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顏夕並不意外,只慢慢收回貼著凌薇臉頰的手。清透的眸光中隱約流動過幾絲暗色,她垂目沉吟半晌,才道:“他沒有告訴你原因?”
“沒有,他只是說這個面具很配你。”凌薇老老實實答道。
這可算不得什麼有用的理由,古顏夕嘲諷一笑,仰頭靠回牆壁。肖洛凡已經不再是自己昔日認識的那個人,雖然他之前的做法讓她憤怒,但所幸她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那麼時至今日,他的一言一行已經不能再用常理去看待,那張面具看似跟整件事都沒有太大關係,但卻成了她入宮後唯一的安全保障泗。
可肖洛凡一早就說過,他的目的是想讓她死,若是這樣他大可不必把面具給他。肖洛凡不可能不清楚這張面具的意義,那他這樣做到底是另有所圖,還是……背後有其他人在操控?而這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麼?
古顏夕越想越覺得不安,那種彷彿被一張大網籠罩在其中的感覺愈發強烈。凌薇見她皺眉沉思的樣子也不敢出聲打擾,她內心有愧,能說的都已經說了,不管古顏夕相信與否,她只是不希望事情變得更糟唐。
凌薇想著想著,腦中卻突然閃過一道靈光。她震驚之餘正想開口,就聽緊閉的天牢大門在這時被人從外面打開。凌薇瞥了古顏夕一眼,急忙起身出了牢門,在將那昏迷的兩個獄卒拖至隱秘暗處以後,自己也屏息凝神藏了起來。
全程古顏夕都沒有去看她一眼,至今近日,凌薇如何她已經不願再去管了,眼下她唯一在乎的,是這個時候還有誰會來這裡?
寂靜無聲的天牢裡,除了三兩個腳步聲漸漸靠近外,其他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種仿若被人掛在架子上凌遲的感覺簡直不能更糟糕,古顏夕一顆心懸著,眉頭擰成了一股。然而過了會兒當她看到拐彎處那一抹明黃的袍子的剎那,所有不安都在那一刻消散,她望著來處,很自然地俯身下去。
“見過陛下。”她道。
宣帝對古顏夕的反應頗有些意外,然而很快他就再度沉下臉來。並未察覺到天牢中的異樣,他揮手屏退了王公公跟另外兩個太監,雙手後背,踱步前來。
宣帝站在牢門前看著古顏夕俯首做禮的樣子,良久,居高臨下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怕朕?”
怕?古顏夕挑眉,忽然有些想笑。
但凡是君王似乎總有這種莫名生出的想法,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害怕自己,卻又擔心他們真的怕自己。古顏夕沒好意思說只要她想,即便連宣帝的性命都是她掌中之物,她斂眸壓去眼中異色,只淡淡道:“陛下是明君,奴才不是怕您,而是敬您。”
“那你還敢騙朕那麼久,這就是你所謂的尊敬?”明明對這番話很是受用,宣帝卻彆扭地質問道。
對此,古顏夕無言以對。事實擺在面前,她相信這些日子不管是宣帝自己找人去查還是有肖洛凡添油加醋,此時此刻的她——應召國的應候王妃,完全是一個爲了自己夫君而埋伏進其他國家,擾亂齊宣內政,讓齊宣瓦解的惡人。
這樣的內容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對這種一直有被迫害妄想癥的人來說卻肯定是深信不疑的。
“擡起頭來。”然而沒等古顏夕再做出任何迴應,宣帝卻又突然出聲要求道。
一如他們最開始見面時候的樣子,古顏夕心念一動並無異言,只抿嘴慢慢擡首,目光卻盯著下方,絲毫不敢造次。
以這樣詭異的局面僵持良久,少頃才聽宣帝嘆了聲道:“原來,這纔是你的真容。”
說著像是陷入了沉思,他一雙眸子透過古顏夕這張臉似乎看到了其他什麼東西,過了很久,纔像是自言自語般道:“是啊,如她那般的女子,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真的與她一模一樣?留下的,不過都是些空皮囊罷了。”
古顏夕當然不能直接詢問,只靈機一動,淡淡出聲道:“陛下說得極是。”
聞言一震,宣帝看著古顏夕良久,突然道:“朕聽洛凡說,你的確出身應召古家對嗎?”
果然是個容易上鉤的魚,古顏夕沒有吱聲,只斂眸點了點頭。
“那……那你可曾……”似乎不知該怎麼樣形容似的,宣帝目光掙扎遲疑了很久,才小心翼翼道,“你可曾知道你孃親現如今在哪裡?”
孃親?莫名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腦中一直聯繫不起來的東西在這一刻有接近明晰的趨勢。古顏夕垂首斂去面上異色,她頓了頓,才道:“陛下,奴才的孃親範氏已經過去很久了。”
“範氏?”宣帝皺眉重複著,很快搖頭,“不,不是範氏,範氏只是你的嫡母!朕說的是……是……可惡,朕竟是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
堂堂一國之君在這時卻像個孩子一樣,古顏夕望著他如此掙扎的樣子,內心早已有了解。儘管有些不願意提起那個人,但古顏夕還是有禮道:“若陛下說的是奴才生母的話,很可惜,她在生在奴才後沒多久就過世了,所以奴才並未見過她。”
關於自己生母的消息,古顏夕知道的少之又少,別說她,就連古鉦都鮮少提及過。她年幼好奇時曾在下人們口中聽說過自己母親如何貌美如何有才,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偏生做了讓全天下最唾棄的事——紅杏出牆,是以從那一刻起她原本還有的生母情節消散無痕,眼中心裡只有將自己養大的範氏了。
原先她並不懂那張臉到底有什麼作用,此刻聽宣帝說起,古顏夕腦中的雲霧已經逐漸明晰起來。聯想起對方紅杏出牆的舉動,她突然有一個想法,莫不是當年對方出牆的人,就是……
“不,你胡說!”這時,就見宣帝情緒激動地一掌拍在牢門上,怒瞪古顏夕道,“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竟敢說她已經死了!”
