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的清晨,黑蛹飛蕩在黎京上空,透明的軀體沐浴在日光之下,只露出一些失去顏色的輪廓。
他一邊翻旋著向前飛去,一邊用手機打字交流。
【黑蛹:其實我比較好奇,林正拳爲什麼單獨會被救世會盯上?他們既然殺了林正拳,那爲什麼不順帶把你們也解決了?】
【柯祁芮:我們去他家時,發現他的電腦被破壞了,打印機上的一些打印文件也消失了,可能是他瞞著我們查了一些不該查的東西?!?
【黑蛹:紅路燈麼?】
【柯祁芮:也許吧,他知道的關於救世會的線索只有“紅路燈”,應該是查到了什麼……】
黑蛹瞇起眼睛,這下他終於明白了:林正拳有可能瞞著其他人,暗自查到了紅路燈和導師見面的證據,所以纔會被導師盯上。
甚至,救世會已經警告過林正拳一次了,但他從醫院回去之後仍然沒有放棄那些線索。
黑蛹想,正拳大哥還是太正直了啊,他應該是想爲紅路燈正名,對外曝光紅路燈被救世會操縱的證據吧?
城市上空陡然吹來一陣涼風,冷得他微微哆嗦。他收起手機,拘束帶如潑墨般飛舞而出,帶動輕盈的身體往前俯衝而去。
不多時,便來到了與幕瀧約好的會面地點。
那是一條黑魆魆的走廊。幕瀧身上披著灰色披風,頭戴著中世紀騎士頭盔,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黑暗之中。
他閉著雙眼,倚在牆面上默然不語。片刻後,終於等到了黑蛹的到來。
“別來無恙,幕瀧先生,雖然只別了一天。”
黑蛹倒吊在天花板下方,一邊翻看著雨果的《悲慘世界》一邊對他打著招呼。
“我哥哥怎麼死的?”幕瀧問。
他看見了今天的新聞,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被掛在路燈的上方,路過的市民用照相機拍下那一幕並報了警。
“被一個不知名異能者襲擊了?!焙谟颊f,“死的挺慘,好像只剩下一顆腦袋。”
“火車團的人呢?他們去哪裡了?”
“他們逃走了?!焙谟颊f,“他們也是受害者,如果不走,恐怕會落得一個和林正拳一樣的下場,你沒必要遷怒於他們……想必他們現在心情也不好受。”
“誰……殺了我哥哥?”
幕瀧的聲音仍然平靜,聽不出半分怒意,卻隱隱地顫抖著。
“‘救世會’,你聽過這個名字麼?”黑蛹說,“你的哥哥正是被偶然捲入了一系列與‘救世會’有關的事件當中,纔會被那些人盯上?!?
“救世會?”
“沒錯?!焙谟忌钌畹卣f,“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組織,危險級別更甚於虹翼,以你現在的實力,如果只是單打獨鬥,根本無法抗衡他們?!?
“告訴我,他們在哪裡?!?
“你打算送死麼?飛蛾撲火可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情?!?
“告訴我!”
幕瀧終於壓抑不住怒氣,猛地睜開眼,雙瞳透著瘮人的寒芒。
“我不會告訴你的,即使你現在把我捅死也無濟於事?!焙谟紦u搖頭,“你的哥哥不會願意看見你爲了他去送死。”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隱忍,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就像你爲了靠近藍弧而做的那些努力一樣。”黑蛹頓了頓,“你難道不該已經有相似的經驗了麼?”
一聲清越的嗡鳴,幕瀧猛然拔刀,一步一步地走向黑蛹,擡起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
“殺了我,地球上將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助你報仇雪恨。如果你認爲波及無辜的人就能讓你發泄怒火,那你大可這麼試試……”
黑蛹擡眼,倒懸著對上了幕瀧的目光。
“幕瀧,冷靜一點,我們需要他?!惫礞R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聲音低沉地提醒道。
二者就這麼僵持了幾秒鐘。
“我哥哥的死與你有關?”幕瀧打破了沉默。
“我不能說?!?
“你是否刻意引導他接近‘救世會’,他的死是不是也在你的預料之中?”
“我早就提醒過他們,但他們沒聽。如果有需要,你可以聯繫上正拳先生的朋友,問一問他們當時具體的情景。”
幕瀧沉默著。
“你的哥哥本來有機會死裡逃生、脫身而出。救世會已經警告過他一次,也放過了他?!焙谟颊f,“但爲了自己的正義感,林正拳選擇和救世會對抗,他想要對外曝光‘紅路燈’的真相,但這無疑是飛蛾撲火?!?
