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解
筷子無意識地扒拉著碗裡的米飯,主位的老者輕咳了一聲,有些無奈的說道:“曼春,好好吃飯。”
“是。”
不情願的應(yīng)了一聲,隨意從面前的盤子裡夾了幾根青菜。
老者又開口說道:“前幾日和你說的事情,考慮的如何了?要知道,汪先生……”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牆上的掛鐘敲響了,始終已經(jīng)指向了十二。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一直放在手邊的信封,也不管叔父還在說了些什麼,滿心期待地匆匆向門口信箱跑去。
信差從自行車上下來,揹著郵差包,熟絡(luò)的和我打著招呼:“呦,汪小姐又要寄信呀?”
“嗯。”
將手中的信交給他,並接過他原本準(zhǔn)備放進(jìn)信箱的一打信件,一封一封的翻看著。
還是沒有。
“師哥……”有些無力的坐在門口的花壇邊上,頭抵著雙膝,“整整一年了,師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明明那麼難過,但是這一次,我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曼春,”耳邊突然響起了叔父的聲音,“你要知道,明樓在巴黎已經(jīng)有了新的女友,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你又何必還要苦追著不放呢?”
我擡起頭,看向叔父。
我一直都知道,師哥和叔父是有聯(lián)繫的。可是,他卻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曾提到過我。他可以放下對叔父的仇恨,卻連一封信都不願寫給我。
爲(wèi)什麼我在這段感情中苦苦掙扎不得解脫的時候,他卻可以忘記我們過去的一切,坐擁佳人,風(fēng)流瀟灑的過著世家大少爺燈紅酒綠的生活?
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想要?dú)缫磺械脑箽狻?
“火機(jī)!”
我向叔父身旁站著的管家伸出手。
管家猶豫地看向叔父。叔父未置一詞,只是瞇著眼睛看了我。我也不甘示弱的和他對視著,將手轉(zhuǎn)而伸向叔父。
良久,我的眼睛都痠痛發(fā)澀,幾乎支持不住想要眨眼的時候,叔父突然笑了,對身旁的管家說道:
“老王,打火機(jī)給她。”
接過管家遞來的打火機(jī),不再言語,將手中的信件連同信差手上還沒收起來的信一起,全部扔在地上,點(diǎn)燃。
火焰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雨夜,我跪在明家的大門前,卑微的像只螻蟻。明鏡傲立在我面前,一字一句的對我說,:“汪曼春,你想要嫁給明樓,除非我死!”
明明是父輩見的怨仇,明明我當(dāng)初對此一無所知,爲(wèi)什麼要毫無猶豫的拋棄我?爲(wèi)什麼你和明鏡都要將仇恨強(qiáng)安在我的身上?就算明鏡不讓你見我,可是你明明遠(yuǎn)在巴黎,明明有那麼多機(jī)會,爲(wèi)什麼幾年過去了,卻連封信都不願意寫給我?爲(wèi)什麼郵差每天送來這麼多封的信裡從來就沒有一封是你寫給我的?
爲(wèi)什麼?
爲(wèi)什麼??
爲(wèi)什麼!!!
心中的火越燒越旺,我一把拽下信差的包裹,將裡面還沒送出去的信全部倒在了火堆裡。
我汪曼春收不到的信,任何人都別想收到!
“汪小姐,你怎麼可以…你要我回去怎麼交代…”
信差似乎不死心的想要挽救回一些沒有燒盡的信件,卻被我狠狠地推開。
看著眼前的火焰越燒越高,心中涌起一種暴虐的快意。
明樓,明鏡,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叮鈴鈴!叮鈴鈴!”
我微微蹙著眉,晃了晃因爲(wèi)睡眠不適依舊有些疼痛的腦袋。不情願的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臉頰。
剛剛,似乎又夢到了汪曼春了。
少女的哀怨,恨意都是那樣的清楚分明,已經(jīng)從夢境中清醒,胸口卻依舊是悶悶的。
電話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只好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接聽。
“汪處長,明先生乘坐的飛機(jī)在上海降落之後,直接去了市政府辦公廳。我們還要繼續(xù)盯著嗎?”
是之前汪曼春派去監(jiān)視明樓的人。
本想取消他們的行動,反正明樓和阿誠很快就會覺察出有人在跟蹤他們。但一轉(zhuǎn)念想到明樓那樣步步爲(wèi)營,謹(jǐn)慎仔細(xì)的性子,若是我貿(mào)然改變素日裡的行事作風(fēng),怕是要引起懷疑。如此,便是得不償失了。
因此,略一沉吟後,對著電話那端的人說道:“除了要盯著明先生,也要留心注意周圍是否有其他的勢力在跟蹤他。有什麼異常,立刻向我彙報(bào)。”
“是。”
掛了電話,擡手揉了揉心跳有些快的胸口。
只要是有關(guān)明樓的,哪怕只是聽到他的名字,心中總是不受控制的涌上一種複雜的情緒來。
看來,想要完全掌控這具身體,我還需要一些日子才行。但是明樓已經(jīng)回到了上海,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輕輕揉了揉額角,頭痛地想到似乎就是從兩人多年後再相見的第一次相見起,明樓面對汪曼春時就已經(jīng)不再是年少時處處寵著她,呵護(hù)她的師哥了。汪曼春或許是被愛情迷了眼,信了明樓的謊言;也或許汪曼春已經(jīng)察覺出隱藏在溫情背後的殘酷,但是她情願傻傻的相信明樓,相信自己昔日的戀人。
但是,汪曼春可以糊塗,我卻是不能。
汪曼春苦求了一輩子的情愛,並願意爲(wèi)此付出任何代價;但從現(xiàn)如今的處境來看,情愛與我無異於海市蜃樓,飲鴆止渴。我惟願活得長久,活得平安。只盼望有一日,我還可以回到那個屬於我的和平盛世,回到家人朋友的身邊。
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電話鈴聲也在這時響起。
接起電話,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傳進(jìn)耳中:“曼春。”
明明只是聽到了聲音,內(nèi)心還是不受控制的雀躍,甚至還有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這些不屬於我的情感讓我有了一瞬間的呆愣,卻仍然下意識的喚了一句:“師哥!”
