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儀也就是口頭說說罷了，就算城中錦衣衛(wèi)千戶回來，他也就交代了公務(wù)，拿了錢，辦了路引和通關(guān)文憑儘快回京。若是生事，驚動了其他人，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
想起明日總算可以辦完差，脫離眼前的窘境，他心中一陣鬆快，咳得也沒那麼兇。
第二日一大早，客棧小二也是可惡，竟沒有準(zhǔn)備早飯。
詹通不住喊餓，周楠被他叫得心慌，也怒了，就要去找客棧東家理論。夏儀難得地拉住他：“算了，咱們又何必同這種小人計較。等下我就去衛(wèi)所，了切首尾，借了盤纏，咱們即刻僱船動身回去。也不用走多遠(yuǎn)，只要到了揚(yáng)州就好，那地方有我們的一個千戶所。”
周楠：“千戶倒是心胸開闊，不肯同這種小人計較。不行，我這念頭不通達(dá)啊！”
夏儀面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算了，算了。”終於可以等到同僚回來，人逢喜事，也不生氣了。
喝了一口熱湯，夏儀自出門去。
周楠留在客棧裡，想起等下就要起程離開。自己和夏、詹二人來這裡已經(jīng)十來人，身上髒得厲害。尤其是腳上的襪子，都發(fā)膩了。索性就跑到院子裡打了一盆水洗乾淨(jìng)，厚著臉跑火房烤乾。
等到一切弄妥，擡頭看去，只見天上陰雲(yún)迷布，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原來，在江南地區(qū)，每年二月都是陰雨季節(jié)，十天裡有三天能看到太陽就不錯了。
得抓緊時間離開江陰，否則這雨一下下來，江河上浪一大，需防著水路斷絕。這裡是戰(zhàn)區(qū)，物價貴得咬人，居之大不易，周楠這麼想。
正在這個時候，卻見夏儀失魂落魄地走進(jìn)客棧。
周楠一看，感覺到不妙，忙扶住他：“老夏，怎麼了，可是沒尋到人？”
夏儀喃喃道：“沒尋到人，沒尋到……說是……說是水上浪大得很，還得一陣子才能回來。咳咳……”
周楠心中一沉，安慰道：“不急，不急，早回來晚回來，早晚都會回來。”
這話恰好被耳尖的小二聽道，冷笑道：“早晚回來，你們騙得了誰？若是你們那朋友不回來，小店是不是要養(yǎng)你們一輩子？直娘賊，蹭吃蹭喝，非趕你們出去不可！”
在之前，夏儀同小二說有一個朋友在軍中當(dāng)差，等他回來就有錢給。當(dāng)然，他是不可能說這個朋友是錦衣衛(wèi)千戶的。
周楠眉頭一揚(yáng)，小二以爲(wèi)他又要動手打人，急忙跳開：“你想幹什麼，騙吃騙住還有理了？放心，小爺還沒想過趕你們出門，你們欠俺那麼多錢，就這麼趕出去我問誰要銀子去？馬給我從客房裡搬出來，睡馬廄裡去。”
說著就指了指院角一間兩面敞風(fēng)的牲口棚。
周楠大怒，惡向膽邊生，準(zhǔn)備將眼前這個小人暴打一頓。大不了到時候大家鬧到縣衙裡去，反正夏儀錦衣千戶和詹通七品知縣的身份一查就知道了，到時候，在地方官的安排下不就能夠住進(jìn)驛站？
這夏儀是不是傻了，死活不肯亮明身份？
正要發(fā)作，夏儀一把拖著他的手，不住搖頭：“好好好，我們就搬進(jìn)馬廄去。”
周楠悲憤地叫道：“老夏，你也能受這種氣？”
夏儀：“周兄弟，別衝動，別……咳咳……”頓時口中一甜，有熱熱的液體涌上喉頭。伸手一捂，卻捂了一手殷紅。
這血一吐出去，夏儀腦袋裡嗡一聲，就倒了下去。
雨終於落下來，落到茅屋頂上，然後滴滴答答滴到地上。
縮在乾草從中，詹通還在不住顫抖。
周楠端起熱粥餵了他兩口，詹通這次竟沒有清醒過來。
夏儀雙手捧著碗，定定地看著裡面清楚可數(shù)的幾粒米，又開始咳嗽了，咳得裡面的湯水撒了一身。
周楠安慰夏儀：“老夏，你也不要傷心，這天不可能永遠(yuǎn)下雨，你那個同僚也有回來的一天。到時候，不就撥得雲(yún)開見月明瞭。”
夏儀：“周兄弟，這些天多虧你照顧我和老詹，若非得你，咱們兩人怕是已經(jīng)死去。這恩情，夏儀一輩子都是不會忘記的。放心好了，你的事情將來到了京城，若我能幫得上忙，絕不推脫。不過，我也就是個小人物，有的事情也插不上手。你好人有好報，將來不會沒有下場的。”
周楠：“老夏，大家同坐一條船，說這些做甚？”
三人患難了這些日子，雖然彼此還是看不順眼，卻親熱了許多。互相的稱呼也隨意，都是周老弟，老詹，老夏。
