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靈珠正想反駁,但她記得趙福生先前所說的話:伍次平沒將事情說完之前,她先忍著。
一念及此,她死死咬住了嘴脣,沒有開口。
伍次平先前受她喝斥,這會兒說完話後,也在本能看她,見她緊抿著嘴脣,被自己一看,情不自禁的伸出拇指咬了兩下指甲,卻沒有打斷自己的話,心下不由一鬆。
事情到了這裡有矛盾之處。
趙福生問王之儀:
“之儀,你的印象裡,常老太太去世了麼?”
她話音一落,餘靈珠心中一緊:她跟王之儀向來不對付,二人見面就鬥嘴,彼此看不大順眼,王之儀這個女人說不定會故意講話噁心她的。
王之儀本來是想給餘靈珠使絆子。
但趙福生語氣溫和,可目光銳利,彷彿能看進她心中。
一路相處下來,她發現趙福生與自己想像的並不同,也比餘靈珠好相處很多。
若是此時故意撒謊,有礙鬼案,得罪人不說,可能還會與趙福生交惡。
這樣一想,王之儀便老實道:
“死了。”
她說道:
“我是三十七年前進鎮魔司,進鎮魔司第二年,這常老太就死了,當時餘靈珠回去奔喪了。”
她這樣一說,餘靈珠心中鬆了一大口氣,竟有種沉冤得雪之感:
“你看,我沒說謊吧?”
伍次平慌了:
“大人,我也沒說謊。”
餘靈珠得理不饒人:
“三十六年前,常老太太壽終正寢,當時喪事辦得很大,許多人都知道。”她嗆道:
“伍大人,你是不是因爲封都的緣故,看不慣我呢?”
“我——”伍次平搖頭,正欲辯解,趙福生皺眉道:
“事關鬼案,又不涉及私仇,他有什麼理由再三說假話針對你呢?”
伍次平接連被餘靈珠頂了數句,縱使泥人也有三分性,這會兒也難免窩火,聞言就道:
“就是,這些事一問便知,我說假的幹什麼?”
他不快的嘟囔:
“再說我跟隨封都大人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困在這裡,能不能走還是兩說,外頭的恩怨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餘靈珠聽到這裡,也覺得自己太過沖動。
趙福生道:
“靈珠,你說常老太太死了,喪事還辦得很大?”
餘靈珠見她沒有發火喝斥,心中反倒有些內疚,聞言就道:
“福生,不是我要故意跟你作對,實在是常老太太當年的死是許多人親眼目睹的。”她解釋了兩句:
“常家是武清大戶,當時弔唁的人很多,都曾在常老太太棺前叩頭,這樣的事是瞞不住人的。”
她說完,語氣軟了軟:
“我也承認武清郡有問題,但是有些事情不合理。”
“不合理是正常的,鬼域之中,合理纔是怪事。”趙福生看了她一眼:
“我們就是要查找不合理,然後追溯不合理的緣由,從中找到厲鬼,尋找厲鬼法則,才能偵辦鬼案,如果樣樣都合理了,還查什麼?”
