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的下午四點,古奕麥街區。
兄弟倆從康尼蛋糕店買回生日蛋糕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吹著風扇小作歇息。
此時,屋外正下著滂沱暴雨,大街小巷上的積水深得能把路人的褲腿淹沒,但好在一樓的門窗關得緊,於是當偌大的雨聲傳到客廳時,似乎就變成了一片淅瀝小雨。
而此時,顧綺野擡起頭來,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目光在被紅字標註的“鬼鍾”二字上停留。
屏幕上傳來的播報聲一刻未停:
“經證實,代號‘鬼鍾’的極端危險分子已被當場擊斃,行動期間未造成平民傷亡。”
“根據現場記者的報告,遊樂園內的大量設施都遭到了破壞,目前異行者協會已經出資開始了重建工作,並且協會的專業異能者‘機業工人’承諾將會參與到重建工作當中。”
聽見這陣清朗的播報聲,沙發上的顧文裕也從手機屏幕上擡眼。
他挑了挑眉頭,看見電視上正放著一兩張黎京星光遊樂園的照片,那個觸目驚心的隕石坑映入眼簾。
雖說不如現場所見那麼壯觀,但也足夠令人倒吸一口涼氣。
普通人和天災級異能者的差距就是那麼大,有著一條無可跨越的溝壑,二者的量級就好像河流與大海之間的差距,所以被當成一隻螞蟻不小心踩死也無可厚非。
“鬼鍾死了?”顧文裕挑了挑眉毛,感喟地說,“死的好啊,虹翼的人出手就是效率。老哥,這個人之前不是還狠狠揍過你一頓……”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忽然在客廳裡響起,打斷了他的話語。
顧文裕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愣了愣,扭頭看著地上那一塊蛋糕,奶油濺了一地,夾心層的水果和巧克力也無可倖免,幾支蠟燭還歪歪扭扭地插在上邊。
顧文裕嘆口氣,心說你不吃我吃啊,老妹挑那麼久結果你摔了?
“你怎麼了?”他明知故問,“用得著這麼大反應呢,老哥?”
說完,顧文裕沉默了片刻,擡頭看向顧綺野的背影。
世界靜默無聲。顧綺野的背影一動不動,好像雕像那般凝固住。半晌過後,他才稍微有了點反應。
顧綺野緩緩地低下了頭,明明想要看看掉在地上的蛋糕,可眼神卻是忍不住停留在電視上。
屏幕一角放著鬼鐘的全身照片,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漆黑人影讓他久違地心生恐懼。從雙手開始,他的全身都在緩慢地顫抖著。
“不,那不是老爹。”
“老爹昨天對我撒謊了。”
“是啊,他怎麼可能是鬼鍾?”
“他……就只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只會酗酒的廢人而已。”
“鬼鍾死了,和他無關。”
“他沒有事,他還活著,他……”
心中自我欺騙般的思緒戛然而止,顧綺野的眼神也一點點黯淡下來。
他不懂此刻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什麼,只覺得大腦就像一團被人粗暴扯開的毛線團,滾落在地,思緒如同毛線一樣向四面八方滾去,無窮無盡地延伸、延伸。
太多了,太亂了……到最後連他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許久過後,顧綺野終於捨得從屏幕上移開目光。
他忽然看見碎了一地的蛋糕,臉上終於表現出了錯愕的表情,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挖破了他的胸膛,從中溢出來了似的。
愣了愣,顧綺野垂眼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蠟燭,又扭頭看了看濺在桌角的奶油,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和陰鬱無可遏止地籠罩了他的內心。
父親的死訊並沒能讓他在第一時間崩潰,僅僅只是麻木,但看見碎了一地的蛋糕,顧綺野卻猛然發覺了一件事: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啊。”
顧綺野輕聲自語著,咬了咬牙,嘴角傳來鐵鏽般的鮮血味道。淚水不止地從眼角淌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經有多久沒流過眼淚了。
“老哥,你沒事吧?”顧文裕狐疑地歪了歪眉頭,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這個新聞至於讓你這麼驚訝麼,你怕不是之前工作的時候,被鬼鍾打出心理陰影來啦?”