周楠說完，用筷子輕輕敲碗，低聲唱道：“店主東帶過了黃騾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黃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爲(wèi)還你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於誰家？”
夏儀苦笑：“周老弟是把我比成秦叔寶啊，可惜秦瓊賣的是馬，我卻被人搶去了寶刀。”
周楠：“被搶去寶刀的是青面獸楊志。”
夏儀不悅：“我堂堂朝廷官員，怎麼能做草寇……咳咳……周老弟，你大概心中疑惑，等就算等不到錦衣衛(wèi)的同僚，爲(wèi)什麼不去找地方官？”
周楠知道他有話要說，只微笑地看著他。
夏儀：“這事還真不能找地方官，也不能讓軍中之人知道。”
“別人以爲(wèi)我夏儀好歹是錦衣千戶，又在北衙當(dāng)差，威風(fēng)八面，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其實，我這個正五品武官在京城裡就是個屁。”
他咳嗽了兩聲，說：“就拿北衙來說吧，掌印的是鎮(zhèn)撫使，下面是兩個副使，還有兩個實授的千戶。另外，還有二十來個掛名的千戶。像我這種千戶，還有十來個，說穿了，都是聽命行事的跑腿角色。我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了，卻不甘心這麼下去。”
說到這裡，夏儀壓低聲音：“是啊，我想當(dāng)官，當(dāng)大官，至少也得是實授的錦衣千戶，哪怕到地方上也行啊！也是運(yùn)氣，我一個表弟在子升公手下做幕僚，經(jīng)他引見，就投入了子升公門下。”
周楠：“哪個子升公？”
“還能有哪個子升公，自然是徐子升。”
周楠吃了一驚：“徐階徐子升，內(nèi)閣次輔？”
夏儀點(diǎn)點(diǎn)頭，滿面的得意：“正是，次輔大人接見過我一次，也勉勵了幾句。這次我就是得了他的命來江南查唐順之在軍中飛揚(yáng)跋扈，視君命和朝廷之令如兒戲的。此事得叫這邊的千戶所悄悄去查，卻不能驚動他人。”
“啊，徐階和唐順之不是好友嗎，又同爲(wèi)一門，他……竟……”周楠瞠目結(jié)舌。
據(jù)他所知道，唐順之起復(fù)徐閣老是出了大力的，這纔有後來唐順之掛帥兩淮主持對倭作戰(zhàn)。而且，徐階的老師聶豹出自心學(xué)門下，而唐順之又是心學(xué)嫡系傳人。
心學(xué)門徒在明朝政壇是一種特殊的存在，門下諸人都是傑出之士。徐階交好唐順之，也是要將這股力量納爲(wèi)己用，怎麼反要對唐順之下手？
微一沉吟，周楠突然明白過來：“徐閣老的座師聶公畢竟是外門，唐順之纔是嫡系傳人。觀念之爭，大道之爭，容不得半點(diǎn)妥協(xié)啊！”
沒錯，只要搬倒唐順之，搞臭他，以徐階在門中的威望和在朝堂的身份，必然是心學(xué)的掌門人，這個誘惑他是無法抗拒的。
而且，徐閣老從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手段狠辣得緊。
看周楠瞬間就知道其中的關(guān)節(jié)，夏儀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周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安東縣吏員，對朝廷大老的鬥爭緣何如此熟悉？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是，所以，我們還得等下去。”
周楠苦笑：“你看咱們現(xiàn)在都倒黴成這樣，一日都過不下去，還怎麼等？老夏啊老夏，如果這樣，你當(dāng)時先叫手下解送我和老詹到京城，你自己來江陰不行了，可被你害苦了。”
“遼東軍馬案牽涉到儲君，一個不小心不知道多少人頭落地，怎麼也得帶在身邊才放心。”夏儀：“要說害，我纔是被你害苦了。”
周楠心中大奇：“老夏，須怪不到我身上。”
夏儀：“我聽安東縣的人說你周師爺就是個喪門星，誰沾上誰倒黴。史知縣、詹大人、歸縣丞、詹師爺、梅大公子、梅唐氏、霍寡婦、霍春分、牛二、梅員外，現(xiàn)在又輪到我夏儀了。你說，不怪你怪誰？”
周楠說不出話來，合著我是名偵探柯南啊……心中氣極，正要反駁。
那夏儀見他吃憋，哈哈笑了一聲，又咳出血來，然後昏沉沉睡去。
夢中，夏千戶還是在不住發(fā)出咳嗽聲。
“或許我真是個黴星。”周楠哭笑不得，又抱了兩捆草分別蓋在詹通和夏儀兩大病號身上。
他看著棚外不斷落下的雨水，心中想：要餓死了，明天我得想個法子弄點(diǎn)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