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靈珠說到這裡,看到趙福生眉頭緊皺,她無奈的道:
“二姐跟兩個嫂子吵架時,我真不知道長焦縣發生了什麼事。”
她身爲帝京王將,馭鬼在身,非緊急鬼案,她並不關心。
可此時見趙福生神色,彷彿長焦縣當時的案子也是十分緊要。
事隔多年之後,餘靈珠再想起這事兒時,又隱隱有些後悔,確實意識到自己十分失責。
“我當時聽說長焦縣有人向武清郡告狀,被壓下來了,當時鬧得很兇,像是死了一些人。”
她懊悔道:
“但我那時年輕力盛,又因家醜之事心中不快,後來常老太太找我說情,承諾說會好好解決長焦縣的事,絕不給我添麻煩,讓我爲難——”
事後長焦縣的事不了了之,餘靈珠也鬆了口氣。
“那一年我回了武清郡兩次,頭一次回去時是在三月末、四月初,當時老太太能吃能喝能睡——”她想起常老太太,眼裡露出遺憾的神情:
“後來七月,突然就不行了,說是猝死。”
餘靈珠當時收到消息大急,連夜趕回武清郡,回去時常家人都鬆了口氣——此時天氣炎熱,大家都等著她這個主事者回常家,她一回去,便都急著下葬,怕時間長了屍體腐爛,又生大事。
“我回去時,他們還在吵嘴。”
餘靈珠揉了揉眉心:
“兩個嫂嫂和二姐,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因事發突然,餘靈珠回武清郡時已經是傍晚,祭拜了老太太后,常家人爲她準備了房舍,令她先行洗漱、換麻布孝衣——她名義上也算是常家三兒媳,老太太去了,她是要披麻戴孝送終的。
“趁著我戴孝的時節,大嫂跟我說了一個事。”
餘靈珠此時也明白武清郡鬼禍嚴峻,且禍起常家,許多細節不敢隱瞞,極力回想:
“說是長焦縣從四月初就開始乾旱,縣內百姓每天要跑好幾十里路去其他地方打水,因而出了不少官司。”
餘靈珠當時因常老太太之死而哀慟,沒心思聽長焦縣的事,只敷衍問了兩句:
“長焦縣是不是董姐夫在打理?”
大嫂撇了下嘴:
“是,一個泥腿子鄉下人,搖身一變成爲了長焦縣的土皇帝,就差沒吃人了,囂張得很。”
……
事隔幾十年後,餘靈珠再次回想大嫂當時說的這句話,話中大有深意,可她竟然沒有細究下去——歸根究底,仍是源於她馭鬼後心態膨脹自大,沒將普通人的生死放在眼裡。
餘靈珠一念及此,頓時坐立不安:
“我問起大嫂老太太死因,她含糊其詞,只說是夢中睡去,再沒醒來。”
老太太七十六了,算是喜喪,餘靈珠當時也並沒有多想。
她又想起常家矛盾,再問大嫂,大嫂就道:
“已經不提休妻了,我跟老二都答應將外頭的人接進府裡,府中商議著要再修兩個大園子,不然東廂房、西廂房的,也住不下去。”
大嫂當時說這話時滿臉強忍的憤怒,陰陽了幾句。
再說起老太太喪事,大嫂就道:
“老二說,找了個大師,幫忙指點喪儀。”
餘靈珠說到此處,趙福生、孟婆及劉義真等異口同聲:
“大師?”
“大師?”
“大師。”餘靈珠點頭:
“我當時也是這麼問的,後來大嫂說了,說是二姐找的一個高人,有一套玄妙、奇特的本事,若是照他指引,爲老太太辦喪事——主要是下葬,便能令常家發達,世代富貴。”
餘靈珠這話聽得衆人一愣一愣的。
“這世上還有這樣本事的人?”孟婆半信半疑:
“就算真有這本事,不使在自己人身上,還能將好處拿出來分給別人?”
劉義真也道:
“財不露白,真有這種埋葬個死人就能令人世代富貴的法門,怎麼也先葬自己的先人。”
餘靈珠怔呆在原地,好一陣後,她驚慌道:
“我、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
趙福生看著她,搖了搖頭。
“真的——”餘靈珠見她搖頭,還以爲她不信,連忙又大聲強調了一遍。
趙福生道:
“我相信是真的。”
餘靈珠茫然道:“你既然相信我,爲什麼又搖頭呢?”