顧綺野垂著頭,嘴脣微微翕動,喃喃地說:
“文裕……你聽我說,鬼鍾是……”
“他……”
“他是……我們的……”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說到一半,卻忽然怔怔地住了口。
顧綺野心裡明白,弟弟沒有聽見昨天他和老爹在吵什麼,所以還不知道顧卓案其實就是鬼鍾,但他得怎麼把這句話說出口呢?
難不成他得對弟弟說:就在今天,老爹被虹翼的人擊斃了?
可他能瞞多久?
如果哪一天弟弟知道了這件事,那他會是什麼感受?妹妹呢,妹妹又得怎麼辦?
在他身後,顧文裕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而後輕聲提醒道:“老哥,你把剛買來的蛋糕打翻了。”
他頓了頓,“要買一個新的麼?”
顧綺野久久不語,低下頭,沉默地看著插在碎蛋糕裡的蠟燭,最後只是沙啞地問:
“文裕,你能不能……幫我把電視關上?”
“哦。”
顧文裕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摁下關機鍵,關上了電視。
主持人清朗的播報聲消失不見了。他在播報鬼鐘的死訊時,聲音裡隱含著掩蓋不住的喜悅,就好像看見一條害蟲被人踩死了。正因如此,他的聲音落入顧綺野耳中是那麼的聒噪。
聒噪得讓人想把他的嘴撕爛。
顧文裕把遙控器隨手扔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老哥的背影。
其實姬明歡心裡也知道,如果在這時候告訴顧綺野,老爹其實還沒有死,那老哥的心裡應該會好受不少吧?
可問題在於,一旦告訴了顧綺野這件事,恐怕他就真的會放棄加入虹翼的機會,因此無論如何,姬明歡都必須狠下心來,至少在短時間內儘可能瞞著他這件事。
“老爹的假死,或許會成爲老哥加入虹翼的最後一個契機……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顧文裕心想著,便不再猶豫,從顧綺野的背影收回目光。
“我去洗個澡……等會就來收拾。你先不用管。”
顧綺野輕聲說著,從沙發上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浴室。 他隨手把門關上,而後背靠著門背,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緩緩滑落而下。他沉默地坐在地上,垂著頭。
此刻莫大的悔恨籠罩在了他心中。
如果昨天開口告訴顧卓案,自己不會加入虹翼,那顧卓案是不是就不會那麼衝動地去找上虹翼的人?
如果告訴了老爹,虹翼的人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爲了找他,那他是不是有機會逃過一劫?
我到底在做什麼?爲什麼不能更坦率一點?爲什麼要鬧矛盾?
爲什麼?
顧綺野,你到底在做什麼?
