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太監(jiān)原來是沒過見歆妃的尊容，難怪見到我一點也不懷疑。心裡長舒一口氣，方敢擡眼正兒八經(jīng)的偷看。
那小李子確實是個靈活的人物，烏黑髮亮的眼珠子轉(zhuǎn)得賊快賊快，瞅了瞅我與關(guān)劍俠，轉(zhuǎn)而獻媚道：“呂公公，歆妃娘娘自回宮以來便不諳事世，奴才說句難聽的，除了那幾個貼身的，怕良錦宮中其他些伺候的奴才也不見得全都認識。再說了這御花園是什麼地方，未得皇上授意，憑這些個奴才也是想來便來的嘛。嘿嘿，是以，依奴才之見，這犯了錯的奴才非但未得到應(yīng)有的處罰，且還能帶罪立功的表現(xiàn)，量那些個奴才也不會多嘴多事。”小李子一面說著話一面瞥瞥我等，那如斯的媚眼裡透著一股子的精光，確非池中物。
呂公公將一席話聽下來，放在心裡揣摩。那蹙起的眉頭也漸漸舒展，只是瞄著我與關(guān)劍俠，眼裡少不得還有一絲顧慮。
傳菜確是一個好職務(wù)，即可以深入敵方根據(jù)地，又不必擔心被敵人發(fā)現(xiàn)，還能逃過此劫，果真是一舉數(shù)得！我心念稍動，算盤撥得響亮，見呂公公尚在舉棋不定，忙跪道：“奴才們多謝呂公公的不罰之恩。爲報大恩，奴才們願替呂公公分憂。聽聞膳房缺著人手，奴才們左右也無事，便請呂公公成全奴才們的一片孝心。”
如此一來，那呂公公最後一絲顧慮也跑得無影無蹤，望著我展眉會心而笑：“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懂得討咱家的歡心。”隨後清了清嗓子又道，“小李子，帶這兩人去御膳房吧，替咱家向那隻老狐貍稍個話，就說，眼下能用的人手不多，且將就著用，別盡挑盡揀的反誤了正事！”
呂公公話音才落，不待小李子接話，關(guān)劍俠便搶白道：“謝呂公公給奴才們這個機會，奴才們定會好好幹，回報呂公公的大恩大德。”我轉(zhuǎn)頭與他相視而笑，這小子，平日裡雖糊塗了些，好在關(guān)鍵時刻也不算掉鏈子。
呂公公裝摸作樣的點點頭，又聽了段小李子的奉承話，方極是滿意的揮揮手：“去吧！”
我等便屁癲屁癲的隨小李子走入御膳房之後，方纔得知現(xiàn)實與計劃有些出入，這也是爲何呂公公會讓小李子稍那句話的原因。
御膳房是缺傳菜的人手，可是傳菜的清一色均是宮女。於是，御膳房的總管太監(jiān)見了關(guān)劍俠後連連搖頭哀嘆，不得以之下只好將關(guān)劍俠換下一名切菜的宮女。
換了一身御膳房的裝束，儼然是一副傳菜婢女的樣子。關(guān)劍俠悶悶不樂地提著兩把菜刀跺著砧板上的瘦肉，極度羨慕且無奈地目送我隨著大部隊緩緩離去，想必極是鬱悶。