“我是覺得你軟弱糊塗,受人欺騙。”
趙福生話音一落,餘靈珠頓時勃然大怒:
“趙福生,我拿你當朋友,再三忍氣吞聲,可你不該拿言語奚落我——”
“我並非言論奚落。”趙福生平靜道:
“你馭鬼有成,表面是常家供奉的祖宗,但你有寵無教,只一味維護,事事受人拿捏,不分好歹,實力強大了,內心卻軟弱得很。”
她的話正中餘靈珠內心軟肋,餘靈珠強作鎮定:
“我也勸導過——”
“勸導無用,只一味寵溺縱容並非好事。”趙福生冷冷道:
“常家這樣的情況,要想長久富貴,更應比別人更謙遜、得體,可就從你講的這些事來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像常二姐丈夫這種原本目不識丁的莊稼漢,竟能因家人親戚得勢,就能成爲一縣之主,豈不是兒戲嗎?”
“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常二出嫁,就該好好管自己的家庭,少管孃家嫂嫂閒事,更別提給兩個親哥哥送妾室,攛掇哥哥休妻,這是插手別人夫妻之事,是大忌!”趙福生道:
“凡事不看表面,常二姐這樣做,並不是單單爲了給兩個嫂嫂添堵,追根究底是想要從兩個哥哥這裡獲得好處——”
她說到這裡,長嘆了口氣:
“董大能當上長焦縣的實際掌權人,應該是跟常二脫不了干係吧?”
趙福生話音一落,忍無可忍:
“這常二也是個人才,自己在常家上躥下跳,弄得雞飛狗跳的,謀劃來的位置竟然交給丈夫去坐,她男人搞不好還沒她這折騰的本事——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全爲他人做嫁衣。”
“……”
餘靈珠聽得似懂非懂,又覺得很有道理。
“算了,扯遠了。”
趙福生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你既然要管常家,把常家當自己人,有本事了,提攜也是常理之事,可一個巴掌一個甜棗,有獎有罰,常家纔會規矩,但你只獎不罰,可見你就是馭使了厲鬼,實力強大了,可內心也不夠強,仍是當年那個出事後要依賴他人的孩子。”
餘靈珠一聽這話,如遭雷擊。
她反駁:
“我、我怎麼會沒有主見呢?戲班的後事是我辦理的,馭鬼也是我自身本事——”
“你跟常二一樣的!”
趙福生毫不客氣打斷她的話:“你馭鬼有成,不好好經營自身,強大自己實力,反倒去扶持別人,你不要本末倒置了!常家的富貴來源於你,你越厲害,常家則是越聽話越穩固,他們是附庸你的存在,你反倒把他們扶起,自己則裹足不前,專爲他們收拾爛攤子,”趙福生頓了頓,頗有些感慨:
“這個世道的情況你也清楚,如今的常家今時今日可能會成爲埋葬你自己的禍根,你說你糊不糊塗?”
“我、我——”
餘靈珠心亂如麻,一時啞口無言。
趙福生的話如雷霆震擊,轟入她大腦之中,令她久久回不過神來。
此時她喪失了鎮定體面,驚慌失措,如同當年戲班出事時,她被抓進牢中,不知未來如何的小少女。
她一心想要解釋:
“可、可我只想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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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什麼恩?”
趙福生問。
餘靈珠結結巴巴道:
“戲班、戲班——”
“戲班對你沒有恩。”
趙福生搖頭。
餘靈珠不信:
“戲班養我多年,帶我走南闖北,他們不是我父母,都說生恩不及養恩,他們養活了我,怎麼沒有恩呢——”
趙福生眉心‘突突’的跳:
“我就說平時沒事要少看些戲本子,戲班不是你的父母,確實沒有義務養育你,可你在戲班又非白吃白喝,天天勤苦勞作,你吃的飯都是自己幹活掙回來的。”
說到這裡,趙福生就奇怪了:
“餘靈珠,你是覺得自己的勞力不值錢,不配吃那口飯嗎?”
餘靈珠結結巴巴:
“他們教我唱戲——”
趙福生打斷她的話:
“那你叫師父了嗎?”