一切都完了,已經沒有救了,知道老爸死了,文裕和小麥會怎麼想?他們好不容易纔從媽媽的死裡緩一口氣。我呢?我又得怎麼辦……好不容易新的生活還要開始,好不容易纔決定要告別過去,告別那張該死的面具。
顧綺野什麼都想不明白了,也什麼都看不見了。淚水模糊了視線,他雙手抱著頭,蜷縮在門後,靜靜地聽著風雨拍打窗戶的砰砰聲響。
“媽媽,救救我……”
門外,顧文裕低頭收拾著地上的蛋糕,舔了舔指尖上的黑巧克力,“好浪費啊。在福利院裡都沒吃過蛋糕,本來還挺期待的來著……”
他嘟噥著,拿起掃把,安安靜靜地把地上的蛋糕和奶油收拾乾淨,拖地。
接著從袖口之中伸出黑色的拘束帶,把刻著“Happy Birthday”的條形燈牌和蠟燭撿起來,全部扔進垃圾桶。
半晌過後,顧文裕癱在了沙發背上,忽然扭過頭。
視線透過沙發背,遠遠地看著玻璃紗門後那個坐在地上的頹然身影。
其實他能理解顧綺野的感受啊,正因爲自己是一個僞人,所以他比誰都更懂這個哥哥,那麼多年了,這個笨哥哥自以爲成熟了,自以爲變強了,能保護好弟弟妹妹啦。
總以爲不用再看著相同的悲劇發生在自己面前了。
可是聽見了父親死訊的那一刻,顧綺野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個夜晚,看著母親碎成了一片紛紛揚揚的血霧。他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長大過,只是一個,被無力和仇恨矇蔽了的小孩而已。
想到這兒,顧文裕輕聲呢喃道:“對不起啊,老哥,我只能這樣做……”
他葛優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牆上的時間發呆,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著玻璃紗門後的模糊身影,心裡很好奇顧綺野到底什麼時候纔會從那兒站起來。
最後實在等得不耐煩了,顧文裕便從沙發起身,緩步走近浴室。
雨聲中,他停在門前,象徵性地敲兩下浴室門,低聲說:“老哥……我幫你把打翻的蛋糕收拾好了,你就別蹲在廁所發呆了,想睡覺去牀上睡覺好麼?”
遲疑了一下,他又問:“呃,還有要我出去再買一個蛋糕麼?”
“不用了……”沉默了片刻,顧綺野輕聲迴應,“文裕,老爹剛纔打電話和我說,他去外地了,所以……蛋糕,不用買了。”
“哇,老爹這纔回來多久,他是人麼?那算了。”
說完,顧文裕便上了樓,躺到房間的牀上休息。
他從枕頭上扭過腦袋,看向窗外。
雨無聲無息地停了,黑壓壓的積雨雲散去過後,露出了黃昏時分的茜色天空。太陽垂落入地平線的底端,掛在天邊的最後一抹紅酒般的餘暉與飛鳥一同遠去。
夜越來越深,一樓的浴室裡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水池裡滴答滴答的落水聲。
黑暗中,顧綺野抱著膝蓋發呆,嘴脣翕動,就好像在對誰求救。許久過後,放在地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他微微一愣,低頭看向忽然亮起來的手機屏幕。
【Ice:你還沒做出決定麼?】
“Ice”,這是虹翼的“極冰少女”尤芮爾的微信名稱。
她的頭像是放在玻璃杯裡的一塊冰,和名字一樣都是極簡風格。打開朋友圈看不見任何東西,並不是設置了僅三天可見,而是她根本沒發過朋友圈。
思量許久,顧綺野拿起手機,默默打字,發送。
【顧綺野:我看了新聞,你們殺了鬼鍾?】
【Ice:是的,聽說你在晉升爲天災級之前被他打的挺慘。】
【Ice:幫你復仇了。】
【顧綺野:誰殺的?】
【Ice:無法回答,我們簽過保密協議。】
【Ice:除非你成爲虹翼的一員,否則我無法透露。】
【Ice:原因如下:可以通過現場照片和建築的破壞程度,來判斷虹翼成員的能力。】
【顧綺野:那你們什麼時候走?】
【Ice:明晚,我們就會回紐約。】
【顧綺野:真快。】
【Ice:藍弧,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請想清楚。】
【Ice:加入虹翼。】
【Ice:還是做一個普通人?】
顧綺野凝視著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片刻後緩緩擡起頭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此刻他的瞳孔中正跳動著黑色的電弧,憔悴的面頰向內凹陷,眼角卻還流著淚水。
就好像一個面目全非的怪物。
手機屏幕的微光向上拂照,照亮了他麻木而漠然的臉龐。漆黑的閃電跳蕩在瞳孔之中,幾乎呼之欲出。
鏡中的青年分明面無表情,卻又猙獰得好似孤魂野鬼。
顧綺野的眼神慢慢地冷了下來。
手指輕輕敲動屏幕,向著對方發送最後一條信息,而後手機暗了下來。
【顧綺野: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