這皇城之中，哪樣工作不是手藝活呢，就連那掃地的，一柄掃帚也能玩出衆(zhòng)多的花樣。所以這傳菜的功夫，也別太輕看了它。像我這等臨時招人充數(shù)的，是沒有資格替宴會上菜的，是以，只得跟在有資格深厚的宮女身後，做些下手活——端食案。
將食案平舉在胸前，從御膳房到御花園，一路行去，雙臂難免要哆嗦。所幸食案中託著的是時令的水果盤，因此不管你怎麼哆嗦晃動都不會有濺灑的可能，不然可有你受的。
許也是因爲我是充數(shù)的，所以被安置在隊伍的最末端，所傳的席位自然也是最末尾地一處。坐於那裡的只是一些隨阿史那野入朝的微不足道的勇士，只因博仁康爲章顯大坤親厚，這才特許東厥的勇士們?nèi)胂Ｈ绱烁菓c幸，可以不用走入博仁康的視線範圍之內(nèi)，不然被他認出可就糟糕之極。
趁著傳菜的空檔，眼睛左右瞄晃著，入眼的盡是舉著銀盃醉熏熏的官員，無一例外，我無一人熟識。心裡不禁哀嘆，也不知二蛋喬裝成何人，也不知他是否已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了。
思緒間，已到了該上菜的席位，便不恥下學(xué)，模仿前排宮女的動作，先是垂首欠一欠身，再是半躬著腰，高高地托起食案，方由與我搭擋的宮女上菜。
我本垂首躬身，自然無法看清坐於此席的人的樣貌。可我就是好奇，不知那東厥的勇士是何等的模樣，與中原的將士究竟有何區(qū)別。心念所至，便借徹離之際稍稍擡一擡下巴覷了一覷。
熟能可料，便是這一覷，便給自己惹下了禍事。也不知那東厥人是怎麼伸得手，在我尚未轉(zhuǎn)身之前，那抱住食案的手腕便被他捉在手裡，食案也是哐啷摔地。
我頗有些驚慌無措，只將震驚的眸子投注到手的主人。他的服飾確也是中規(guī)中矩，屬於東厥勇士該有的服飾，惹人注目的倒是他臉上那一臉厚實的毛髮，嚴嚴實實的遮住了五觀，平添了幾分魁梧之貌，又增添幾分猙獰之相。
心裡暗道糟糕，東厥人生性野蠻豪放，莫非此人飽酒思逼欲，錯當我爲陪樂的酒女？如此看來，我委實也忒是委屈，論身姿相貌，那上菜宮女遠在我之上，何故他愛醜棄美？
思及此，甚覺無辜，又十分的駭怕，憋屈著一張通紅的小臉敢怒卻不敢言，只得巴巴的向不遠處的上菜宮女投去求救的信號，可惜那女娃也是一臉的驚慌，驚慌之後便速速逃離了現(xiàn)場，只留給我一個明哲保身的匆匆離去的背影。
我無奈的嘆了氣，帶著可憐巴巴的嘴臉回首望向那毛茸茸的東厥勇士。只見那毛臉人仍坐在原處，略低著頭，粗厚的帽沿遮住了眼睛。但我總覺帽沿下的眼睛正虎視眈眈的盯視著我，好似我那雙眼睛可以看清楚我隱在皮膚下的筋絡(luò)。
想哭又礙於那氣勢哭不出來，可憐巴巴的嘴臉不由的又抽了幾抽，著實是令人難受。難受得我?guī)缀跬浟撕粑鼊e提是下跪討?zhàn)垺?
