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烏丸中郎將李靖是我父!
大雍燕國公乃我叔父!
這話一出,城頭一陣寂靜。
城下那些本該肅穆森嚴的一衆黑甲鐵騎,猙獰的黑色面甲下卻是陣陣噗嗤噗嗤的憋笑。
‘李中郎家這李少郞……還真是……’
一衆甲騎吃了沒文化的虧,一時還真沒想出個形容詞來。
倒是跟李神通一起的幾名小將嘀咕出一句‘這莫不是就是學堂先生說的仗勢欺人’?
只是相較於學堂先生屢屢告誡他們的,不許倚仗家世、身份、修爲欺凌百姓。
此刻的他們面對李神通的‘仗勢欺人’,不但沒有生出任何的羞恥之心,反倒是與有榮焉的得意洋洋。
大丈夫生於世,欺凌弱小有什麼意思?
像今日這般,一言既出,闔城甲兵盡皆沉默如雞,方不負少年意氣!
而面對居於陣後的中軍所在,聽到李神通這一出獨特的城下叫陣,也是一陣莞爾。
非要上趕著隨軍的馮參,那大嗓門更是衝著李靖哈哈笑道。
“李中郎,咱這侄兒不錯。”
“你還真別說,這氣魄確有幾分咱們君上昔日的風采!”
這話旁人聽來,或許並沒有多深的感觸。
可屹立在李靖身後的兩百餘甲騎卻是彷彿一下子被馮參這話拉進了回憶當中。
那一場數百殘軍風雪突圍的悍烈戰場上,昔日不過一無名小卒的君上,帶著他們橫刀衝陣。
那一聲‘某家韓紹!大雍鎮遼一小卒爾’,至今深深鐫刻於他們的神魂記憶之中。
而面對馮參這話,李靖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下。
“莫要胡言,這混賬如何能跟君上作比?”
當初君上一言震懾數千蠻賊,靠的是什麼?
是自身的武勇、是帶著他們數百殘軍反過來追砍數千蠻賊的所向披靡!
他家這混賬靠的是什麼?
是他這個當爹的微薄威名,是君上對他的寵溺!
若不是李靖對馮參的性子瞭解透徹,換做齊朔那廝來說這話,李靖第一反應怕是要以爲這是在諷刺他了。
想了想,李靖當即對著自家那混小子傳念呵斥道。
“收斂著點!”
正於城下耀武揚威的李神通,聽聞老爹這話,頓時有些不滿。
“父親!示敵以威,亂敵心智,此臨陣第一要!”
“孩兒所言所行,皆合兵法,父親怎可因此斥責孩兒?”
李靖不是韓紹,不知道十六七的少年郎正是叛逆的時候。
他只是感慨孩子大了,有些不好管束了。
可偏偏這混小子說出的這話頗有道理,就連他這個當父親的也有些不知該如何反駁。
正思索著如何臨陣教子的時候,居於陣前的李神通竟反過來安撫道。
“父親放心,孩兒心中有數。”
“平日裡學堂有教這些,之前孩兒在叔父身邊伴駕的時候,叔父也曾教過孩兒一些,斷然不會出了差錯,壞了父親的大事。”
武備學堂的前身,就是韓紹當初草草建立的講武堂。
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用來替當初陷陣營的三百袍澤‘掃盲’的。
可或許是這世上擁有天資的人終究是少數,又許是那些人過了年歲,很多東西都已經定型,再難更易。
哪怕是他親自授課,也是收效甚微。
這便導致韓紹最初想要將陷陣營徹底拆分、散入軍中充當將官的美好願景,漸漸破滅。
反而是現在改爲‘從娃娃抓起’,立馬換了一副光景,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成果顯著。
所以對於自家這混小子的信心十足,李靖雖說心下依舊有些猶疑,可最終卻也沒說什麼。
不過他還是在另一方面予以了訓斥。
“什麼叔父不叔父的!還有沒有君臣之禮?日後當稱君上!”
說著,就是一大通有關於君臣相處之道的耳提面命。
諄諄教誨,可謂是傾盡了一個父親的良苦用心。
只是對於李靖的手把手教導,李神通卻是絲毫不領情。
“是叔父讓我這麼稱呼的!父親若有意見,可自去叔父面前爭辯。”
這……這孽障!
對於自家這混賬的忤逆,李靖鼻子都氣歪了。
他一輩子戰戰兢兢、謹小慎微。
怎麼就生出這麼個狂悖不遜的逆子!
而敏銳覺察到自家父親破防的李神通,趕忙斷開彼此溝通的神念。
隨後竟帶著幾名小輩直接縱馬呼嘯著衝到幽州城下不足二三裡之地。
這一突如其來的大膽舉動,頓時引得身後一衆甲騎面色大變。
若非軍中軍法嚴苛,無有軍令,任何人不得擅動,怕是不是少人都要衝出去護著了。
不止是因爲跟隨李神通的大多都是將官之子,更因爲他們都是鎮遼軍將來的種子,但凡有個閃失都是他們莫大的損失。
跟隨在李靖身後兩百餘甲騎更是如此。
畢竟在他們眼中,李神通這些小輩可是他們的真子侄!