電話那端聽到我因爲(wèi)激動而略顯不穩(wěn)的氣息,傳來一聲輕笑。充滿磁性的聲音再次響起:“曼春,我回來了。”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那些莫名的情感壓制住。
可能是因爲(wèi)我太久沒說話,電話那端的男聲再次響起,帶著不容忽視的關(guān)切:“曼春,你還好嗎?”
不,不好,我當(dāng)然不好。
在我莫名其妙的來到了這個時局動盪的上海之後,在我莫名其妙的成爲(wèi)了註定會是悲劇收場的汪曼春,你讓我如何會好呢?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可是還是用汪曼春對明樓特有的軟糯甜美的聲音,委屈的說道:“不好,師哥,見不到你的這些日子,我一點(diǎn)兒都不好。”
“曼春,我很抱歉。”男人的聲音有些暗啞,“不過,一切都會變好的,師哥這不是回來了嗎?”
男人看似承諾的話語真真是投其所好,我對著電話挑了挑眉,聲音聽起來卻是格外的歡快:“師哥,這感覺就好像是在夢裡一般,我真的好高興!”
男人低聲笑了,似乎心情很愉悅:“看時間你也快下班了,不如我現(xiàn)在過去76號,接你一起去樂圃閬吃飯,如何?”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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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並沒有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見這個讓汪曼春愛之如命,最後也確實(shí)把自己的命交代給他的男人。但是因爲(wèi)拒絕的話語太急,聲音也因此變得有些尖銳。
電話那端的男人似乎沒有料到我會突然拒絕,呼吸聲也有一瞬間的停滯。
意識到自己剛剛失態(tài)了,放軟了聲音說道:“師哥,你剛下飛機(jī),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處理呢,一定很辛苦的。今天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聚,好不好?”
“曼春……”
“師哥。”不待明樓說出什麼會讓我不好直接拒絕的理由,我連忙對著電話那頭撒嬌道:“那麼久沒見,你總要讓人家好好打扮一下嘛!”
“你呀,”男人的聲音裡是對汪曼春顯而易見的寵溺,“好吧,我們汪大小姐要好好打扮,那師哥今天也只好一個人吃晚餐咯!”
掛了電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放鬆身體,向後靠著椅背,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情詞在,情意廢,信物是,人已非。也曾伴郎書房內(nèi),也曾愛月喜畫眉。當(dāng)時明月照明樓,雙雙對對彩雲(yún)飛。卿本佳人,奈何爲(wèi)賊。冤債累累,殺人樹威。縱千嬌百媚,嘆從前恩愛化做東流水。”
殺人無數(shù),冤債累累,這首詞可謂是道盡了汪曼春的一生。而就像詞中說的那樣,這雙手,這個人已然染滿了同胞者的鮮血。而我,成爲(wèi)了她,但這條命卻由不得我來做主。
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面,若是就此停止?fàn)?wèi)日本人做事,日本人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汪芙蕖也不會放任我不管;若是繼續(xù)爲(wèi)虎作倀,殘害同胞,且不說抗日分子會如何對我,我也無法說服自己成爲(wèi)一個日本人培養(yǎng)出來的殺人機(jī)器。
煩躁的扯了扯頭髮,心下一片迷茫,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去做,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叮鈴鈴!”
正頭疼的時候,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有些不耐煩的抓了抓頭髮,拿起了聽筒。
“大小姐,”聽起來像是夢裡那個王管家的聲音,只是蒼老了些:“大小姐比平時到家的時間晚了許多,老爺不放心,讓我打電話問問是否需要派人去接您?”
回家?
回家!
猛然想起家中還有個忠心替汪主席和日本人賣命的叔父,這簡直是比南田洋子還要麻煩的存在。
若說汪曼春是漢奸,和明樓之間隔著國仇;汪家長輩設(shè)計(jì)害死了明樓的父母,這就是家恨。
古人常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明樓明面上還保持著對汪芙蕖的尊重,實(shí)質(zhì)上不過是爲(wèi)了更好更快的打進(jìn)新政府和日本人的中心階層。汪曼春或許可以不是漢奸,但是殺父害母之仇,就是橫在明樓和曼春之間一道永遠(yuǎn)都邁不過去的坎。當(dāng)年明樓拋下汪曼春,一字未留獨(dú)自出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可是,即便汪芙蕖不在了,又能如何?
以汪曼春過去張揚(yáng)狠辣的性子,怕也是樹敵無數(shù)。若是汪叔父倒臺,那些早已看不慣汪曼春的人自然會少了許多顧忌。我從來沒有受過任何有關(guān)特務(wù)生存技能的訓(xùn)練,如何能防得了他們的明槍暗箭?而明樓或許對曼春還存在著些許情誼,但這可憐的情義並不足以讓他忘記國仇家恨,汪曼春若是步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於他而言,利大於弊,他自然不會出面維護(hù)。
前有懸崖後有追,我到底該怎麼辦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