他頓了頓:“他太過弱小,又太過堅定,所以死了?!?
“我得怎麼做?”沉默了片刻,幕瀧開口問。
“我會幫你尋找一個復仇的機會,但現在……我需要你繼續隱忍?!焙谟季従彽卣f,“如果衝動行事,那一切就完了,這不是一場容易打的仗,對手比你做夢都想殺死的藍弧還要更強?!?
聽到最後,鬼鍾深嘶一口氣,緘默不語。他實在不理解這個黑不溜秋的東西爲什麼不能好好說話,非得連他這個過路人都嘲諷一頓,想不心生怒氣都難。
“救世會,到底是什麼人?”
幕瀧嘶啞地問著。
“是一羣自詡救世,實則盡行瘋魔之事的狂人?!焙谟嫉吐曊f,“並且,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救世會的其中一人就潛藏在虹翼之中?!?
“虹翼?”
鬼鍾呢喃著,瞳孔驟縮。
“沒錯……虹翼?!焙谟键c點頭,“我正是爲了調查救世會,纔會協助藍弧先生加入虹翼。爲了你,也是爲我自身的安全,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把這個情報告訴你,鬼鍾先生……你的妻子的死,或許和救世會有關?!?
“你在開玩笑?”這次換鬼鍾坐不住了,他和幕瀧一樣挪步走近黑蛹。
“噢,我的天……”黑蛹捂臉一嘆,“我已經儘可能在正常說話了,你們的態度可以平和一點麼?不就是一個死了妻子,一個死了哥哥和爸爸麼?”
他掐著手指,嘟噥道:“讓我算一算,我死掉的父母加起來都可以湊一桌麻將了,怎麼我就不像你們這麼憤懣呢?”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和藍弧也有關?”幕瀧抓住了重點?!笆堑模{弧已經收到了虹翼的入隊邀請?!焙谟颊f,“他接下來會在虹翼組織之中接觸到救世會的臥底,甚至有可能……林正拳就是死在虹翼的人手裡?!?
他頓了頓:“畢竟目前虹翼的幾名成員正處於黎京之中,他們出現在黎京的時間點,正好和林正拳死亡的時間重疊,你不覺得這實在很巧麼,幕瀧先生?”
鬼鍾一怔,垂著頭喃道:“綺野,收到了虹翼的邀請?”
幕瀧瞇起眼睛,“你要我幫助藍???”
“不,你們只是暫時聯手?!焙谟颊f,“等解決了救世會之後,你們大可以像野獸一樣自由地廝殺,屆時我絕不會攔住你們,當然鬼鍾先生的意見如何,我可就不清楚了?!?
“不可能……我不可能允許綺野加入虹翼!”鬼鍾低吼。
“那如果我說,你的女兒也已經被救世會盯上了呢?”
黑蛹幽幽的話語聲落下,鬼鍾頓時怔在了原地。幕瀧也微微愣住。
“你再說一遍,”鬼鍾凝視著黑蛹,“小麥她……怎麼了?”
“蘇子麥,她是幽靈火車團的一員?!?
黑蛹一邊翻書一邊說著,“而幽靈火車團,也就是林正拳先生所在的驅魔人小隊,而林正拳被救世會滅口了,你難道覺得你的女兒就能從中倖免麼?”
“那個女孩……居然是鬼鐘的女兒?”
幕瀧低垂著頭,難以置信地回想著。他當初在醫院裡見過蘇子麥一兩面,但怎麼都不可能想到那是顧卓案的女兒。
鬼鍾一怔,緩緩地向後退去,喃喃自語道:“小麥,也被盯上了?”
“別擔心,至少她短時間內是安全的,因爲柯祁芮帶著她投靠了湖獵。湖獵是世界上最爲強悍的驅魔人組織,在超凡勢力之中的地位甚至能夠與虹翼並肩,而且湖獵採取的是家族世襲的制度,被救世會滲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黑蛹剛安慰完,沙沙地翻動書頁,又補充了一句:
“但你敢保證湖獵能保護你女兒一輩子麼?鬼鍾先生,如果不把救世會從這個世界上祓除,那麼你的女兒就永遠會有死亡的風險,就像林正拳那樣……屍首分離,被掛在路燈上?!?
“閉嘴——!”“雜種,你再說一遍!”