她的話說得餘靈珠啞口無言。
“你說說常老太太的喪禮呢。”趙福生見餘靈珠不說話了,也點到即止,又將話題拉回到鬼案本身。
“聽你們這樣一說,我總感覺這樁鬼案的源頭在常老太太本身。”趙福生道:
“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又離奇復活,如果說此地有輪迴法則——那麼我大膽猜測,這常老太太會不會是輪迴法則第一個轉世的人?“
她的話不疾不徐,卻聽得餘靈珠百感交集。
憑心而論,一開始餘靈珠先入爲主,因封都提議要敕封趙福生王將,又要請她調查武清郡案子,因此餘靈珠對她是很排斥的。
可相處之後,卻發現趙福生這個人著實不錯。
餘靈珠爲人恩怨分明,也很難討厭她。
涉及常家一事,她格外護短,幾次講話都不大講道理——餘靈珠對此也心知肚明。
但她身爲王將,實力在身,人人畏懼,她自己本身就是道理,縱使她真的胡攪蠻纏,脾氣惡劣,其他人也會讓她幾分,心中敢怒不敢言。
可趙福生不一樣。
她實力超羣,卻能講道理,不因餘靈珠的挑釁而動怒,該喝斥時她會喝斥,可該講道理時她也能令餘靈珠信服。
此時提及武清郡怪異、常老太太之死,她沒有因餘靈珠與伍次平的爭執而動怒,彷彿一根定海神針,令得餘靈珠心緒平靜,第一次正面面對常府怪異。
“你的意思是,鬼禍起源於常府,常老太太可能是厲鬼復甦的人?亦或是馭鬼之人?”餘靈珠強作平靜,問了一聲。
“有可能。”
趙福生點頭:
“只是一種猜測,畢竟在事件未明朗前,真相誰都未可知,但如果得知的線索越多,越有利於我們辦案。”
餘靈珠眼裡閃過愧疚之意。
不過她爲人高傲慣了,也拉不下臉在衆人面前道歉,只好以實際行動彌補。
她沉下心來想了想,接著說道:
“當年常老太太是突然猝死的,我記得她死那一天正好七月十五,那一年恰縫大旱,武清郡接連三個多月都沒有下雨。”
餘靈珠難得這樣心緒平靜——尤其是談起常家事,她通常都是尖銳而防備的。
王之儀認識她幾十年了,第一次見她如此,不由神情怪異的一連看了她好幾眼,卻並沒有出聲嘲諷。
“你怎麼記得如此清楚?”孟婆好奇的問:“我看你記憶力——”
餘靈珠聽不得別人說自己不好,孟婆此話一說出口,她心中又莫名生出煩躁之念,但趙福生認真傾聽的模樣又一下將她心裡涌出的煩悶之感澆熄。
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道:
“因爲這件事涉及了一樁官司。”
餘靈珠話題一落,衆人隨即面面相覷。
陳多子抿脣笑道:
“大人最喜歡聽官司了。”
王之儀心中一動,問道:
“這是爲何?”
趙福生沒有說話,武少春道:
“以我辦案經驗來看,大多鬼案背後都有一樁官司糾纏。”
他的話令衆人深以爲然,劉義真點了點頭。
王之儀愣了一愣,接著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餘靈珠也對這樣的說法感到十分新鮮,她的厲鬼法則特殊,很少參與辦理鬼案,對鬼案偵辦細節並不清楚,且她大大咧咧,也確實不適合去抽絲剝繭發現規律。
此時覺得武少春說的話有些道理,也沒往心中去,只道: “這是一樁自家官司,與旁的無關,你們如果想聽,我講給你們聽就是了。”
她說到這裡,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腦海裡回憶了一下過往,又組織了一下語言:
“事情仍要從常老太太說起,我早前說過,她生了三兒一女,我跟她認識時,她女兒已經嫁了。”
趙福生聽到這裡,心中倒是生出一絲念頭:武清郡的鬼案,初時看來彷彿與常老太太的女兒無關,她是外嫁女,衆人的視線最多都是集中在常府本身。
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常家得到了好處,沒道理不扶持女兒。
餘靈珠不知她心中想法,只繼續說道:
“她在常府行二,僅在常大下面,她的年紀比我大了十來歲,嫁的是武清郡周邊不遠處的長焦縣一戶姓董的人家。”
“早前這董大一家窮,常二孃不大回來,後來常家發跡,兩邊才恢復了走動,還很頻繁。”餘靈珠道:
“老太太心疼女兒日子過得苦,時常接濟,但是據我所知,兩個嫂子跟二姐之間關係不大和睦。”
這已經屬於常府家醜了,餘靈珠說起來表情有些猶豫。
“雙方有婆媳、姑嫂的矛盾?”趙福生問。
餘靈珠無奈道:
“福生,這些事情也與鬼案無關,不說也可以吧?”