“郎將!”
“將軍!”
聽著身邊這道道驚呼,李靖的心中儘管同樣是一緊,可面上卻是極爲平靜道。
“讓他們去。”
前鋒陣前,便宜行事。
所以李神通這幾個小輩此舉並不算有違軍令,只是這後果也當由他們自己承擔。
戰場之上刀箭無眼,別人家的孩子死得,他李靖家的孩子自然也死得!
這一點,早在這混賬質疑要子承父業、選擇披甲的那一天,李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只是李靖能夠看得開,他身邊的馮參卻是沒他看得這麼開。
他是真的喜歡李神通這小子。
性情直率,絲毫沒有他老子的磨磨唧唧,再加上天資、模樣都不錯,他已經在心裡暗自盤算著,要不要跟李靖這悶葫蘆結個姻親了。
此刻眼看李靖漠視,頓時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再轉首望著城頭某些人陰惻惻地暗中舉起了破罡弩,當即虎目一瞪。
“他媽個巴子!老子看誰敢動我家賢侄!”
話音一落,上三境的恐懼氣息瞬間升騰而起,引得天象劇變。
而在他身後,氣息早已混元如一的兩百餘殘存陷陣老卒,雖默不作聲,卻同樣升騰氣息。
兩者相容之下,馮參那本就恐怖的真仙之威霎時暴增,竟顯現出幾分天人之相。
如此駭人的天象之下,城頭那些幽州甲兵全都悚然變色。
與之相對,正策馬而來的李神通等小將卻彷彿裹挾著天地之威。
黑雲壓城,城欲摧!
只是就在城頭上所有人幾乎要窒息的時候,那數騎黑甲猛地高勒座下戰馬,爲首那小將哈哈一笑。
“痛快!”
說完,手中那柄遠比常人要長一些的鎮遼長刀,猛地一指城頭之上。
“今我大軍受州牧大人之邀遠來!一路勞苦!”
“你等還不速速備好酒肉、糧秣,以籌軍資之用?”
聽得這城下小將一口一個‘受州牧大人之邀’,張口就要糧要酒肉,城頭那幽州城將領面色一陣青紫變幻。
如此張揚跋扈,若真換了哪個無名小卒,他不說直接一通破罡箭弩伺候,也定要出言折辱一番。
可無奈對方的來頭實在不小。
他父親李靖還好說,據說行事並不張揚。
但那位有著人屠惡名的燕國公卻不是個好相與的,以那位國公行事的霸道,真要傷了他的子侄,怕是就連他家州牧也護不住他。
最後很大概率會將自己交出去,以此平息對方的怒火。
‘當差吃糧而已,玩什麼命啊?’
城頭將領心中念頭生出,便準備捏著鼻子認了,讓人弄些酒肉先將這些活祖宗糊弄過去。
而眼看對方似有意動,居於城下的李神通心中一喜。
只要對方拿了這糧,哪怕只是做個樣子,這事就成了!
到時候那袁州牧就算矢口否認,說沒有邀他們這萬騎南下,也沒人會信了。
這叫什麼?
這就要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翔也是翔!
只是就在李神通暗自嘲諷對方如此不經嚇,並且得意於自己即將立下一功的時候,一道有些不滿的聲音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
“你這小輩好生不知禮,哪有這麼欺負人的?”
這話看似語氣淡淡,可這話音一起,虛空中由馮參這個七境真仙與一衆陷陣老卒引發的恐怖天象,便以無法阻擋的態勢迅速消散。
這等恐怖的實力,頓時讓氣息震盪的馮參臉色一變,急忙呼喊道。
“神通!回來!”
事實上,看似囂張跋扈的李神通,實則機靈得很。
眼看苗頭不對的瞬間,便已經招呼著身邊幾個羽林郎拍馬往回溜,嘴裡還罵罵咧咧地小聲嘀咕道。
“媽的!失算了!”