“叫是叫了——”餘靈珠道:
“可——”
“那不就結了?”趙福生雙手一攤:
“更何況戲班子又是什麼好東西,教你唱戲,爲的是將來爲班主賺錢,養大你成人,是爲了將你賣入娼門,這算什麼恩德?他們不養你,也要找其他女孩子。”
這些話顛覆了餘靈珠以往認知,令她心神大亂。
“你重情義本來是好事,恩怨分明、有恩報恩也是對的,可要分清報恩的方式。”
趙福生嘆了口氣:
“你對常家的報答應該適可而止——”
她說到這裡,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事情已經發生,再多贅述只是馬後炮而已。
餘靈珠外表強悍,可她內心卻無法與人做割捨——這個世道不穩,許多人抱團合作,建立家族,本該是爲了尋找遮風避雨之地,結果餘靈珠扶持起來的常家給她帶來的不是清靜之地,反倒爲她帶來了風雨。
“我……”餘靈珠啞口無言。
她被趙福生數句話一說,心中既是委屈,又有些忐忑。
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事,趙福生定會以怪異的眼神看她,興許是反感、厭憎、不屑,還有些鄙夷吧?
心中這樣想著,她便再也忍不住,偷偷的擡眸想去看趙福生的眼睛——但她對上的是一雙憐憫中夾雜著理解的眼神,彷彿對她心中所想有包容。
“不過我認爲這也不能全怪你。”
趙福生搖頭,餘靈珠沒有受過這些教育。
這個世道教的是她恭謙溫順,沒有教一個女人如何去當家做主人——餘靈珠不具備開拓守成的魄力。
真是可惜。
趙福生暗歎了一聲。
她是真的憐憫餘靈珠,既遺憾於她的馭鬼能力不是用來偵辦鬼案,造福大漢百姓,自己做一番事業,卻用來成爲庇護常家的後臺;也憐憫於她遭遇,顛沛流離。
趙福生甚至可以想像得到,戲班子出事的契機恰到好處,一班人被關押入大牢後,興許避免了餘靈珠淪落娼門的慘境,當她以爲必死無疑時,得到常家人的相救,她那時受戲班影響,義氣爲先,也註定了後來的悲劇。
……
這些事情裡餘靈珠有錯,可她的錯不是首要的。
趙福生從這一樁事件裡,能看到她的悲苦,看到她的驚恐、無奈,也能看到她受限於這個時代環境的無能爲力。
餘靈珠怔怔的盯著她看。
兩人眼神交流,沒有說話,卻又勝過千言萬語。
餘靈珠感慨萬千,她竟然覺得自己這一刻受到了深深的理解,接著又心生疲憊與委屈。
“不說這些了。”
趙福生搖頭:
“接著再說常老太太的喪事。”
餘靈珠內心受到了撫慰,整個人立馬平和了許多,她吸了一下鼻子,強忍內心酸澀:
“我記憶有些混亂,但是當時大嫂說,商議完後,將老太太不外葬。”
因趙福生對她的理解,令她再度抑制不住的生出想要報答趙福生的念頭——她性格中義氣爲先,恩怨分明的一面再度佔據上風。
此時餘靈珠只知道趙福生格外重視武清郡鬼案,也在意細節,她恨不能立即回想出當年的點點滴滴,以報答趙福生理解並憐憫自己苦難的恩情。
“我想想、我想想——”
她慌忙的道,並不自覺的伸手敲擊自己的腦子。
見此情景,孟婆不由愣了一愣。
武清郡的鬼禍,禍源就在餘靈珠的身上,趙福生先前大聲指出餘靈珠問題,可末了又說不能全部怪她。
孟婆最初百思不得其解,此時見餘靈珠焦急忙慌的樣子,又隱約明悟幾分。
“當時那風水先生說,常家祖宅是上佳的養墳之地。”
餘靈珠想了半晌,終於不辜負自己的努力,幾十年前的事,竟一下想起了一些細節:
“常家的祖宅在武清郡城北的一個巷子衚衕中,早前是跟人合居的一個大院,偏居一角,後來發達了,那一塊兒便被常家全佔了下來,同住的居民一起遷去了其他地方。”
她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因記憶力突然變好而有些興奮:
“一共上千畝地,全劃下來了,修成了園林,本來準備修成別苑,安置兩個哥哥的內室,後來經商議,還是決定修成祖墳,將老太太安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