趙福生道:
“如今這已經不屬於家事,而是屬於鬼事,常府親人之間彼此的關係極有可能涉及厲鬼法則,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興許也隱藏了線索。”
餘靈珠沉默片刻,只好道:
“常二姐爲人吝嗇,且有些自私,大嫂、二嫂覺得她每次來常家只出不進,像打秋風的窮親戚。”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縱使像常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依舊會有一些人性相關的矛盾。
“而常二姐則覺得兩個嫂嫂只是外人,自己才姓常,回孃家吃老孃、吃哥哥天經地義,關她們屁事。”
說起常家醜事,餘靈珠也覺得臉面無光:
“據說時常爭吵,我在帝京時,也接到信,雙方都訴苦,請我評理。”
“……”
她的話聽得衆人一愣一愣的,王之儀也嘴角抽搐,餘靈珠也不由有些煩躁:
“反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後來便鬧得不可開交。”
她頓了頓:
“鬧得最兇的時候,兩個嫂嫂將小孫子送進帝京,說是請託我幫忙照看一段時間。”
“這就稀奇了。”
範必死詫異道:
“常家好歹是大戶,底下奴僕衆多,怎麼也不可能侍候不了一個孫少爺吧?”
孟婆、陳多子是女人,對這些事情最瞭解,當即說道:
“想必是藉此向靈珠告狀吧?”
餘靈珠點了下頭:
“我當時也覺得怪異,好在常浩這小子聰敏,當時七八歲的年紀,伶牙俐齒的,很討人歡心。”
她提起這個便宜侄孫,臉上露出寵溺的神情:
“他有回偷偷和我說,是兩個爺爺鬧著要休妻。”
這可非小事了。
餘靈珠當時又驚又怒,可是又怕嚇到孩子。
她思來想去,最終向封都告假,又請託賈宜幫忙,回了一趟隸州武清郡常家,這才弄清了事情緣由。
原來這些年常家兩個嫂子與姑子之間的關係已經勢同水火。
常二姐嫁董大後,早年過得貧苦,她也很是壓抑,在婆家常受打壓。
後來常家發跡,她便揚眉吐氣,婆家人很是看她臉色。
她跟董大生了四女兩子,一心一意想爲自己的家庭打算,期間從常家拿了不少好處。
兩個嫂子看不慣她總從婆家搬東西而不回饋,時常對她言語譏諷。
在與常家兩個嫂嫂鬧得最兇的那一年,雙方撕破了臉,在大門口都吵過架,險些打起來了,讓人看了不少笑話。
常二姐一怒之下,給兩個哥哥送了女人。
她攛掇著兩個哥哥另娶,話裡話外指責嫂嫂們人老珠黃,德不配位。
這樣一來自然捅了馬蜂窩。
雙方勢成水火。
“我回武清郡常家的時候,兩個嫂嫂跟我告狀,說是董家無法無天,長焦縣天怒人怨的。”
餘靈珠說起這些過往,煩躁的揉了揉眉心:
“常二姐便罵兩個女人不安好心,故意攀扯她男人,雙方當著我的面打了起來。”
孟婆搖頭:
“這是治家不嚴。”
餘靈珠這下沒有反駁。
她在常家的地位尷尬,既司於常家恩人、靠山,又不屬於常家自己人——同時常老太太在,常家的家事她不好插手,久而久之,便形成尷尬的局面:只一味庇護,無法管束,致使常家無法無天。
“董家發生了什麼事?”趙福生對姑嫂矛盾沒有多大興趣,但她對餘靈珠無意中提及的長焦縣很在意。
餘靈珠抿了抿脣: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董大接任了長焦縣鎮魔司令司主事一職,同時身兼縣令。”
“???”縱使趙福生自認爲自己重生以來,也算得上是見識多了古怪,可這會兒聽餘靈珠一說這話,仍露出了片刻的茫然之色。
她扭頭去問範必死:
“這合規矩嗎?”
範必死搖頭:
“理論上不合規矩,但是如果長焦縣董大一手遮天,他就是規矩。”
劉義真補了一句:
“背後有靠山。”
幾人一唱一和,臊得餘靈珠好沒臉。
“我不知道這個事——”餘靈珠強作鎮定,嘴硬辯解了一句:
“是、是——”她說到後來,聲音低了下去,似是知道自己沒理,語氣也弱了幾分:
“是武清郡鎮魔司的人給他辦妥了。”
武清郡鎮魔司的人這樣幹,自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是常家背後的餘靈珠了。
趙福生心中生出火氣,她強行壓下,接著問:
“長焦縣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餘靈珠偷偷擡眼看了看她,見她神色瞧不出喜怒,便苦笑道:
“我當時不知道,不過後頭武清郡發生旱災,長焦縣受災特別嚴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