先前他算計得很好。
以他的年紀、修爲,但凡那位袁州牧顧忌一點臉面,也不會跑出來跟他一個小輩磨嘴皮子。
這個時候他只要擺出身份,以此恫嚇住城頭那些鼠輩,哄騙得他們拿出酒肉勞軍。
一切就已經成爲定局。
只可惜他唯一算錯了一點,那位袁州牧並非傳言中那般君子。
無法讓他欺之以方。
這不,他這邊剛麻溜撥馬,還沒跑出幾步,就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一股真正浩瀚宛如天威的恐怖威壓禁錮虛空,甚至就連四周的空氣、草木都陷入了某種停滯。
身形被定格在原地的李神通,眼中卻沒有多少真正的畏懼之色。
也不知居於何處的那道聲音難免有些訝異。
“半大小子,確有幾分膽色。”
說著,那不滿的語氣依舊。
“只是……老夫何時說過——”
這話說了一半,忽然被另一道橫加插入的話音打斷。
“州牧大人好閒情,竟逗弄起孤這子侄來了。”
“看把孩子嚇的。”
話音一落,四周被禁錮的戰馬驟然重獲自由之下,四蹄一個失衡差點栽倒。
好在一股霸烈中帶著幾分柔和的力量順勢託舉了一瞬,這纔沒讓李神通等人當場鬧出人仰馬翻的笑話來。
“君上!”
幾名羽林郎驚喜中帶著幾分狂熱膜拜,衝著虛空抱拳行禮。
而後便是另一邊那一萬甲騎聲振寰宇的呼喊。
“恭迎君上!”
跨著烏騅從虛空中緩步走出的韓紹,輕嗯了一聲以作迴應。
隨後垂落目光望著李神通,有些責怪道。
“不是說讓你小子喚孤叔父麼?”
李神通眨巴了下眼睛,無辜道。
“我爹不讓我喊。”
居於陣後的李靖剛要親自上前見禮,卻沒有想到自家這孽子這個時候竟不忘給他這個當爹的上眼藥,當即就是一個頭暈目眩。
正要開口向韓紹解釋,可韓紹卻是看也不看他,只對李神通那小子笑道。
“你爹大,還是孤大?”
“你聽他的,還是聽孤的?”
韓紹這話頗爲誅心,李神通這小子聞言,卻是呵呵一笑,毫不猶豫道。
“神通,當然聽叔父的。”
韓紹哈哈一笑。
“善。”
“孺子可教。”
說完,這才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道。
“行了,都歸陣吧。”
這一趟南下行軍,頂多有些小摩擦,不會有真正的惡戰。
剛好能夠讓這些半大小子歷練一番,也算是起到學以致用、互相驗證的作用。
武人,終究是要歷經屍山血海,才能真正養成的。
這便應了那句‘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至理名言。
“喏!”
目送這些未來種子一溜煙跑回陣中,韓紹這才收回目光。
而這時幽州城內那道淡淡的聲音,再次傳來。
“燕公,今日之舉這是何意?”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
這無緣無故,興一萬黑甲鐵騎堵他大門,真當他袁奉是泥捏的?
然而讓袁奉沒想到的是自己這話一出,韓紹卻是一臉訝異地反問道。
“州牧這話又是何意?”
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袁奉怔愣片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隨後頗有幾分被氣笑了。
“老夫雖已老邁,可自問記性並未出差錯,老夫怎麼不記得何時……”
只是他這話剛剛過半,便再次被韓紹打斷。
“那一定是州牧記錯了。”
“孤那子侄年歲小些,記性也好,更何況——”
韓紹說到這裡,語氣篤定,斷然道。
“孩子,總不能說謊吧?”
韓紹這話無異於指著他袁奉的鼻子,罵他年老癡呆。
饒是袁奉素來能忍,也有些被氣到了。
“燕公,有些欺人太甚了。”
對於袁奉這話,韓紹不置可否。
既然已經欺負人了,還不可著欺負到死,那不白欺負了?
“老夫與燕公毗鄰而居,也算有些日子了。”
“老夫自問未曾與燕公有過齟齬,算不得個惡鄰,可燕公今日卻著實讓老夫失望啊。”
不但不是個惡鄰,公孫度合道天人時,他變著法子稍稍幫襯過一把。
前些日子韓紹大婚時,他同樣遣人奉上過厚禮。
有這些前因善緣在,袁奉想不通韓紹今日爲什麼會突然來這麼一出。
而對於袁奉的不解與惱怒,韓紹卻是哈哈一笑。
“哈哈,孤開個玩笑,州牧大人怎麼還急眼了?”
說著,韓紹忽然化作一臉感慨。
“州牧忘了?孤還欠著州牧一個人情呢。”
“孤這個人呢,最怕欠債,故而每每思之,夙夜難寐!”
“這不,剛剛得空,就想著給州牧還人情來了。”
幽州牧袁奉聞言,頓時被韓紹搞得有些懵。
剛剛不是在說‘無辜興兵堵我城門、並且詐言受我之邀’的事情嗎?
怎麼一轉眼就扯到還人情的事情上來了?
正要說什麼,韓紹已經信步遊庭地從虛空落下身形來。
馬落城頭間,瞥了一眼那一張張張弓欲射的破罡弩,韓紹斜睨著那城頭守將。
翻身下馬間,隨手將手上把玩的金絲馬鞭丟到對方身上。
“馬看好,不然——”
這眼神、姿態,屬實與剛剛那城下小將一脈相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