古顏夕心想我當然不知道不過我也沒興趣知道,然而礙於面前人的高貴身份,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她自然不能直接說出口。低下頭有些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古顏夕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慢條斯理道:“陛下,關於奴才的生母,奴才自然是清楚的。她人的確已經死了,但礙於身份原因不能入古家宗祠,不過父親已經單獨爲她建了衣冠冢,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應召……”
“住嘴!”再度怒極出聲,宣帝的怒火幾乎快要將那鐵製的柵欄融化一般。
“古鉦那個沒用的東西,能娶到你娘不知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他倒好,不好好珍惜也就罷了,總有其他人願意代他去疼惜你娘!可他呢,竟連人也搞得下落不明!他該死!他該死!”宣帝怒罵不休,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然而對方畢竟不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了,是以在罵完後沒多久,便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外面的王公公等人聽見聲響就要衝過來,卻被宣帝伸手繼續擋在了外面。古顏夕冷眼看著他的舉動,如此過了大半晌才見宣帝整個人平靜了下來。他重新擡首凝視古顏夕,良久只嘆道:“你跟她真是一點都不像。”
“她那個人,特別美好,長得雖然不是絕美,但就是叫你一眼看過去就忘不了。她說話做事總是溫柔又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能感知到所有人的情緒一樣,從來不會讓別人覺得不舒服,同樣也不會叫任何人感到難堪。她是朕這一生見到的最好的女子,可是她……她沒有選擇朕……”
古顏夕看著宣帝陷入往事沉思,心裡卻對這種表述頗爲不齒。她那所謂的生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沒心思知道,只是從宣帝的描述來看,這才真是不折不扣的爛好人啊。
若是她真的知曉所有人的情緒,不會看不出面前這男人對自己動情多深。可她不僅沒有明確拒絕,反倒還留了幾分念想給對方,如此行爲正是那些爛好人想要極力維持的美好形象。
如此一來,她在宣帝的眼中就是那個正直美麗又善良的化身。
“陛下,有句話奴才覺得還是應當跟您說明。”古顏夕終於忍不住,趁著宣帝沉思的時候,低聲道,“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但得到的卻就不一定如此了。”
“奴才生母到底如何,奴才不知,父親也沒提過。奴才是親眼見過她的衣冠冢所以纔會跟陛下說這番話,那麼陛下呢,陛下所言是真的見過還是另有消息來源,又或是……故意做出此等沉迷於往事的樣子?”
隨著古顏夕每說一句,宣帝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到最後竟是黑如鍋底,彷彿分分鐘就能將古顏夕判決死刑一樣。古顏夕毫不畏懼地回望著,片刻後,就聽宣帝冷聲道:“你可知,剛纔那番話若是別人說的,眼下早已經身首異處了?”
揚脣一笑,古顏夕道:“奴才知道。”
“那你可知,爲何朕沒有這麼對你?”
“奴才也知道。”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原本蒼老的眸子在這一刻突然透出幾分精明,宣帝望著古顏夕道。
很是平靜地回望著宣帝,古顏夕道:“或許陛下真的是惦記舊情,因爲對奴才生母有所眷戀,所以纔對奴才格外開恩。”
“但仔細想想,這種放在尋常人身上
再正常不過的愛屋及烏的心理,放在陛下身上卻沒那麼和諧。身爲帝王,陛下心中最重的是江山社稷,其次纔是兒女私情吧?”
看著宣帝越來越陰冷的表情,古顏夕的心也漸漸懸了起來。她這一步走得太險,若不是情非得已,她絕對不會將自己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可是外面有肖洛凡在時刻看守,她消息得不到,情況傳不出,眼下唯一可以利用的,也就只有面前這位帝王微妙的心思了。
“繼續說。”見她停下,宣帝反倒按捺不住道。
“既然在陛下心裡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那麼您時常掛在口中的兒女私情恐怕就只是一個幌子。之前宮中情況如何,想必您也是看在眼裡的,既然如此,您不可能不清楚當日宮中傳言說奴才是二皇子的人。可是您卻不周衆議只根據這張臉給了奴才極高的榮耀,讓奴才成爲了您的貼身醫士,卻也間接地將奴才置身在風口浪尖之處。”
“如此一來,有人想要拉攏奴才,更有人想要害奴才。奴才在這些人之間分身乏術,而您恰好可以坐山觀虎鬥,看看到底是誰狼子野心,又到底是誰擁有繼承大統的資格。”
早在上一次孫玉冰在宮中下手害她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不對勁了,孫玉冰身上的確帶了藥,可若是不能碰見宣帝,這一系列的手段都不會成立。但不偏不倚的是宣帝不僅出現在了那兒,而且恰好那天沒有吃藥,事後,當古顏夕重新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便已然猜到了宣帝的心思。