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車上找出各自吃飯的傢什,排成長長的兩溜,由巧雲遞碗、二姐掌勺、毓秀分發。不一會,三個一夥五個一羣,分頭“唏溜”去了。合著歡樂的笑聲,一大鍋面片風捲殘雲般消失了。
有才出奇地沉靜。他尾隨楚爺來到一株大樹蹲子旁,一會兒說著什麼,一會兒又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那神態,那動作,活脫脫一個戲劇中的小丑。
“有才,咋不見菊花來啊?!”還是上次吃“憶苦飯”時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歡快的聲音像剛下完蛋的老母雞,“咕咕咕咕”地,惹得旁邊的婦女笑得東倒西歪,跟著起鬨:“是啊,今天怎麼不跟在菊花腚後頭啦,是不是知道光靠這不行了啊?先跟著楚爺成了車把式,那菊花怕咱還看不上眼呢。”又是一陣更狂的笑聲在整個田野裡迴盪。
有才表現得出奇的冷靜,對那些大老孃們的冷嘲熱諷毫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地裂嘴“嘿嘿”笑。
“人家有才早下過保證,送走原先的二流子,迎來全新的李有才。”柱子扯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從今兒個往後啊,再不許叫有才二流子。如果誰敢再這麼叫,我就扣他三天工分。”
一個快嘴小媳婦搶過話頭:“那不叫的是不是獎勵三天工分啊?”
衆人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把柱子也逗樂了,一口飯噴出來,正好濺到小媳婦的臉上。
“發情啊?”小媳婦一邊笑罵,一邊拾起一塊土坷垃,追趕柱子。“發情找你老婆去啊,你老婆剛洗了澡在炕上等你呢。”
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連遠處吃飯的也吸引過來了。
“這麼熱鬧啊,俺也來看看風景。”一個又黑又粗的中年男子說。
“這裡可沒什麼風景,只有夜貓子叫春呢。”小媳婦話音剛落,自己先捂著嘴笑起來,衆人就又跟著笑。
毓秀和巧雲聽了小媳婦的話都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也透出了紅暈。但看到他們開心的樣子,心裡也直樂。毓秀想,農民雖苦,可心裡是甜的呢。想到這裡,不覺又想到城裡的情景,想到爸爸、媽媽。
“他們怎麼樣了?已經好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唉,要是爸爸、媽媽也在這裡,哪怕跟農民們一樣受苦受累也好啊。至少,他們可以活得這麼開心。”
又一陣劇烈的轟笑打斷了她的思路。她轉回身,看到一胖一瘦兩位中年婦女正把一個高個子男人掀翻在地,往他的衣領裡塞毛毛草。
“再放肆,把他五花大綁吊在樹上。”胖的說。
“就是。”瘦的說:“就把他吊在東灣邊的柳樹上,吊夠了,把繩子砍斷,正好落在水裡,那纔好看。”
所有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連三個男知青都抿嘴嘻嘻笑。
“‘長條’,趕緊叫她們大姐姐吧,你叫,她們就饒了你。”二姐丟下飯碗,跑過來解圍。
“就是,就是。”衆人隨聲附和。
僵持了好長時間,高個男人才輕輕說了句什麼。
“聲音太小,讓大傢伙都聽見纔算數。”騎在他脖子上的胖婦女說。
“對,讓大傢伙都聽見纔算數。”壓住他雙腿的瘦婦女笑著應和。
“大姐——姐,二姐——姐。”被二姐呼作“長條”的男人無奈中聲嘶力竭地拖著長腔喊了一嗓子,整個田野裡都回蕩著他的聲音,但很快就被一陣狂笑淹沒了。
柱子笑瞇瞇地走過來,手裡還端著一隻碗,他把最後一片黃瓜吸進嘴裡:“二位嫂子,在自己家裡還沒把男人折騰夠呀,還來拿‘長條’尋開心。”
胖婦女笑著轉回頭,笑得更響了:“柱子,別仗著你是隊長就來管閒事,現在可不是幹活的時候,什麼都由你說了算。你要是不老實,讓你也吃塊土坷垃。”
旁邊的人跟著一齊發聲喊:“胖嫂子說的對,趕快把柱子縛倒,那才顯出自個的威風呢。”
“甭縱容我,俺可不捨得欺負俺柱子兄弟呢。”胖嫂子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正說笑間,一人騎著毛驢漸行漸近。直到近前,纔看清是二龍。
二龍從驢背上跳下來,一臉莊肅,直到柱子跟前:“今天早點收工,晚上召開村民大會,公開批鬥盜竊犯隋小強。”
“啊——”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地長嘆一聲,個個斂聲屏氣。
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彩。
如果放在詩人的筆下,定會賦出華美的篇章,可是對正在勞動著的農人們來說,卻無疑於一場殘酷的謀殺。
吃過午飯,疲憊於不覺中襲上身來。他們或躺或臥,或站或坐。有的瞇上眼靜靜地休息,有的喝水拉閒呱,有五六個男人在一簇荊棘叢北側甩起了撲克,躲避著不懷好意的陽光。
楚爺跟柱子坐在車轓上聊著什麼,煙鍋裡嫋嫋青煙在這明淨的空間裡顯得特別耀眼。他“叭嗒”了幾下,感覺火已經熄了,就又掏出火燫擦了幾下,登時秫秸穰上又閃出了紅火頭。
毓秀和巧雲幫著二姐收拾炊具,待拾掇的差不多了,柱子跳下車,對一個正在玩撲克的小夥子說:“有良,你帶他們再去割一會,時間不要太久。我和楚爺有些事要商量,就不過去了。”
有良起身,喲喝那些躺在亂草中閉目養神的人。
一個個一折一折地立起身,伸著長長的懶腰。
像鏖戰後的殘兵敗將,“叮鈴鐺啷”地甩著胳膊遠去了。
二姐讓毓秀和巧雲再到小河邊轉轉去,這正符合二人的心意,手拉手跑掉了。
楚爺等三人在大車一側的陰涼處坐下來。
楚爺掏出煙荷包,裝上一鍋煙;二姐拉起洋火,給他點上。
柱子看出來,楚爺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對勁。莫不是爲隋小強的事?那個與楚爺沒什麼關係啊?楚爺不說,他也不便多問。
倒是二姐打破沉寂。
“楚爺,”二姐扔掉洋火棍,“昨晚的事,你知道了吧?”
楚爺“叭嗒”一口煙。
“這事一大早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來,誰不知道?今兒一大早,我就怎麼也睡不著了,總覺得不對路,就想到駝爺那裡坐坐,半路上碰到單嫂子,她拉住我,很神秘地說她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那張烏鴉嘴裡,還能說出什麼正經話來?”柱子打斷他。
“這次我倒覺得有些真。今天早上的傳言已經證實了她的說法。”一鍋煙耗盡,楚爺把菸嘴在車轅上輕輕磕磕。“她說夜半她起來撒尿,聽得隔壁隋強家嚶嚶泣泣的,隋強的老婆一邊哭還一邊嘟噥著:‘你個老不死的,怎麼不早死啊,把我害了也就罷了,害得兒子也人也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個男人除了劇烈的咳嗽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估摸著,這個三麻子也沒幾天的活頭了。昨晚小強被抓,這家子人算是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