黑蛹的話語無疑同時觸及二人的底線,鬼鍾和幕瀧徹底地暴怒了。
後者面孔抽搐,長劍幾乎已經快刺穿黑蛹的脖頸,卻依舊壓抑著劍尖。
“我再說最後一遍,你們現在唯一獲勝的方法就是和我合作?!焙谟颊f,“你們兩人,加上我,再加上藍弧,我們四個人先一起把虹翼攪翻,爲蘇穎小姐復仇,再從中找到救世會的線索?!?
他頓了頓:“這是唯一能讓我們所有人都達成共贏的局面,既能爲林正拳先生復仇,又可以保全蘇子麥的安全,除此以外……你們不管選擇哪一條路,都不會有任何勝算?!?
幕瀧面色陰鬱地凝視著他,像是一頭巨鷹凝視著自己的獵物。
“你剛纔說……虹翼的人就在這座城市?”鬼鍾忽然問。
“等等,你不會要做什麼傻事吧?”黑蛹一愣,“我先提醒一下,你要是以爲自己能單槍匹馬乾掉虹翼的人,那就錯了,錯的徹底。合作,明白麼?我們需要有合作精神。”
“我不會允許綺野加入虹翼,無論你用什麼花言巧語都迷惑不了我?!惫礞R繼續說。
“哦?那蘇子麥怎麼辦?如果藍弧不加入虹翼,那我們就無法取得救世會的線索?!?
“小麥,我會自己保護好她。救世會那些人想來就來,我會把他們一一擊退?!?
黑蛹沉默一會:“你確定麼?那我不妨問問,那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鬼鍾一字一頓:“先把這座城市裡的虹翼幹掉,從他們口中逼問出蘇穎,還有救世會的事情?!?
“你瘋了。”黑蛹瞇起眼睛,“他們有可能正在找你。帆冬青爲了殺死你,已經來過一次黎京了。如果不是你撞上運氣,那一天正好去了日本,否則你早就已經死在帆冬青的手裡了,況且這一次來的還不止是帆冬青一個人。”
他頓了頓:“鬼鍾先生,你難道覺得運氣會一直眷顧著你這個莽夫?你敢篤定,自己這一次也能從他們手中死裡逃生?你如果死了,還有誰拯救你的兒子和女兒?”
“他們想來就來,我會去主動找他們?!惫礞R輕聲說。
話音落下,鬼鍾挪步掠過黑蛹的身側,身影逐漸匿入陰影之中。
黑蛹側著頭,靜靜地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而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有人已經沒救了,算了……他想送死就讓他去送死好了?!焙谟颊f著,扭頭看向幕瀧,“那你呢,你又打算如何抉擇?”
幕瀧沉默了片刻,從黑蛹的脖子上撤開劍刃,“如果真的是救世會殺了我的哥哥,那……我會找到他們復仇?!?
“態度很堅定,很不錯,那你能接受和藍弧合作麼?”
幕瀧低垂著頭沉思一會兒,緩緩擡起頭來,眼中閃著陰翳的光:
“藍弧……就等解決了救世會,我再一一和他算賬。”
黑蛹搖了搖頭,如釋重負地感喟道:
“太好了。我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蠻牛,那你趕緊也勸一勸鬼鍾老兒吧,看著他送死可不是一種美德?!?
“鬼鍾先生想怎麼做,是他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幕瀧收劍,“我接下來要去確認我哥哥的遺體。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別在我面前晃悠。”
黑蛹撓了撓下顎,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只剩一顆頭,也能叫做遺體麼?”
“閉嘴——!”
幕瀧目光一凜,猛然回身出刀,劃出了一條如月光般清越的軌跡。
然而黑蛹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空氣,拘束帶盪漾,他透明的輪廓融入走道的陰影之中。
回過神時,幕瀧緩緩垂頭,發現地上留著一部手機,手機上的備忘錄界面留著一行字:
——“以後就用這部手機聯繫我吧,幕瀧先生,不用感謝我的禮物。”
他喘著粗氣,咬了咬牙,隨手用長劍挑起手機,握在手裡,而後挪步向著黑暗之中走去。
至此,這條長長的地下回廊終於空了下來,一直忽明忽暗的燈火也徹底地熄滅了。
片刻之後,黑暗之中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呢喃聲。
“那麼……這次到底會死多少人呢?我又能救多少人呢?盡力而爲吧?!?
黑蛹闔上了手中的《悲慘世界》,從半空中翻旋著落了下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