪年起，人們就這麼叫著，也便流傳下來了。楚爺先年幹過村裡的主任，如今年齡大了，也就跟無事人一樣，這地走走，那家串串，頗有些威望。村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找村主任，也來找楚爺斷個公道。楚爺自然也不負衆(zhòng)望，總是把看似撓頭的事情料理的有板有眼。而且，楚爺趕得一手好馬車，村裡無人可及，偶爾有些這方面的活路，還是不免要找到他，他也快意地接受。安定的生活讓楚爺?shù)男钠届o了十多年，他沒有想到，晚年還能享到這樣的清福，也不枉來這世上一回了。可自從村裡來了一幫被稱作“知青”的人，楚爺心裡便打鼓：這世道要變，至於怎麼個變法雖不得而知，可這肯定是個兆頭。尤其是這耳熟的笛聲，更勾起了楚爺心裡的陳年舊事。
楚爺?shù)箵d著手，旱菸管緊緊攥在手裡，盛煙的皮布袋在屁股後面悠來蕩去。眼前一塊碎磚頭，在農(nóng)村本是極平常的，楚爺也從不拿這當回事。而這次，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楚爺走過，那塊斷磚卻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在他前面轉(zhuǎn)了老遠才停下。
“這個林瑤，有一些當年自己的影子呢。”身邊明明沒有人，楚爺還是把聲音放的很高，彷彿是跟誰說話，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楚爺在村子裡轉(zhuǎn)了一圈，甚覺無聊。腳步不由自主地隨便移動著。不知爲何，壓在心底多年的心事如今因爲一串笛聲完全從心底裡翻騰出來。以前，他也不是沒有想過，也只是一閃而過。他以爲，畢竟那麼多年了，那個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也就爛在肚子裡算完?？涩F(xiàn)在，眼前就像過電影一樣，那麼清晰地顯現(xiàn)在眼前。他正低頭想著什麼，一塊碾盤橫在他眼前，一頭蒙著眼的小驢兒正起勁地繞著碾盤轉(zhuǎn)。跟在驢後面走動的柱子娘一邊將碾得細碎的豆粉往簸箕裡掃，一邊跟楚爺搭訕：“楚爺，沒跟桂爺一塊侃兒去呀？”楚爺方纔回過神來，在一旁的三楞石邊蹲下來。“這不正要去嘛，”他抽出長煙管裝上一鍋煙，拿出一根秫秸穰，用火燫打著了，一股青煙嫋嫋升起。鼓起腮幫吹兩下，便見清晰的紅火光。點上煙，將火使勁在地上摁滅了。收起火燫和秫秸穰，把煙管含住菸嘴，“叭嗒”“叭嗒”急抽兩下，一股嗆人的味道彌散開來。
拉了一會子閒話，楚爺起身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子。這條巷子楚爺最熟悉不過了：土坯泥牆，有的地方已經(jīng)坍塌了大半，裸露出暗藏的碎磚斷瓦，幾蓬雜草胡亂地從牆縫冒出來，顯示著強大的生存威力。餘下的部分年深月久已經(jīng)生了青苔，幾隻老母雞悠閒自得地“咕咕”著，或瞇上眼打盹，或懶洋洋地撲扇著翅膀。
巷子盡頭，是一道籬笆門，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帶小門樓的大門，兩家大門緊鎖，唯有籬笆門虛掩著。楚爺把籬笆門推向一邊，那條正懶懶地曬著太陽的老狗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見是熟人，動也不動一下，就又躺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