如此也未過多長時間，須臾後，只聽那毛臉人沉沉的開了口，渾濁的音色裡透著鮮許壓制的怒意：“你好大的膽子！”
我打心裡騰著滾滾的駭意，是我偷眼覷他無禮在先，他要怒也是對極了。即使不對我也只當他是對的，因爲他是博仁康的坐上賓，就連大坤的皇帝也得給他幾分顏面，何況是我這個賤如螻蟻的宮女。也正因爲此，那上菜宮女纔會逃得如此之快，也正因爲如此，若大的御花園竟無一人關(guān)懷我這個可憐的小宮女。
於是，我剩下得只能是駭怕了，晃動著眼珠子欲說些討?zhàn)埖脑捄檬┮宰跃龋欢囝^似打了結(jié)般遲遲說不出話來。
“最好是呆在此地！”見我驚恐萬狀，眼前的毛臉人斂了劍怒意，開口再次發(fā)話，帶著某種警示。
我苦下臉來，望著眼前的毛臉人，扁了扁嘴終於可憐兮兮地開口求饒：“奴婢上有八十老翁，下有三歲幼、齒，求求大人大量饒了奴婢這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那毛臉人只凝注著我，見他並不爲我的言語所動，便眨著雙眼硬著頭皮繼續(xù)道：“奴婢偷覷大人，委實是被大人英明神武，威武不屈的氣質(zhì)所折服，才頂著無禮的罪名只望能遠遠的瞻望一眼大人，從而沾染些神氣，好得神靈護佑，從此平安萬福。”
眼見毛臉人還是一動不動的凝注著我，不禁更爲焦急，心裡正揣測著溜鬚拍馬這一套對他受不受用。突覺手腕處傳來一記拉力，下一秒，整個人便隨著那股力道七旋八轉(zhuǎn)的便被他拉了去。原本我與他之間還隔著張桌席，也不知道他哪來的本事，竟叫我平平穩(wěn)穩(wěn)的跌入他的懷中，愣是衣不佔桌。
感受著他粗壯有力的臂膀禁錮著我的腰肢，使得我更是羞上加怒，已顧不得旁的，正要破口大罵之際，忽覺得他一個半起身間，踢翻了臀下的坐椅將我推送桌席之下，隨後他自己也鑽了進來。這膝高的桌席，鑽一個人還算容易，但同時塞入兩個人，還是頗需要些手段。然而他竟能一氣喝成，看來那手段怕是不只一些了。
幾乎便在同一時，耳邊便傳來一聲悶哼，尋著聲音轉(zhuǎn)頭望去，卻見旁邊席上的一個東厥人猝然倒地。我本是伏著地，就見一顆碩大的頭顱，插著箭羽，與我相距不過幾公分。那血淋淋的頭顱有一雙死不瞑目的銅鈴般的眼睛正瞪著我，空洞的瞳仁著實是嚇得我不輕，嚇得我立馬閉眼想要驚叫，卻被一個厚實的手掌堵在嘴裡。
雖然我的尖叫聲被捂回在喉嚨裡，但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斃命，足夠刺激歡騰中人們的神智，於是——“啊！”
“有刺客！”
“快保護皇上和貴妃娘娘！”
“快保護特使！”
一聲接一聲的尖叫聲如若浪潮隨著混雜的人羣此起彼落，響徹天際。尖叫聲刺激著我的耳膜，死不冥目的頭顱充刺著我的視網(wǎng)膜，如此雙重壓力之下，我只覺身心俱顫，瑟瑟發(fā)抖。
毛臉人鬆開捂拄我嘴的手，扳過我的腦袋按近他的胸膛，轉(zhuǎn)手摟在我的肩胛，察覺我的不安而逐漸用力：“莫怕，有我在！”音色中已無方纔的混濁，柔和且?guī)еP(guān)切。可這聲音在我聽來卻是無比的耳熟，然而我卻因驚嚇而忘記了去疑慮。
瞬間，本是歌舞昇平的御花園已成了殺人奪命的戰(zhàn)場，周圍的喝斥聲與慘叫聲合成了立體音效傳近耳裡，混合成翁翁聲響一直在腦中不住的盤旋。緊閉的雙目仍將那個插著箭矢的腦袋看得分明，那雙空洞的瞳仁跟鬼影一般揮抹不去。震撼得我無神顧及其他，只是將驚嚇過度的身子死命的縮在毛臉人的懷中以討一片的安心。
我的騷動引得毛臉人攬在肩胛上的手再度使了使力，這股力道恍若一道無形的避障，將我與外圍的廝殺隔絕開來。那依在我頭頂?shù)南掳蛣恿藥讋樱骸霸絻海拢拢 ?
但那翁翁之聲仍在不住的盤旋，毛臉人說得那話也被融在其中，使人分辨不得。我只感受著用力的擁抱方纔漸漸靜下心來，身心也不在發(fā)顫，只安靜的貼在毛臉人懷中一動不動，彷彿若動上一動，那衝刺著廝殺的翁翁聲便會再度佔據(jù)我的意識，在腦中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